47、惨淡的胜利
這两個月他一直沒有再去找周秋萍,就是因为前一段日子齐河镇正在抓计划生育。一胎上环,二胎结扎,谁都别想逃。
大队妇女主任和镇裡的女干部往他家跑了好多趟,天天动员他赶紧把周秋萍找回来去做结扎。
他一口咬定周秋萍跑了,跑到哪裡他也不知道。事实上,他的确不清楚。今天要不是胡桂香信誓旦旦周秋萍肯定会回下河村,他也不会跑那趟。
他就是想趁着周秋萍還沒被逮到,赶紧送走小女儿,好在留住那個生育指标。
他一定要有儿子。沒有儿子他就绝后了,他会被所有人看不起,人人都会看他的笑话。
可为什么她都跑出去了,她還被结扎了呢。
周秋萍面无表情:“全国都在抓计划生育,计生干部带我去做的结扎。你家有皇位要继承,你的儿子太金贵了,我生不了,你去找能生的给你生吧。”
“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冯二强突然间暴跳如雷,抬起一脚,狠狠地踢在周秋萍的肚子上,把人直接踹倒在地上。
联防队员猝不及防,叫他得了手,当着领导的面丢了大脸。他们顿时火冒三丈,毫不客气地对着冯二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为了让领导看清他们的决心,他们的脚下的尤其重,一下接着一下,每一下都狠狠落在肚子和脸上。
挨揍的冯二强连反抗都不敢反抗。他上下两辈子都是同样的德行,永远只敢欺负比他弱小的人。现在,他能狠的也就只剩下一张嘴。
“你故意的,你故意的,你個娼妇,你成心让我绝后!”
“离婚吧,马上离婚,我可不敢耽误你,你多金贵啊!”周秋萍懒得再跟他扯有的沒的,“我不敢连累你,你们家的大米是金子做的,只配让儿子吃。我跟女儿都沒這個资格,我带女儿走。缝纫机我也不
要,嫁妆都留给你。”
冯二强却跟沒听见一样,還在反复念叨:“你就是故意的。”
這会儿陈秘书反而改了主意,开口相劝:“哎哎哎,什么话啊?计划生育是国家政策,你要跟国家对着干啊。结扎了就要离婚,你想干什么?我看你就是受的教育不够,觉悟太低,要好好学习。”
冯二强猛然回過神,周秋萍已经结扎了,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她占着茅坑不拉屎,她要毁了他一辈子。
“离婚,马上就离婚。老子休了你,你個臭娘们,丧门星!”
他的咒骂跟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周秋萍却觉得整個人都松弛下来。
终于等到這一天,她惨淡的人生,她绝望的過往,终于要结束了。
那些日日夜夜备受煎熬的日子,那些奔波在法庭,一次次充满希望又慢慢绝望的日子,终将彻底成为過往。
她真的重生了。
她的太阳,终于重新升起。
她的世界,终于有了希望。
阿妈在哭,为什么要哭呢?应该高兴的。
男人用女人离不开男人来糊弄奴役女人。一旦女人看破這一切,他们就会恼羞成怒。而女人只有看破這些,才可能变成真正的人,获得自己的幸福。
周秋萍点头:“好,马上就离婚,现在就把离婚证拿了。”
周良彬从外面跑进来。
他本来跟周高氏是一辆拖拉机到齐河镇的。可他先急着去派出所摸清楚情况,后面又瞧见了曹总的车子,想要上前打招呼。
结果车子沒追上,他悻悻地来到卫生院,听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周秋萍要和冯二强离婚。
“离什么婚啊?”
周良彬火气冲天。
他先前說自己不清楚冯二强抱走孩子的事還真不完全算谎言。因为他忙着发财,将星星送人的事,是胡桂香和冯家人张罗的。
這帮蠢货,屁点大的小事都做不好,還闹得這么天翻地覆。
周良彬当时就气得够呛,感觉自己是龙困浅滩,处处受制肘,真是恨死了。
现在,周秋萍還要捣乱,张嘴就是什么离婚。好女人能离婚嗎?简直不知所谓!
陈
秘书感觉找到了知音,立刻附和:“就是,结扎了就离婚,你這是抛妻弃子,不是胡来嗎?”
现在县以下的政府工作两個大头,一個是推销国库券,另一個就是抓计划生育。假如妇女同志结扎以后,丈夫就闹离婚,那這计划生育還怎么开展下去?這是在搞破坏。
周良彬却如遭雷击:“结扎,什么时候结扎的?你不是跑出去了嗎?”
冯二强眼睛都要滴血了,声嘶力竭地喊:“她就是故意的,你個娼.妇,你這個贱人!”
周秋萍木着一张脸,不耐烦听车轱辘话:“你還离不离婚?”
刹那间,她的脸和周良彬记忆中的脸相重叠了。离婚离婚,這個该死的女人张嘴闭嘴就是离婚。
女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好好伺候男人跟小孩。如果她们不闹腾,男人又怎么会闲着沒事打她们。
就是因为打的不够,沒打怕她们。
一股热血冲向他的脑门,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向了周秋萍的肚子,直接将她从走廊這头踹向了那头。
“你個贱人,你去死吧!你都不能生孩子了,你還活着干嘛?”
她生不了儿子了。他怎么办?他跑到這鬼地方来,還有什么意义?
周围人都惊呆了,陈秘书完全沒想到,這不速之客才是真正的疯子。
周高氏抱着外孙女儿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哭着喊:“秋萍啊,秋萍,你们是要打死我的秋萍嗎?”
是啊。
周秋萍在心中替他们作答。
他们就是要打死她,打死她,才能证明他们的能耐。
周高氏将外孙女儿塞给护士,扑過去对着周良彬又捶又打:“我跟你拼了,你個畜生!你妹妹被欺负了,你不帮你妹妹,你還打她。”
周良彬跟喷发的火山似的,刚才那一脚根本沒办法消除他的怒气。他随手将周高氏攘到旁边,大步上前,掐着周秋萍的脖子,捏着拳头就要打。
“你为什么做结扎?你为什么做结扎?!你连儿子也不生!你活着有什么价值?你对得起你儿子嗎?”
冯二强都被他吓到了,甚至恍惚觉得被周秋萍害的
绝了后的人是周良彬。
大大爹一家人這会儿刚好问到医院,睁眼就瞧见周良彬行凶。
大大爹跟两個儿子赶紧冲上去,伸手拉起周良彬,左右开弓,一拳接着一拳。
“妈的,你真当自己是被過继来的祖宗呢?欺负我們下河村的人都死光了嗎?□□祖宗十八代,不孝顺也就算了,狗日的,占了周家的房子還欺负我婶婶跟妹妹。打不死你個王八蛋!”
陈秘书回過神来,生怕闹出人命案,一個劲儿地喊联防队员。
然而联防队员也觉得這人太過分。天底下当哥哥的哪有不替妹妹出头的道理?既然過继占够了便宜,那你也得把责任担起来。怎么能反過来欺负自家人呢?于是联防队员就懒洋洋的,出工不出力,由着他挨揍。时不时的,他们還会补上两脚。
一场混乱打得天翻地覆,周良彬一张脸直接被打成了猪头,鼻青眼肿的叫人乍一看不觉得恐怖,反而十分可笑。
周秋萍沒空看這人的丑态,挣扎着扶墙想站起身。
医生和护士回過神来,赶紧抬着她去病床上做检查。被按了一通肚皮之后,大夫也不敢确定她肚裡的脏器是否受损,建议她去上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周高氏慌了,拼命点头:“好好好,去县裡。”
陈秘书也赶紧发话:“去镇上把车开過来,马上转去县医院。”
周秋萍過了那阵痛劲儿,现在反而感觉還好。她更迫切关心的是自己离婚的事:“离婚证书,我今天就要拿到离婚证书。”
周高氏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你现在管什么离婚的事?赶紧去医院吧。你要有個三长两短,你让青青和星星怎么办?”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嘴上說一套,心裡想的是另一套。虽然她天天念叨着女儿依靠丈夫依靠兄弟,可她心裡其实门儿清,有事的时候,這些人根本指望不上。
周秋萍却坚持:“只要我一天沒离婚,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打我一天。打死了我,也不会枪.毙。”
陈秘书下意识地冒了一句:“你這女同志性子怎么這么左呢?”
周秋萍冷笑:“那你告诉
我,那個打死老婆的男人吃枪.子了?”
连大牢都不用蹲的還一堆呢。
陈秘书尴尬,只能做主让他们先签了离婚协议,然后喊人拿去镇上变成协议书。现在离婚证也改革了,要换绿色的小本本,今天办不下来,得后面才能拿到手。
陈秘书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放心,婚姻自由,有這個协议你们的夫妻关系就已经解除了。现在再跟你確認一遍,两個女儿归你,家裡双方的财产以及债务都归男方,对不对?”
周秋萍点头,痛快地应下:“就這样。”
冯二强也沒意见,反正已经是只下不了蛋的鸡了,留着干嘛?浪费冯家的粮食嗎。
周秋萍感觉自己重生一回进一步认识到了這個男人的自私。干活的时候,她嫁进冯家就是冯家人。吃饭的时候,她又成了外人。
总算,总算這一切都结束了。即便她灰头土脸,即便她狼狈不堪,即便她被打的差点丢了小命。但她還活着不是嗎?她活着离了婚。
比上辈子强多了。
上辈子,她丢了命,到死的时候也沒能获得自由。
隔壁病房有人在听广播,广播不知道是在播放有声小說還是广播剧。
“八年抗战结束,满目苍夷,华夏大地一片狼藉。可是我們终究获得了胜利。毁掉的家园可以重建,太阳重新升起的时候,我們又看到了生机勃勃的希望。”
她看向窗外,太阳已经要落山,可那毕竟還是太阳啊。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国.民.党政府一直希望国际社会调停,好和平解决侵略問題。事实证明,只有打,拼了命的打,被奴役被压迫的人才能获得自由。
中华民族用了8年,她也用了8年,终于斩获了胜利。
从今往后,她就是崭新的人了。
她的唇角浮出了满足的笑。
陈秘书叫了镇政府的车子,准备护送萍去县医院。
他虽然搞不清楚這個农妇和香港女老板的关系。但从政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他必须得处理好這件事。
否则万一曹总又想起来问這事,他把事情搞砸了,那他就是搬
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要是他取悦了曹总,促成了這桩招商引资,无论是对本县還是他本人而言,都是裡程碑式的进步。
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搞破坏。
作者有话要說:說句题外话,当年女人在农村想离婚非常难。
一個是被剥夺的财产,很多地区离婚的女人沒有宅基地,也沒有责任田。而当时社会治安差,进城打工做生意都存在风险。而且在很长一段時間,人们离开自己户籍所在地需要当地政府部门开具的介绍信的。即便手拿着介绍信,人到了大城市,沒有稳定工作,照样会被当成盲流收容遣返。感兴趣的人可以自己搜索一下孙.志.刚案。农村本地也沒有多少工作岗位可以提供给她们。她们离婚后回到娘家,只能看别人的脸色過日子。
還有一個是男方觉得丢脸,会直接动手杀了提出离婚的女方。我在前面提到的女人被自杀的事情并非胡說八道。那個年代有很多女人被自杀。整個男方家庭以及整個村庄,甚至不少基层政府官员都会帮着遮掩。女方娘家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因为涉及到小孩抚养問題,站出来杠到底的并不多,而且即便告,也未必有好结果。当时农村的社会矛盾也非常激烈,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江西丰城事件。矛盾不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他们哪裡敢采取暴力行动?
有人說拿着刀跟男方拼命,女主根本不可能做到。很简单,双方体力就不在一個层面上。在婆家,她要动刀的话,她大伯子一家以及她婆婆都是丈夫的帮手。她拿刀的时候总不可能還抱住两個女儿吧。对方只要抱走她的女儿,就能轻易控制她。這就决定了女主根本不能轻易提离婚,不做好准备,她就是在拿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开玩笑。
总之,說這些题外话是想說那些沒能成功离婚的女人并非都软弱无能。而是敌人太强大,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生活的整個圈子甚至她能接触到的社会都是敌人的帮凶。
作为写手,我当然可以第一章就让她凭借一把菜刀直接闹成了离婚,然后走上康庄大道。但我认为這不现实,就像抗日神剧一样不现实。這是一种轻慢,对那些在婚姻裡倍受折磨拼
命反抗依然难以解脱的受害者的轻慢。很多在工作中很成功的女性,依然备受痛苦婚姻的折磨。能說她们无能嗎?
如果女性一觉醒就所有的問題都解决了,那是不是在說那些被受压迫的人全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他们遭受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自己想不开?只要想开了就春暖花开?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女主是幸运的,起码她妈妈虽然一直不赞同,但始终沒有真撒手不管,還在帮她带孩子。祖辈带孙辈并不是他们的义务呀。而当时农村的规矩是外婆不需要管外孙外孙女。
這文我会继续写下去,成绩不好我也写(這篇文文档显示字数已经有52万字了)。反正我经常扑街,倒也无所谓了。
另外,恭喜女主离婚成功,开启人生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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