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咱们合作吧
這位大哥真的是少爷。头回上她家饭桌吃饭,面对周高氏想方设法加了山芋粉和南瓜一块儿做出来的三合面,他吃了一口,直接吐掉,脱口而出:“這是猪吃的东西呀。”
得亏他出身好,老红军的后代,否则就凭這句大不敬的话,他当场就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加了那么多山芋和南瓜做出来的三合面,還不是人吃的东西。那茅草根占了大头的三合面是不是连猪都不吃啊?
不過卢振军真不是存心埋汰农民。而是在下乡前,他生活的小世界沒有饥饿,也沒有贫穷,既然是社会主义国家,那必须标准的就跟宣传语录似的。
陡然见到人间真实,他感觉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也正是他和他们的的存在,让周秋萍知道了全国人民并非過着和下河村一样的日子。
村子以外有一群人可以经常吃蛋糕喝牛奶,连宝贵的猪油渣在他们眼中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知青们自己搭伙做饭时,因为不会使用土灶,每次喊周秋萍過去帮忙点火,他们都会送她一小罐猪油渣。
而卢振军去村小学当老师后,作为班长的周秋萍也沒少吃老师给她的蛋糕和牛奶。
知青们的家长的确很注意影响,不会三天两头就跑到村裡来。但他们有警卫员啊,隔三差五,就会有警卫员拎着包裹過来给他们补充物资。
所谓那個年代沒有阶级差距,周秋萍向来只是听听,因为她亲眼所见所经历的跟宣传完全不一样。
不過周秋萍对這群少爷小姐知青沒有任何恶感。因为他们对农民挺好的呀,他们并不歧视农民,相反的,在进城卖东西时,有人对农民不敬,他们還会直接挥着拳头上去打架。
虽然他们不太会干农活,虽然他们享受着一流的生活,但這些也不是他们個人所能决定的。况且,当战争打响后,养尊处优的他们也沒退却,而是主动参军走向了战场。
周秋萍清楚地记得,卢振军走的时候還送给自己一本包着软塑料壳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就跟她說了一句话:“我要去打仗了。”,然后又叮嘱她阿爹,“秋萍成绩好,要继续上学,要上高中。将来說不定可以推薦上大学。”
否则阿爹那样重男轻女的人,怎么可能還会让她读高中?早就喊她回家下田挣工分了。
只可惜她沒能考上大学。
卢振军也沒活着走出战场。
跟他一批走去参军的知青,后来回過下河村怀念自己的青春,他们說卢振军在战场上牺牲了。他爹妈只有他一個孩子,听到消息的当天就一夜白头。其实作为独生子女,按照政策,当初他都不必下乡。可他還是来了。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到死时,他有10年時間基本上都沒跟爹妈待一块儿。
周秋萍听說這事也掉了眼泪,比自己高考落榜還伤心。
他知道枪炮无眼,他完全有更稳妥也更安全的選擇,可他還是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
他是個少爷,也是個兵。
现在,自己以为已经牺牲了七年的人,站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问自己:“你不记得我了嗎?”
周秋萍脑海中就一個念头,果然大白天不容易见鬼。碰上鬼,就应该是這样的月黑风高夜。
她赶紧甩头,强行抛开自己的胡思乱想。哪儿来的鬼?地上都有影子呢,不会是鬼。
周秋萍又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我們都以为你牺牲了。”
“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何振军笑出了声,“打散了,后来我回部队才知道追悼会都给我开了,烈士勋章都送到我家了。”
周秋萍诚心实意地笑了:“你活着真好,我阿爹知道了肯定高兴。下回烧纸钱我一定告诉他。”
“怎么,周大爹已经走了?”
“走了五年了。”
“大娘身体好嗎?”
“我阿妈挺好的。”
两人一问一答,絮絮叨叨交代了各自的生活。卢振军死而复活之后,被爹妈立刻安排结婚。用老头老太太的话来讲,他临死前沒留下后代就是不孝。
“你呢?是去海市上学嗎
?”
周秋萍笑着摇头:“我都生两個孩子了,早就不上学了。”
卢振军倒不惊讶,因为上大学是要迁户口的,她身份证上的地址還在老家。他点点头:“对呀,你已经是個大姑娘了。刚才要不是看到你身份证,我都差点认不出来。那你這回是去……”
周秋萍踌躇,一時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旁边响起了低低的惊呼声:“這是什么?”
原来她的双肩包被又拖又拽的,线头磨破了,炸了個口子,裡面捆绑成一渣渣的国库券挤了出来。
周秋萍大惊失色,赶紧上前清点。每一沓国库券都是一万的面值呀。但凡丢了一個,她都要疯掉。
還好還好,破口大小有限,国库券沒有丢掉,四十沓一個不少。
她抬起头,对上卢振军面无表情的脸,拍拍手,决定开门见山:“我去海城,为的就是這個。”
卢振军浓眉皱成一团,十分不悦:“秋萍,我是怎么教你们的?违法犯罪的事情不能做。”
国家一直在打击倒卖国库券。现在农村都分产到户了,她一個年轻女人又不是過不下去了,为什么要掺和這种会蹲大牢的事?一切向钱看,也不是這么個看法。
周秋萍笑了:“卢老师你别误会,政策已经改了。今年春天国家已经发了通知,允许买卖国库券。”
說着,她从包裡拿出报纸递给卢振军。這是她特别准备的,就怕政令出□□要時間,還有地方抓买卖国库券。到时候她可以拿出来当护身符。
卢振军看完之后难以相信:“现在让买卖了?”
周秋萍点头,笑道:“疏不如堵,反正不让买卖的时候也有人倒卖。有价证券不让流通,对老百姓来讲,实际价值就如同废纸,大家肯定有意见。”
卢振军還是沒搞明白:“那你去海城干什么?跑這么远。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爱人呢?他是干什么的?”
他估计這40沓国库券得好几十万。秋萍到底加了什么人家,能拿出這么厚的家底。
“我离婚了,我带两個女儿過。”
周秋萍落落大方,完全沒有這個时代女人一旦离婚感觉
比死還丢脸的绝悟,只說重点,“去海城是因为经济越发达的地区,老百姓对国库券的接受度越高,愿意投资,价格自然就能拉上去。我搜集了不少报纸,发现海城的国库券实际流通价格一直高于券面价格。而在其他经济落后的地区,這個价格会大大降低。”卢振军紧皱的眉头還是沒松开:“所以你就倒卖?”
周秋萍点头,正色道:“我一沒门路,二沒背景,我只能用国家允许的合法手段挣钱。”
原先靠在卧铺上戴着眼镜看书的男人突然间开口询问:“這個很挣钱嗎?”
周秋萍笑了笑,指着手上的国库券道:“這些是我用一半价格从市场上弄到的。”
车厢裡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這么挣钱啊,這是100%的利润。不,說不定要更高。她不是說這些在海城卖出去之后,价格要比券面价格還要高嗎?
卢振军目光沉沉,眼睛一直盯着周秋萍:“這些都是你倒卖国库券弄来的?”
其他人下意识地交换眼神。如果是這样,证明靠着异地买卖国库券能发大财呀。
刚才他们听卢政委和這姑娘寒暄也听明白了,這位周秋萍同志出身十分普通,沒什么家底可言。春天才开放国库券,這会儿才刚入秋呢,她就能拿出40万,可想有多挣钱。
周秋萍摇头:“事实上,這是我头回去海城卖国库券。我有我的办法。”她话锋一转,冲卢振军笑了笑,“卢老师,我們要不要合作?我可以将我的方法毫无保留的提供给你们,但我要求技术入股。大家集体凑本金出来,我分一成红利就行。您先别急着拒绝,听听我的办法,如果觉得合适,那我們再合作。”
她实际上需要的是保镖。听說那位大名鼎鼎的杨百万就公然雇佣公安给他当保镖。她沒那么大的能耐,只能扯虎皮做大旗。
直接說雇佣人家解放军是当场不给人脸,還不如将双方转变成合作关系。
单身女人出门实在太危险了,是匪徒眼中天然的靶子。人家连财带色,一并收掉。
上辈子,虽然她进城以后已经对
冯二强极端厌恶,但她不得不承认,如果去外地拿货的时候不带着那個人,自己就更危险。他就好像清末年间被南洋华人富商雇佣的日本艺.妓一样。有对方存在,印度巡抚就不敢上来随便找麻烦。
现在,能有机会和解放军合作了,周秋萍当然得好好抓住這個机会。
卢振军看了她一眼,到底還是点点头:“那你先說說看吧。”
他态度和缓,不仅仅是因为作为老师对学生天然的包容,更因为他现在挣钱的压力也很大。
沒错,他是现役军人,他的小家庭不缺钱,可是部队缺钱。
80年代的军队,除了搞军事训练之外,最大的任务是挣钱。
军费开支严重不足,导致国家放开口子,正式下令允许部队经商。
大家不知道军队经商带来的弊端嗎?当然知道。
可你不做买卖哪有钱。沒钱的后果是什么?部队基本补给都成問題。
卢振军原先是政委,這次過去就要转岗位,专门负责集团军的三产工作。简单点讲就是想方设法让部队的钱袋子鼓起来。
可作为军人世家出身的职业军人,他又从小接受部队不与地方争利的教育长大,天然反感這些事。尤其听說兄弟部队为了挣钱,甚至荷枪实.弹派军车押送走私物资的事之后,他更是接受不能。
這都成什么了?
然而你不搞走私,你不和地方争利,你拿什么养部队?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养部队最费钱。
现在自己昔日学生說的话,似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如果她說的可行,那他们是不是就能合法合理又不严重影响部队的正常训练来解决挣钱的問題?
戴眼镜的那位老兄也催促:“你說,要是办法好,一成利润不是問題。”
卢振军看了眼他,清楚老古因为缺经费手上的工程被迫要下马,已经急得满嘴火泡。现在听說有挣钱的门路,他表现激动也正常。
周秋萍笑了笑:“其实也挺简单的,用实物从市场上换国库券,再去银行将小额国库券换成大额,减轻运输负担。”
說着她当真一五一十
将自己的办法說得干干净净。
不是她百分百信任這位已经足有10年時間沒见過的老师,而是对方就是赖账,对她来讲也沒太大的损失。
這买卖就摆在那裡,国家這么大,谁都不可能真正做到垄断。
况且她又沒打算长期做倒卖国库券的生意。只要挣够了本金,她就退出,老老实实地搞实业。
說实在的,像她這种做小买卖出身的人,对金融并沒太多兴趣。那些数字太虚了,沒有可以抓在手裡的东西让她感觉踏实。
古文涛激动地双手一拍,竖起大拇指赞叹:“你這位女同志真厉害!”
他夸奖的诚心实意,虽然他一心钻研军工,对做买卖的事情近乎一窍不通。但他绝对不是蠢人,不可能真相信周秋萍嘴裡所說的“刚好”“碰巧”“运气好”,她如果沒有真材实料,人家为什么敢赊货给她卖?她要沒有实力,又怎么敢欠那么多债就拿货?可见這都是她算好了的。
周秋萍连连摆手,不敢自夸:“這個真是赶巧了,我也沒想到东西会涨价這么快。”
古文涛叹气:“是啊,物价飞涨,大家要怎么生活呀?”
他的同事已经有人打退堂鼓,准备离开他们的事业了。
周秋萍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索性当做沒听见,转头看卢振军:“卢老师,你们方便嗎?要不要看我去海城银行出售国库券?”
卢振军沒有直接给答案,沉吟片刻,只安排她:“你睡這张床吧。我白天睡了一天,睡不着了,出去溜达下。”
他又招呼那位年轻的解放军,“余成,你就辛苦点,打個地铺吧。”
余成赶紧领命。
周秋萍怀疑自己是被监视了。不過她无所谓。在地上坐一夜,哪裡有躺床上睡一夜舒服。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沾上床铺就立刻陷入黑甜乡。
一车厢都是解放军,她怕個屁呀。
作者有话要說:1985年5月4日,国.务.院、□□批转《關於军队从事生产经营和对外贸易的暂行规定》,鼓励军队军队从事生产经营和对外贸易。
当时国防部长张.爱.萍极力反对,并称“军队和政府经商,势必导致官倒,官倒必然导致腐败。穿着军装倒买倒卖,是军队的耻辱,国家的悲哀。提倡部队做买卖,无异于自毁长城!”
军队经商的弊端就不用說了,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搜资料,我就不說了,笑哭。反正后果非常严重,甚至到了90年代,走私的大头都变成了拿枪的。有一种說法就是不是党指挥枪而是枪指挥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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