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慫且甜 第93節 作者:未知 徐靜書抿了抿乾燥到發皺的脣,點點頭。 溫熱茶水沒過喉間,落入胃袋,她舒緩許多,這才靠在他肩頭,啞着嗓小聲解釋:“其實我哭,也不只是因爲難過。我在那些卷宗上,看到許多從前不知道的事,一時百感交集。” 誠如當年秦驚蟄對藥童們說過的那樣,這世間是有陰霾醜惡,卻也始終有光。在翻閱那些卷宗記檔的過程中,徐靜書除了感受到陳年心傷被反覆撕扯的痛楚,也感受到許多當年不曾明瞭的暖。 趙澈沒有嘲笑她軟弱善感,耐心地接腔:“什麼從前不知道的事?” “那些卷宗記檔上,有……藥童們被救的前因後果,”徐靜書那才被淚水通透沖刷過的眸子格外瀲灩,“還記錄了,事實上參與過營救的每一方。” 除了她以往知道的大理寺與皇城司外,還有下令讓皇城司衛隊強衝甘陵郡王府、擲地有聲說出“搜查甘陵郡王府引發的所有後果由我鍾離瑛承擔”的柱國神武大將軍鍾離瑛; 有急令大理寺不惜一切的代價與皇城司聯手進入甘陵郡王府蒐集證據的趙絮; 徐靜書甚至還看到,當時駐紮在京郊的甘陵郡王府兵聞訊試圖進城,執金吾慕隨果敢下令調了北軍將他們擋在城門之外。 雖這些人當初下達“強搜甘陵郡王府”的命令,最初都只是因察覺了甘陵郡王疑似叛國通敵的種種罪行,那時所有人都沒想到甘陵郡王府後院暗室內竟關着十幾個快被放幹血的孩子。 但對獲救的藥童們來說,若當初沒有這些人賭上仕途前程果決下令,他們的結局,大約就是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一個接一個悄無聲息地死去。 那樣的話,大約等他們成了白骨都不會有人發現,這世間曾有這些孩子存在過。 時隔數年後,徐靜書終於徹底清楚地知曉,當年自己和受難的陌生小同伴們的獲救背後,竟有這麼多的人,做了這麼多事。 這些人與秦驚蟄一樣,都是滌盪黑暗陰霾的光,是給予孱弱無助者生機與希望的,最溫柔又最強悍的庇佑。 無論哪朝哪代,這世間從未有過至善完美,但絕不是不美。 因爲總會有這樣的人堅定地站在無人察覺處,拼盡全力,卻沉默無語。 ***** 經過了酣暢淋漓的痛哭宣泄,又一番感慨喟嘆,徐靜書總算緩了過來。 見她總算好些,趙澈才放下心來:“這次專爲秦大人開這會審,雖是三法司主審,但陪審是以各州世家派來的人爲主,還會允許一些普通百姓旁聽。那些陪審中的大部分人這幾年一直在試圖用這案子打垮秦大人,以便讓百姓相信她是個剛愎冷酷、濫用極刑的酷吏。只要百姓相信這一點,就會覺大周律的法度威嚴不過是因執法者心性而異的,如此律法的公信力便蕩然無存了。並且,在這案子上始終站在秦大人那邊的皇帝陛下及朝廷也會大損威望與民心。” 徐靜書認真想了想他的話,點頭:“你說得有道理。所以,這會審其實是三法司所代表的法度公允與朝廷威嚴,與陪審的地方世家較勁?雙方都想通過這事將民心輿論爭取到自己那邊。到時若要幫着秦大人論定清白,爭取主審官、陪審的理解認同其實沒用,真正需要說服的是那些看熱鬧的百姓。” “聰明。” 趙澈笑着在她鼻尖上輕彈了一下,惹得她紅着眼嬌嗔瞪過來,這才接着道:“若掰扯法條律令,三法司官員聽得懂,陪審們最少也能聽個半懂,但全是做白工。且不說尋常百姓能聽得懂幾句法條律令,便是聽得懂,也沒幾個人會耐煩細聽,更不會有興趣去深想其中對錯。” 畢竟對大多數百姓來說,只要自己沒犯法,律法這件事同自己就沒太大關係。法條律令枯燥艱深,不能喫又不能穿,關心它做什麼? “懂了,我最早想的應對之策打根兒上起就偏了。那我得停下換換腦子,想想怎麼讓不耐煩聽法條的百姓理解‘秦大人處置這案子沒有濫用酷刑’這事。或許可以請教阿蕎?” 徐靜書是個能講道理的人,並不會因爲別人指出她的錯誤就跳腳狡辯,反而開始積極想辦法改正錯誤了。 “哦,對了,你往後若覺得我哪不對,直接說就是,我不生氣的,不用這麼小心翼翼迂迴着說。”她從趙澈的腿上站起來,捋了捋裙襬上的褶皺。 “好。那我現在就要直接說一句,你眼睛開始腫了,”趙澈跟着她站起來,“嗓子也啞。要不將事情先放放,去洗把臉再躺下歇會兒?” “好,”徐靜書尷尬紅了面,揉着眼睛跟着他走出去,壓着沙啞的軟嗓嘀咕道,“很腫麼?我是說看着你怎麼變小了點……呃!” 她捂着鼻尖皺眉看着前頭突然停下的趙澈:“走得好好的,做什麼突然停下來?” 趙澈沒答她,只是向書房外的廊柱那處道:“貞姨。您過來了怎不直接讓人通傳?” 雖這時節還秋高氣爽,外頭並不冷,可讓長輩站在外面枯等總是不合適的。 徐靜書一聽是孟貞,趕忙從趙澈身後探出頭:“貞姨……” 牽着小六兒站在廊柱前的孟貞噙笑衝她點點頭,頰邊有詭異緋紅,看上去似乎有點尷尬:“我也剛到不多會兒,正要叫人通傳。小六兒差不多該準備開蒙了,所以今日想來與殿下商量商量,看爲她擇哪位開蒙夫子合適。” “表姐眼睛眯起來啦!”小六兒捂嘴笑起來。 徐靜書被這小小姑娘笑得不好意思了,便道:“那你們談,我先去……洗個臉。” 說完對孟貞行了個晚輩禮,紅着臉走了。 “還笑?不是教過你要改口叫大嫂麼?”趙澈對那個最小的妹妹隨口笑言後,又對孟貞道,“貞姨,進書房坐下說吧。” 孟貞近前兩步,又將小六兒拉到跟前捂住她的兩隻耳朵。這才尷尬又嚴肅地對趙澈道:“雖你如今是殿下,可有些事,我還是得說你兩句。” “貞姨請講。”趙澈茫然蹙眉,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雖說新婚燕爾,濃情蜜意剋制不住是常情,”孟貞壓着嗓音,小心地左右看看候在廊下的侍者們,確認無人偷聽,這才接着道,“但你爲人夫婿的總該多些體諒憐惜。這大白天的,就在書房,你也真下得去手!她嗓子都哭啞了!” 先時徐靜書裙襬上的褶皺,微亂的鬢髮,紅腫的雙眼,緋紅的面頰,沙啞的嗓音…… 這些細節在孟貞看來只能得出一個結論:眼前這不知節制的小子真是太禽獸了!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按說長輩不合適多嘴小夫妻的房中事,但徐靜書也算是孟貞看大的,孟貞向來都護着她。 這下輪到趙澈尷尬紅臉了:“若我說,我真的什麼都沒做,您信嗎?” 真是有冤無處訴,有苦說不出啊。 第九十六章 ... 痛痛快快哭過一場後,徐靜書終於能完全徹底地將自己從“藥童案”中抽離出來, 站在真正冷靜公允的立場將卷宗再次詳讀一遍。 這一遍, 許是因爲摒除了自身雜念的影響,她漸漸就從中看出了些許從前沒有察覺的異樣端倪。 徐靜書指尖點在卷宗上, 雖臉色有點白,眼神卻澄澈堅定, 面對這個案子已不像之前那樣難受了。“欸,當年在甘陵郡王府被捕的幾個方士的供述是,當初每日從藥童們那裏取的血, 加起來約莫有將近五碗。” 雖她自己也是親歷者, 但被關在暗室的那半年裏她多數時候都是混混沌沌的, 只知道自己每日會被人灌藥,通常每隔一兩天被取一次血。至於別的小同伴是否也是這樣, 她並不清楚, 所以之前一直沒想過“每日總共到底取走多少藥童的血”這個細節。 對面桌案上的趙澈放下手中的筆, 擡頭望過來:“怎麼?” “你想, 他就一個人, 每天喝五碗血不是很奇怪嗎?”徐靜書蹙眉抿了抿脣,端起手邊茶盞,恨恨咬牙, “這分量難道是一日照三餐喝, 完了還加兩頓宵夜?!” 雖還沒理清這個細節具體古怪在哪裏,但徐靜書直覺這背後有驚天祕密。 趙澈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指節輕叩桌面, 垂眸淺笑:“儲君之前交付這差事給你時,除了讓你力證秦大人沒有濫用極刑之外,還有別的什麼交代嗎?” “她說讓我把矛頭往……”話說一半,徐靜書驚恐地瞪眼看向趙澈,才嚥進去的那口熱茶彷彿哽在喉間下不去了。 當時趙絮讓她在摘出秦驚蟄後,把矛頭引向帝后層面。那時趙絮說,“再之後就是皇帝陛下與我的戰場了”。 見趙澈神情沉重地略略頷首,徐靜書放下茶盞,開始無助而瘋狂地亂薅自己的頭髮,口中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 “皇后陛下?!那些血分給皇后陛下了?!這怎麼可能呢?怎麼會是皇后陛下呢?” 在徐靜書樸素的觀念裏,能成爲“皇后陛下”的人,雖不至於就事事完美無缺超脫於凡人之上,但再怎麼說也不該荒唐到這種駭人聽聞的地步。 徐靜書已震驚到無以言表,將自己精緻的髮髻刨得一片凌亂,步搖、珠花欲墜不墜。 “這事,皇帝陛下知道麼?”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趙澈嘆氣:“不然你以爲,爲何從武德元年下半年起,皇后陛下就‘玉體違和’,數年未在公開場合露面?” 公佈並處置皇后陛下的罪行,背後牽扯的事情可比當初處置一位郡王要複雜得多,一着不慎,甚至可能引發朝局大動。這點徐靜書還是想得到的。 “難怪儲君說,之後就是皇帝陛下與她的戰場。”她神情複雜地望着趙澈。 趙澈的神情比她更復雜:“別薅頭髮了,求你。” 他有預感,等會兒出去時,大概又要有嘴說不清了。 ***** 隨着趙誠銳的離開,信王府內的人與事竟愈發井井有條了。 三公子趙渭一邊思索着“來年究竟是考官還是考國子學”的大難題,一邊經營着他那間神祕的小工坊。接連出了“十二小人兒報時鐘”、可用於精密測距的矩形十字儀等奇巧物事後,不知怎的就引起了少府鑄冶署與工部的關注,據說近來已接受這兩府出資委託,正在嘗試鑽研一種可用於官驛載客的“記裏車”。 四公子趙淙在明正書院的學業非常順利,雖做不到六門甲等,但在學子中也算拔尖那撥,將來考國子學應當是十拿九穩的。 小五姑娘趙蕊結束在神武大將軍鍾離瑛門下受教的生涯,準備來年投考雁鳴山武科講堂,顯然將來是有志向從戎做小將軍的了。 而小六兒趙蓁則拜到“京南羅氏”四姑娘羅悅凝門下受教開蒙。 “京南羅氏”是前朝望族,祖上出過帝師,出過龍圖閣大學士,還有畫像掛在凌雲閣的功勳名將。到前朝中期逐漸淡出朝堂以行商爲主時,又接連出了幾代舉國首富,還出過一位與夫婿共同執掌藩地軍政大權的王妃,這位王妃的長女還是位名載史冊的大鴻臚卿,立下過“帶領十六人使團沿海上通路與近二十國建立邦交”的輝煌功業。 如今“京南羅氏”雖仍以行商爲主,在朝局中卻也有一定特殊地位,且這個家族在學養上的傳承亦不容人小覷。四姑娘羅悅凝便是如今最年輕的學士,趙蓁能拜在她面前開蒙受教,能學到的東西顯然很多。 自小六兒開蒙受教後,孟貞也就徹底閒下來了,畢竟趙蕎的說書班子和她帶人辦的那份雜報漸有向各地開花之勢,也不需她這個做母親的操心什麼。 於是孟貞便與徐蟬一道,出人意料地去了原國子學祭酒郭攀卸任後在鎬京北面遠郊順承縣開辦的私家書院,成了那書院裏年紀最長的新進學子。 等遠在欽州的趙誠銳收到趙澈傳來的第一封“禮節性”家書,看到這種種,那臉色,真是百般滋味都在了。 沒了他的信王府,不但不像他想的那樣雞飛狗跳一團糟,反而欣欣向榮,連那兩位在他看來早已讓人索然無味的伴侶,都生機勃勃如回年少。 ***** 到了九月中,徐靜書就結束了休沐,重又開始每日前往光祿府點卯忙碌,但私下裏也沒停止繼續琢磨會審訟辯之事。 她在散值後回柳條巷找了趙蕎幾次都撲空,最終不得不揪着趙澈衣袖去了城西夜市,找到正在“饌玉樓”某間花閣裏忙事的趙蕎。 “饌玉樓”徐靜書之前是來過的。四月裏武英殿庭辯大勝當晚,趙澈就是在這裏給她訂的小宴。 花閣裏有好幾個看來像是趙蕎手下的年輕男女,似乎正在向她稟什麼事。 “大哥,大嫂!你們先坐,我馬上就好!”趙蕎中氣十足地招呼一聲後,又低頭拿炭筆在冊子上記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天書”。 徐靜書與趙澈倒也不催她,在小圓桌旁坐下,耐心等她忙完。 趙蕎又低聲問了幾句,飛快寫寫畫畫後,便讓那些手下們先行退下了。 “擾你做正事了是麼?”徐靜書有些抱歉。 “咳,他們在坊間蒐羅各種趣聞軼事、大小消息,每日都要來找我回稟的,礙不着什麼事。”趙蕎笑嘻嘻起身,拎了裙襬去吩咐門口的人添茶果點心。 “你怎麼知道阿蕎在這裏?”徐靜書好奇地看向趙澈,“她在這裏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客人。” 趙澈握拳抵脣,輕笑:“這裏如今算她的地盤。” 趙蕎回身正好聽到這句,叉腰笑得猖狂,口中卻謙虛:“不敢不敢,眼下只一半算我的。” “一半?”徐靜書疑惑地以指尖輕點下脣。 “我打最開始就想盤下這裏,方便蒐羅消息麼。可我手頭緊巴巴,父王本就不高興我做這行,不管我死活的。最後還是兩位母親和大哥貼了我些,加上我手頭攢了多年的零花錢,又賣了些首飾,加起來就夠買下這裏一半。還好這家東主名下產業多,本也是願意把這裏轉售給人的,我就和他家談好先付一半,等我把剩下一半尾款付了人家纔會將契書過給我。” 聽趙蕎這麼一說,徐靜書立刻道:“姑母和貞姨給我的嫁妝裏有的大概五百金,我沒動的,給你付尾款用,夠嗎?若是不夠的話……” 她看向趙澈:“我記得你說過,玉山夫子有幫忙打理一些產業,如今已經在賺錢了?還有之前皇帝陛下和儲君給的封賞,除了那些瓶瓶罐罐珠寶古玩,有金銀麼?” 她這新任信王妃完全是個喫糧不管事的,府庫賬冊她到如今都沒看過一眼,也不懂自家府中如今到底還有多少現錢。 趙澈還沒答話,趙蕎先樂壞了:“動什麼府庫?別逗了,你是要幫我把這條街買下啊?” 她樂不可支地坐下,擺擺手:“兩位孃親和大哥幫襯我一半就很好了,剩下的我慢慢掙。若年底之前能談妥通路將我那雜報賣到允州、淮南、慶州、上陽邑,最多到明年夏天就夠付尾款啦!對了,你們來找我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