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后记(一)
這件事吧,得从两三年前說起。
自打三年前江晏迟当了太子,如此重来一世,楚歇再不想江晏迟走上辈子的旧路。
這奸臣嘛,得慢慢除。
這良将嘛,得慢慢拢。
這祁岁为人刚正過头,不好女色也不赏戏子,天天活得像個闷葫芦。要說這唯一一点爱好,也就是一個酒字。
這辈子,也不知是自己的症状好了些,還是什么旁的原因。
他和江晏迟的关系十分缓和——甚至不是缓和,是江晏迟乖得過头。
十三四岁乖也就罢了,十六七岁還是很乖。
要他看书就看书,要他抄默就抄默。短短几年把過往缺的那些课学全都补上了。
昨日刚和身兼太子太傅的赵煊一同考察他的学究,再给他布置了一篇论法心得,他今日一整日都埋头在他的东宫裡沒出来過,十分刻苦地钻研着。
生怕惹了谁失望似的。
看来,果真是前世沟通不畅。
多好一孩子。
這三年来,江晏迟对他简直似父亲一般孝顺,什么好东西都往他府邸塞——其实也根本用不着。
但也多亏了他的悉心照看,還沒事带着楚歇去郊外,教他拉弓,骑射。這么些年来,他的身子比上一世要好很多。
至少当初几乎碰不得的酒,如今還是能受得住小酌几口。
他真是太想念這醉醺醺的畅快感了。
楚歇端起酒杯,与那祁岁再碰一碰。
祁岁多喝了几口,便又喋喋不休地指点起来,“故而,如我前年殿试所书,我朝律法的确過于严苛,尤其是各州府還残余着私规,量刑以籍分,這算什么……历朝历代,可沒有這样的先河。虽說大魏当年的确是一统了南北,诸多地域言语不通习俗各异,可开国至今已逾百年,边境各州府郡县早就该废除私律……”
知道。
你就是想宽一宽律法,平衡各郡县间的刑罚差异。
這些江晏迟登基后十年,哦不,差不多六七年就能推行的。
倒也不必壮志未酬,說得好像這辈子都无望完成似的。
楚歇心底清楚得很,但還是顺着他說话:“所言有理啊,甚是有理。我一贯来觉得阿岁是個有才能的,将来有机会,你一定会一展抱负,造福万民。来,干了。”
将桃花酒再温好,斟满了,二人举杯点头,扬脖喝尽。
“痛快!”祁岁砸吧着嘴,眼底微醺,看着楚歇那比手中酒更有桃花色的面容,笑然道,“怨不得当年赵煊非得寻你当伴读,唉,你若不是個净了身的……”
楚歇眉头微挑,见他话說一半又像怕触及人的伤心事收了回去,爽朗地笑了,“又当如何?”
“你定也是個状元!”
祁岁說来說去也不太会說安慰人的话,又有些自傲,脱口而出這么一句,再抬手拿起酒壶再温上。
“状元有什么好,我倒更乐意当這掌印。”
“为何。”
楚歇指腹摩挲着酒杯的边缘,桃花酒的香甜的气息慢慢被小火煮得散开,香气逼人。
“天子近侍,掌印掌印,掌的,可不止一方玉印。”楚歇手放在酒壶上摸了下,“诶,刚好。”
“眼下陛下病重,可太子殿下迟早有一日是要掌权的。”祁岁說话间,看着手中的杯盏一点点被倒满,酒面上渐渐平静,印着他深沉的面容,“我們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温软了些,总觉得不够刚强。”
說完又叹口气,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呵,性子温软。
楚歇默默地倒满了,附和道:“嗯,是温软。”也不知想到什么,又补了一句,“温软些好,比刚强好多了。”
“倒不是說不好,就是啊,沒什么主意,也不大有见地,跨過了年,便也算十七了,陛下也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唉,难为楚大人耳聪目明地替他打算着,如今朝上也還算安稳。”祁岁摇摇头,抬手招呼外头人再上一小坛酒,楚歇却冲着那酒楼小厮摆手退了。
醉酒伤身,小酌即可。
小厮得了意思刚退出去,竹门再一次被拉开。
祁岁有些不满了,“不是說了算了嗎。”
沒得到回答,抬眸一瞧吓了一大跳。
来人正是那“過于温软”的太子殿下。
他正抱着一卷竹筒,裡头应当是装着几张宣纸,先是扫了一眼背对着门的祁岁,然后才将目光悠悠转向侧对着自己的楚歇:“楚哥哥……”
叮地一声,楚歇将手中杯盏置于桌案:“殿下,我說過很多遍了,叫我楚大人。”
“楚大人。”太子挤了进来,不忘将门关上,将手中竹筒扬起,“我写好了,去你府裡寻不到你,才知道你是出来喝酒了。”
挤在祁岁的左边,正将二人挡住。
也不寻坐垫了,直接坐下了,又看着案上正温着的酒:“楚大人既喜歡酒,为何不教人买了些回府裡喝。”
還用问。
回府裡,酒還沒喝着,就会被桃厘唠叨得耳朵起茧。
楚歇未答,只看着他手中竹筒:“写好了?”
太子点头,正要将竹筒打开,楚歇却摁着他的手。太子眼皮稍稍一掀,正抬眼看他,却见他慢條斯理地将竹筒掉转了個方向,朝着祁岁:“给你祁大人看看。”
“可是,這是要给……”
“祁大人可是殿试状元,论学问,那是不比赵世子差的。”
祁岁受宠若惊,酒立刻醒了一般。得此般信任和恭维,心中顿时欣喜万分。一边谦逊地朝着江晏迟行了一礼,然后才翻看過几页。
太子殿下性子温软,落笔却有些锋芒。
见地也是非常独到的。祁岁倒是有些惊喜。
再看向江晏迟时眼中带着些欣赏:“殿下功课实在长进很多。”
楚歇微笑,“并非长进,他本身就很好的。”
祁岁才明白楚歇是在暗示他,太子是個好苗子。并非他方才抱怨的“无主意”“无见地”之人。
嘴角的笑意收了收,十分郑重地双手交叠着虚拜一礼。才反手将宣纸卷回竹筒裡,奉回太子手中。
可酒楼裡的伙计看着又来了一人,楚歇和祁岁又是常客,便也就笑脸相迎地推开了门主动问:“楚大人,祁大人,可是還要再添些酒啊。”
這酒本身也喝得差不多了。
可還沒等楚歇回答,江晏迟便客客气气地回绝了,“不必了。”语气温温的,但意思却坚定。
伙计不认得江晏迟,可见他衣着华贵想必說话也是作数的,再看向楚歇,见他也点了点头這才将手中一块方巾搭在肩头,“好嘞,要替您去府裡喊轿子来嗎,您今日喝得当是不少……”
江晏迟又瞥了眼桌上。
楚歇顺着他的目光数了数桌上的酒坛子,刚好六坛。往日裡都只喝四坛的。
多的都是祁岁喝的,他倒還好。
至于轿子嘛,哪回沒有早早备好,楚歇只要沾了点酒就会发晕,根本走不动路。那酒楼伙计显然也是知道的,赶忙地叫了酒家裡酿酒的小娘子上去扶人,那扑鼻而来的脂粉气立刻改過楚歇身上淡淡的柏兰香。
江晏迟眉头及不可见地一皱:“我来。”伸手将楚歇稳稳扶住,却沒料想被他挣开。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又很快地舒展开,只有些委屈地问:“楚哥哥?”
“叫楚大人!”
楚歇這一会儿语气有些生硬了,再瞥了祁岁一眼,有些凶巴巴地看向江晏迟,“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别总是忸怩着,行为处事要有自己的气度!”
說完再余光瞥了眼祁岁。
可那太子吸了吸鼻子,好似更委屈了:“我只是看你站不稳。”
“我站不稳也不用你扶,你什么身份,江晏迟,你是国朝的太子,一天天地净不干正事儿,喝個酒也跟過来。你找不到我不会去越国公府找赵煊嗎,就一定要给我看嗎……”楚歇說着又任那年轻小娘子搀着下了楼梯,“你能不能独立点,人家都……”
人家都嫌你性子温软了。
你還非贴上来忸怩撒娇给他看。
私底下粘不行嗎。
丢人。
祁岁還不怎么私下见過江晏迟的,楚歇怕给他留了不好的印象,自始至终都沒让太子扶着,晕晕乎乎地摸进了轿子,斜靠着,浑身的酒气沾上了脂粉香,混杂着的味道浓郁又旖旎。
沒成想那人一下就钻进轿子裡。
“诶,我這可是二人抬的小轿。”楚歇伸手敲了两下這余存不過臂宽的轿壁,“坐不得两個人的。”
“可是以前我們不是……”
楚歇皱眉,看着這個已经超過他眉梢,与自己几乎一般高的少年,“以前?以前你几岁,现在你几岁了。”
他不出去。
甚至在他的怒视下挤了挤正主,堂而皇之地坐下来。
楚歇掀起帘子,看到祁府的轿子远去了,這才退让了:“那坐稳了,最后一次。”
轿子抬起时摇晃两下,楚歇一时沒坐稳,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将人箍在了怀裡。
沉木檀香的熏香自衣料处透出,楚歇挣了一下,那手立刻松开。
他隐约察觉到什么,转头时江晏迟却只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竹筒,并未投来目光。
“楚哥哥。”
過了好一会儿,江晏迟又贴了過来,试探性地问,“你以后少喝些酒吧。”
這一世的江晏迟和上一世有很大不同,很乖,很听话,沒有半点要黑化的迹象。
但是和桃厘一样,特别爱管他。
十三四岁那会儿经常带着小枕头来楚府睡,督促着他早睡早起,一日三餐。
后来他长大了些,楚歇嫌他抱着硌人不舒服了,就不许他上塌了。
他就教人把外屋书柜撤了,找人铺了一张小床。
仗着楚府在上京城中心位置,离宫门近,隔三差五地来楚府睡。
“我喝不喝酒,哪用你管的。”楚歇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還有,我刚刚跟你說的你记着,别成天跟個糯米糕似的粘人,你将来是要当一国之君的,你……”
“可是我喜歡你。”
江晏迟见楚歇眼神似是有闪躲,仿佛一下沉入某些很悠长地回忆,眼神先是飘远了,再像是陷入某种痛苦似的,透着回避的意味。立刻模棱两可地补充道,“跟着楚哥哥,能学到很多东西。”
楚歇方才听到那句喜歡的时候,立刻勾起了前世的一些回忆,惊得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每每看到眼前這個江晏迟,总是不免想到前世的他。
這個江晏迟与他的相遇很和平。
甚至将他娘亲送出城也是和他一起商量的,一路以来的相处都很舒缓。
這個小崽子十分粘人,也知恩善报,极其的贴心。
明明知道都是同一個人。
可是楚歇就是忍不住想起前世那個江晏迟。
相比较之下,自己对那個“他”真的太過残忍了。
不知道前世自己死后,他到底度過了怎样的一生。楚歇不敢细想。
每每這样想,总是对眼前的江晏迟更多几分耐心,多几分迁就。
可却也将這孩子养得极其粘人。
“楚哥哥?”江晏迟听不到他的回音,像是有些害怕似的拽了拽他,“你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那也不能這么粘着。”
楚歇敷衍了一句。
太子却红了眼:“是不是我惹你不开心了,你喜歡喝酒,那就喝一点,下次不好喝那么多,好不好。”
听到那声音委屈极了,楚歇這才回過神来。
“好,我以后少喝。這不是应酬嗎,我都是为了你。我說了,你得顺顺利利地当個好皇帝的。”
对于往事,楚歇心底总有些遗憾。
就算他能将一切都稳稳当当地交付到這個江晏迟手中,可上一世的江晏迟,到底他還是亏欠的。
因为,這個江晏迟,和那個,是两個人。
他对這個人再好,也弥补不了前世,他对那人多么糟糕。
“楚哥哥?”
江晏迟却想到了别处,见他一直出神,只凑近着蹭一蹭他的脸颊,這亲密的动作他鲜少做出,楚歇下意识躲开,可轿撵裡挤得很,躲也躲不掉。
好在他只蹭了一蹭,就乖巧地坐了回去。
“我惹你不开心了嗎,那我道歉好不好。”
“沒有,我不开心不是因为你。”
楚歇立刻解释道,“我是想起了一些旁的事情。”
未曾想這样解释一下后,小太子愁容不减,追问起来:“你想起了什么。”
“无妨,一些往事罢了。”
“可你忧心忡忡的。”
楚歇這下觉得酒气上头了,一阵一阵地脑瓜发疼,不免抬手摁着太阳穴,语气中也有些不耐烦,“嗯,說了你也不知道。”
小太子彻底不說话了,只抿着嘴,眼神似是有些落寞。
轿撵摇摇晃晃地走過两條街,终于停在楚府门前,外头人伸手掀起帘子,正要将楚歇和太子迎下马车。
“是非常难以释怀的事情嗎。”
江晏迟伸手拽住了楚歇的手,沒有放开。
楚歇躬着身子站在马车裡很难受,将手果断从太子手心裡扯了出来。
先下了轿子,回头才发现江晏迟沒有跟出来。
等了一会儿沒动静,他掀起帘子,看這裡头的人问:“怎么了,下来啊。”
“哦。”
他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的。
楚歇发现自己還是不能猜准他的心思,但好歹现在能很明显地知道他一定是为马车上的事不高兴,便只能像哄桃厘那种小姑娘一样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哄着他:“殿下,以后我少喝酒,好不好。”
“嗯。”江晏迟终于露出一点笑脸,又解释了一句,“我不是非得管着你的,是你身体不好本就不应酗酒。你虽从去年起就不再喝药了,可到底……”
诶,說起来就沒完沒了。
“知道了,知道了。”
天知道,他和太子如今這样形影不离,真的是太子本身粘人。
基于他過去的淫威,這几年他虽已经收敛许多,外仍旧将此事传得离谱——又是說他以手段控制太子,又是說他巧言令色蒙骗殿下,哄得這位国朝唯一的皇子对他言听计从,一点小事都要往掌印府裡报备,自己做不得主。
楚歇早就抽离了系统,這個世界也完全不怕ooc。剧情早已走得和前世不同:他這几年和赵煊和祁岁关系都处得极好。
倒是也不在意這些传言。
楚歇這头喝得醉醺醺的,却忘了按照原文,已经快到了金還赌坊事件节点。
也沒有一点防备心。
太子今夜又要宿在楚府,撵都撵不走。楚歇也沒力气轰他,朱大夫煮了醒酒汤给他喝過一碗。半夜裡又酒气散了五六分,又觉得身上出了汗难受,便叫人准备着汤浴。
正解着裡衣系带,一片光洁如玉的肩胛在昏黄的烛光下若隐若现。楚歇将系带抽出,抬脚先踏进浴池裡,還沒走两步,忽闻身后有些动静。
竟是刀枪相击的声音,就在头顶。
怪哉,莫不是酒還沒醒。
楚歇用力摇摇头,将衣物解开些,脚下却一绊,一下栽进池子裡,哗啦一声又爬了起来,酒彻底醒了。
外头再一次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這一次异常清晰。
身后一個黑影瞬间翻入屋内,那人黑布蒙面,似乎受了点伤,他刚要开口說些什么,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抵在他脖子上,冷漠地哼了一声:“楚歇?”
這声音。
他妈的,怎么好像是——
许纯牧啊。
楚歇脑袋一下炸了。
才想起来金還赌坊前,许纯牧的确是认定楚歇是把持朝政的佞臣,来他府上窃取金還赌坊的证据要交给江晏迟,力图一举将自己扳倒的。
還喝酒。
這個时候,還喝個屁的酒!
上京城的一切虽然已经被自己改变得七七八八,可北境那边還是原始状态啊!
楚歇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头上,太久沒走剧情了,這個世界都已经安逸得让他几乎沒有什么危机感了。
沒想到還有這一出的。
刀又逼近了些。
“各退一步,放我走。我也放了你。”身后的人故作凶狠,楚歇如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裡衣,系带都丢地上了,全靠手拽着才沒散开。身后的人力气大得很,眼看着就要把他拉走了,楚歇立刻攥紧了身上的衣物,生怕被风掀开。
“你等等,我,我衣服還沒穿好呢,你等我束根腰带……”楚歇有些尴尬抬起足尖勾了一下地上的腰带。
许纯牧犹豫了一下,正要随着他蹲下捡腰带,门被呼啦一下推开,狂风顿时吹了进来,楚歇伸出去够腰带的手立刻收了回来再摁住下头的衣物,才勉强只被风吹开衣料露出一小截细白如玉的小腿。
啊這。
都什么事儿啊。
楚歇慌忙地再将衣服摁紧了,再抬眼看着那门前赶来的太子,和身后乌泱泱一群禁卫。
江晏迟瞥了眼他身后的黑衣人,和抵在那人脖上的那一柄短刀,登时眼神就变了。下颚一点点抬起,眼神阴鸷,一字一句从牙缝裡将话挤出来。
“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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