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反派
已经许久沒有见過這样和气的笑脸,段瑟一時間又要感动哭了,吸了吸鼻子,說:“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额,這個小人就不知了。”小厮将门打开些,“不如娘娘和殿下,先且进来坐坐吧。大人吩咐了,若娘娘来寻,必要妥帖照顾。”
娘娘。
段瑟啪嗒一声眼泪就落下来。
她从来都是一個最卑贱的罪臣之女,什么时候被人喊過娘娘。
忙不迭地带着江晏迟进到了這高门大院裡。
江晏迟一路上都沒說什么话,路過之处皆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草,脚底的石砖都被打磨得平整齐对,朱红的木柱都是去年新漆的,鲜艳夺目。
過了拐角,又是一座雅致的假山,山后潺潺流水蜿蜒到后头的一小片竹林裡。
這坐落在皇城中心的宅子,竟能盖得如此大。
江晏迟只是這么想着,段瑟便說了出来:“好大的府邸……”
“哦,這块地倒不是陛下赐的,是我們大人自己买的。本是小小的一块,這些年来旁人又买了边上的送来,大人便合着一块修缮并入……不知不觉,府院便這样大了。”小厮恭敬地引路,“這边。”
旁人送的。
這寸土寸金的地方,能送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目光一扫,落在那流水中的锦鲤身上。
那花色极为难得,光是一條可能就得上百铢。
先不說别的,光是眼前引路的小厮,身上穿的也是皇城中一匹难求的暮云锦,鞋子上都是金线绣的图纹。
楚府。楚歇。
江晏迟眼光微微一凝。
“到了。”
小厮推开门,唤人来奉上一壶热茶,将二人当座上宾看待。
江晏迟和段瑟对视一眼。
活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被這样体贴地照顾着。
“殿下和娘娘可以先沐浴焚香,之后再用些午膳。小人這就去为你们准备。”小厮躬身退出去,将门仔细关好。
江晏迟看到這房子四面有窗,觉得很是奇怪。刚刚一路看過来也发觉——楚府裡所有的屋子,窗户都极多。
“看来,太子殿下是真的出不了昭狱了……”段瑟看着屋内雅致而名贵的摆件,不禁又红了眼圈,“沒有想到,我們母子真的也能等来這一天……”
高兴地太早了。
江晏迟扫视一眼屋内,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
只怕這個地方——
比冷宫可怕千百倍。
咻啪——
阴冷潮湿的地牢内,不断传来被鞭打人痛苦的哀嚎声。
长鞭毫不留情地挥下,人声渐渐微弱,最后消失。
哒哒的脚步声靠近,转角处,狱卒踩着小碎步一脸谄媚地赶来,匍匐在楚歇脚下,替他捶着腿,嘿嘿笑着擦去脸上的血迹,說:“掌印,他晕,晕過去了。”
指骨匀停的手指端起素雅雕花的白玉杯盏,细细品了口茶,眼也不抬地问。
“快死了?”
“那,那倒沒有。就是以前金尊玉贵的,也沒受過刑,挨不住那疼。”狱卒察言观色,高高捧起一双手要替楚歇接過手中的茶,“茶凉了,小人去给您换一杯……”
楚歇看着他手上的血,微微皱眉,并未递過去。
那狱卒尴笑着收回手,将血往身上一擦,弓着身子:“要不您在外头等着,别脏了掌印的眼。”
昭狱中火光幽微,将那隽秀的轮廓投在湿乎乎的石墙上。本就瘦削的轮廓更显清减,鸱目烁然。
楚歇笑了。
“不了,本座就喜歡看人哭。”
将身上墨色狐皮大氅拢了拢,往拐角处缓步走去。越往裡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扑面而来,他手微微发抖,脚步也不免踉跄一下。
“掌印!”小狱卒惊呼。
越過拐角,那伤痕累累被绑在木架上的男子映入眼帘。
楚歇迅速找到這间暗室中唯一的窗子,眼睛紧紧盯着那处,慢吞吞长呼几口气。
狱卒打开木门,楚歇低头进入。
身后狱卒要关门,楚歇立刻一扬手:“别关门。”
“唉。”他手碰着那一道道见血的伤口,像是一只豺狼怜惜着羔羊的伤口,嗔怪着:“你们下手也太狠了。”
目光落在那人晕死過去的面容上。
复而用力掐住他的下颚,将低垂的头掰得高高扬起。
冷然一声。
“泼醒。”
半桶冷水浇下,冰水溅上楚歇的鞋履。
“懂不懂规矩!”狱卒将倒水的狠狠一脚踢倒,赶忙脱了自己的外衣,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楚歇擦鞋面,“掌印,新来的,笨手笨脚的。您看着给弄得……”
好大一只狗腿子。
“无妨。”
好在楚歇像是心情不错,還沒等那狱卒将鞋面擦干净,便抬脚踩過水洼,走到那受刑人面前,看着对方睁开的双眼先是迷蒙,瞬间又变得锐利如鹰隼,恨不能用眼神将自己削成肉泥。
“楚歇阉狗!”
“下头人不懂规矩,出手重了些。”他說话懒懒地,嘴角噙着一点看戏似的笑意,“太子殿下,只能多担待担待了。”
“你這畜生,杂种!迟早要千刀万剐!放开我,你……等我继承了皇位,你……”
狱卒哈哈一声大笑,啪地一鞭子抽在那人身上,带出点点血迹:“掌印喊你一声殿下,你该不会就以为自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吧。孙严钦那老东西都被流放了,你舅父家三族都被株连,如今靠山都沒了你還想继承皇位,做你的春秋大梦!”
废太子浑身抖如筛糠。
“你敢动我,我可是国朝唯一的太子!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楚歇淡淡一笑:“你不是。”
“你忘了,你還有個弟弟呢。”
废太子脸色倏然一变:“你說江晏迟那小贱种?你要扶他当皇帝?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一鞭子下来又是见血,他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他恶狠狠地怒骂道:“沒根的畜生!我做鬼都不会放過你!”
楚歇阴冷一笑,看够了戏,又觉得這牢狱還是太暗了,悄无声息地将领口扯开些,脑袋已经控不住发晕,“你们再慢慢审。我先回府等着,不要让我失望。”
走出寒气森森的昭狱,楚歇终于感受到温暖的阳光。
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直藏在袖子裡不停发抖的左手也终于平息下来。
为什么他這种既晕血,又有严重心理問題的人偏偏拿到這种变态反派剧本呢。
真他妈操蛋。
远远看去,這位权势滔天的掌印大人孤身立于昭狱大门外,日光明媚,照耀在他身上却驱不走他身上裹挟的阴寒。
身后的随从遥遥看了一眼,躬身行礼后去取马车了,丝毫不敢懈怠。
毕竟他如今侍奉的這位,可是当朝司礼监掌印太监,如今大魏首屈一指的掌权人——楚歇。
自昌平帝半年前病重起,楚歇身为掌印太监代传帝意,擅权干政,短短六七個月内在前朝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排除异己,结党营私。
手段之残酷狠毒,令人谈之色变。
楚歇环顾周遭,见只剩随身保护的暗卫藏在远处。
终于是一個人了。
他脸上半永久的冷笑终于能放松,揉了揉脸颊上的筋肉,将表情放松下来。
随从架着富丽堂皇镶金带玉的马车到了身前,楚歇调整好表情,端着下巴,施施然进了马车裡,将两侧的门帘都拉开,门帘也是半遮半掩的。饶是如此,楚歇還是非常抗拒乘坐马车。
“恭喜宿主,成功走完‘迫害前太子’剧情。”
“嗯。”
将领口扯得更开些,用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下一個剧情是什么。”
“让我解锁一下……啊,加載出来了,是‘与主角的初遇’。這個剧情简单,又沒有血,又沒有暗室!”系统兴高采烈地說道。
终于要见到小主角了么。
楚歇刚停轿,便听到府兵来报,說段瑟带着孩子来了。
隔得老远的高楼上,楚歇透過大开的窗看到裡头坐着的那对母子。
十三岁的江晏迟。
唇红齿白的,生得倒是一副乖巧模样。
楚歇微微眯起眼。
這他妈就是那個四年后要将自己摁在菜市场,一百零八刀活活剐了的狗比崽子?
少年瞳孔漆黑如曜,眉目几分隽秀,像极了他母亲年轻时的风姿。
少年似是感觉到什么,猛地一個转头,与自己四目交接。
有种偷窥被抓到的尴尬。
楚歇竟然被惊了一跳,這么远都能发现的嗎。
好吧,开工。
继续走剧情。
“他来了。”
江晏迟话音未落,便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先是家仆将门推开,进来两位端着炭盆的下人将东西放下。
然后将四面的窗都打开,风吹进屋子裡,江晏迟闻到一股柏兰的香气。
再抬眼,便看到那人已经进来。
披着墨色狐皮长裘,手裡還端着锦缎套住的金丝手炉,黑色长靴裹着细瘦颀长的小腿藏于长衣之下。
大氅上点缀着朱红的细绒,将小半张脸遮住,如红梅夜雪,衬得他肤色如玉白皙。
這位掌印比想象中年轻。
且意外的,竟是個如此昳丽清隽的美人。
江晏迟跟在段瑟后头,沒等二人完全站起,楚歇先客气地說:“快快坐下,二位贵人不必多礼。”
楚歇坐在一张铺着皮毛的座椅上,揣紧了手中暖炉,关切而惋惜地說:“這许多年,是娘娘和殿下吃苦了。”
段瑟听了,鼻头发酸,眼泪便不自觉地滚了出来。
“倒也不算苦……就是阿予,跟着我实在可怜……”
楚歇眉头蹙起一点,一個眼色,下人便把干净帕子递给段瑟。
“楚大人真是好人,這世上,几乎都沒有怜悯我們母子的人了……谢谢您,肯将我們从冷宫裡接出来……”
楚歇默默地喝了口茶,余光却看着身边的小殿下。
心裡头在想:苦不苦的不知道,這主角和他娘,倒是被冷宫养得格外单纯啊。
楚歇将职业假笑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唉,娘娘這苦日子可算是……”
咚咚咚。
有人敲门,楚歇回头看到管事呈上一张画押的状纸:“是昭狱来的。”
那状纸厚厚的一叠,上面溅满斑斑点点的血迹。
楚歇白净如葱的手指拿過那些状纸,指尖被未干的血迹染上些许殷红,一页一页翻過去看得仔细,神色分毫未变。
动作像是在读诗集似的优雅。
段瑟却被那血吓了一跳。
“人呢。”看完了,淡声一问。
“折了一條腿,那头捎话說活不活得過今夜,還得看造化。”管事压低了声音,段瑟大抵是沒听见的,但一字不落地入了江晏迟的耳朵。
“造化。”
楚歇微微一笑,将手中罪状整齐地放回去,取来帕子擦干净手裡的血。
莞尔一笑:“依我看,他沒這個造化。”
管事得了暗示,瞥了眼楚歇面前的二位,朝着三人行了一礼步履匆匆地退出去。
江晏迟面上不动声色,心却陡然沉下去。
他抬起头看向身边還不懂情况的段瑟,温温软软地說:“娘亲,我不想住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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