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番外二
他剛參加完一個會議,都是業界大咖。
可惜他這人,生於市井,真不知道斯文怎麼寫。
路上頻頻有人同他打招呼,作爲煙.巷創始人,他在師弟師妹的圈子裏知名度不低,走過的女生還在竊竊私語。
謝別巷熱得淌汗,胡亂點了點頭,好在他那雙桃花眼,自帶幾分笑意。
他跟陳煙橋是兩種人。
謝別巷很需要這種功成名就盆滿鉢滿的安全感。
他家境差,父母各自再娶,輟學一年打工纔讀了大學。大一就開始經營些替考替課替作業,替人搭線接私活抽成,搭線找家教,他做得風生水起。到大二不缺錢了,還是一邊上學一邊做這些“拉皮條”生意,早早經營起來藝術圈子裏的人脈關係。
陳煙橋問過他,於他究竟是飯碗還是興趣。
謝別巷說,是飯碗。但如果換個飯碗,他沒這麼強烈的慾望去填滿。
陳煙橋說好,他們便一起開了煙.巷。
謝別巷今天把車停得遠,出了學校還走了好一段路,這附近有許多打着高考輔導的培訓班。
這一塊其實來錢快,市場大,謝別巷早想插一腳,又沒這個時間精力。
培訓班裏出入的小姑娘,都是含苞待放的模樣,同大學裏成熟的女生很不一樣。
謝別想隨便瞥了眼,竟然似被記憶晃了眼。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給他眼熟感覺的是個極清瘦的小姑娘,揹着畫板,脊樑挺直,衣服洗得發舊。
主要是氣質,有和年齡極不相符的厭世感。
她走起路來,目無焦距,倒不是孤傲,就是她世界裏似乎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都像個透明人。
謝別巷在記憶中搜索一圈,脫口而出,“央央?”
小姑娘頓住了,回頭。
果然是記憶中的臉,卻又長開了,稚嫩的輪廓變成女人的線條。
其實兩人沒見過幾面,卻保持通信往來四年,直到三年前斷了。
信裏,他時而叫她央央,時而叫她小怪物。
他惜才,有些緣分,又像看見曾經的自己。忍不住幫這個小姑娘一把,替她投稿,後來介紹了編輯給她,她還時而把新作給他看,讓他指點。
餘婉央曾經問過他,爲什麼幫她。
謝別巷回答她,等你成名了,專給你巷子哥打工唄,不收費那種,幹不幹?
可以說,餘婉央是他一手栽培出來的,看她發光發亮,他心裏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感。
是他看到了她的靈氣與才華,沒讓明珠蒙塵。
她開始斬頭露角,不止一家雜誌社想籤她。
然而三年前,那場地震浩劫以後,她姐姐餘婉湄罹難。
餘婉央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裏寫了,她要專心學習,不再畫漫畫了。
謝別巷可以理解,小姑娘被生死嚇怕了,不想再當同齡人裏格格不入的獨行者,總是一個人瞞着全世界去畫漫畫。又或許是爲了讓中年喪女的父母獲得些心靈慰藉。
總之,謝別巷支持她,她這個年齡專心學習也沒什麼,以她的才華,耽誤三年不算什麼。
那以後,筆名央央的漫畫作者消失了。
他們的通信也斷了。
謝別巷算了算,這麼三年過去,她應該讀大學了吧。
看她揹着畫板出現在這裏,想來是成了川美師妹。
餘婉央轉過來的臉龐,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只靜靜看着他,抿脣不說話。
謝別巷走前兩步。
餘婉央又高又瘦,當年只到他胸口,如今髮梢及他眼下。
謝別巷微微低頭就能同她平視,“認不出我了?以前都叫我巷子哥。”
餘婉央點頭,還是沒開口喊他。
或許是太久沒見的生疏感,謝別巷不介意。
“成了我師妹也不說一聲?”
餘婉央搖頭,總算回答他,她聲音很低,低得像氣息薄弱的人。
“高考。”
“現在才高考?”
“復讀。”
“你現在還畫漫畫嗎?”
“不畫了。”
“考動畫設計嗎?”
“不,油畫。”
謝別巷很快察覺到,這姑娘出了問題,說話幾乎都不超過三個字。
與從前那個記憶中驕傲叛逆的小怪物判若兩人。
他有些頭疼,面對這樣的餘婉央,根本無從下手。
謝別巷想了想,“你父母在這邊?”
“我自己。”
“那跟我走吧,去我家喫飯,好久沒見同你聊聊。”
餘婉央沒說話,就安安靜靜揹着畫板跟他上車。
宋棠杳給他們開的門。
這大半年來,他都集中精力在重慶這邊,想混個學校的名譽教授當,好打開做培訓班的通路,宋棠杳自然陪他。
謝別巷介紹,“央央,叫嫂子。我都沒跟你介紹,你嫂子啊,藝術方面也很精通的,你們有的聊,她從小國外學的。你不是想考油畫嗎,回頭讓你嫂子幫你看看。”
餘婉央的手摳進畫板裏,很久才擡起頭,細聲細氣,“嫂子。”
謝別巷給宋棠杳使了眼色,“央央,陳煙橋的妹妹。”
等送走餘婉央,謝別巷纔跟宋棠杳說,這是陳煙橋死去女朋友的妹妹。小時候天賦極好,現在看着有些不正常,不知道受了什麼打擊。
宋棠杳安慰他,那場地震,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小姑娘還沒走出來吧。
謝別巷明白,我就是可惜。她又和陳煙橋有關,想幫她一把。
宋棠杳支持。
還有三個月到寒假,等再開學就都是去各個美院考專業試了。謝別巷徵求過宋棠杳意見,反正餘婉央就自己一個人在重慶,她參加集訓的這段時間,就接到他們家住。
家裏兩餐有保姆做飯,環境也好。
而且他和宋棠杳都是學美術的,可以給她建議。
餘婉央沒什麼意見,很木然地收拾了東西,由着謝別巷領回家。
謝別巷跟陳煙橋知會了一聲這件事,說碰見餘婉央在考川美,他偶爾指點一下。順便管他要了餘父餘母的聯繫方式。
和餘父餘母聯繫過,又找朋友和培訓機構老師打過招呼,謝別巷漸漸瞭解到餘婉央這些年確實出了問題。
她有抑鬱症。
是前幾年餘婉湄遇難時候,她就開始不正常了。
地震後,他們那兒作爲災區,國家派了許多專業的心理方面人士過來,他們都跟餘父餘母說,你女兒可能是有話想說。
可餘婉央不說,她時常欲言又止。
餘父餘母不理解,只當她悲傷過度。
不是餘婉央不想說,是她說不出來。
她失去了姐姐,她恨陳煙橋。
她的姐姐,那麼安靜溫婉,從來不跟人臉紅的女人,爲了他,整個人都變得很不一樣了。吵架生氣,她不想被豢養。看着姐姐一次次低頭去和好,有時候寒暑假回來,餘婉湄低聲下氣哄他幾天,回房間就掉眼淚,還要當着父母面裝得安好無事。
她以爲陳煙橋能好好待她姐姐,沒想到最後,她姐姐走了。
地震發生的時候,她在寄宿高中,躲過一劫。餘震不斷,幾千號人喫喝拉撒都在操場。周圍的同學或聯繫不上家裏打不通電話,或聽到了噩耗,操場上哭聲不斷。許多眼眶紅紅同學都哭得不行了,吵着要回家,被老師攔住。
白天聽見哭聲還好,老師挨個過去哄。最怕晚上聽見人哭,那種咬着衣服的隱隱啜泣,無論多小聲都會無孔不入地進了耳朵,這種哭是會傳染的,自然而然地就跟着一起眼睛發澀。
餘婉央算比較早聯繫上家裏的,聽說家裏樓塌了,但父母沒事,她慶幸不已。
沒想到噩耗在後面,父母竟然告訴她,餘婉湄出事了。
她從天堂到地獄。她接受不了這個意外,遠在千里之外的姐姐,最應該平安無事的姐姐,因爲和陳煙橋吵架回家了,毫無疑問地失蹤了。
地震裏多得是找不到的人。
比餘婉央還崩潰的,是餘父餘母。
她只能假裝堅強,安慰父母說,他們還有她這個女兒。
她還有更多話不敢說,不敢說餘婉湄不久前剛告訴她的祕密。
她還記得餘婉湄說,“婉央,姐姐或許不去北京工作了,畢業就回家。”
餘婉央欣喜,問她爲什麼。
餘婉湄說,她應該是懷孕了。怕餘父餘母罵,跟她說再回家時候,請她務必在父母面前替她遮掩說好話。
餘婉央可以想象出,餘婉湄跟她一個剛上高一的妹妹說這件事,有多無奈。
餘婉湄不再是那個樣樣都優秀得無可挑剔的姐姐,只是個平凡的犯了錯的女孩,向年幼的妹妹求助。
可惜她什麼都幫不上餘婉湄,連替她說出來真相都做不到。
她多想替餘婉湄伸冤。
想讓大家知道餘婉湄受了多大委屈。
她不想看陳煙橋那麼輕鬆地解脫了。
他過幾年緩過來又可以嬌妻美眷在懷,她的姐姐卻永遠長眠於地下了,連曾經替他懷過孩子都無人知曉。
可她更不願意看見,父母本來就已經脆弱到極限的神經再受到一點打擊。餘父餘母本來就在這件事以後老了幾十歲似的。
兩人一輩子庸庸碌碌,餘婉湄是他們唯一的驕傲,像不該開在牆角的嬌豔花朵,處處優秀,逢人必誇。
餘婉央偶爾會想,如果換作是她死於地震,父母遭到的打擊會不會如此之大。
餘父餘母是真的心如死灰。
餘母時常做飯時候發愣,高壓鍋發出尖銳的叫聲,她視若罔聞。
餘婉央希望自己能替代餘婉湄,讓他們好受些。
於是她放棄了漫畫,不再做叛逆的事情。
她還想等父母好一點就說出真相,惦記着還姐姐一個公道。
她總欲言又止,時間越久越沉默。
她還恨陳煙橋,告訴自己應該一同恨謝別巷。
如果不是他們非要創業開煙.巷,他們一家應該在這場地震中平安無事。
可她又忘不掉自己青春期的那點心思,以及對謝別巷亦兄亦友的愛戴。
她後來寫了許多封收件人是謝別巷的信,沒寄出去,都撕掉了。
餘婉央說不出口。
她藏了太多太深的祕密,遠超過了她那個年紀所能承擔的。
餘父餘母同樣奇怪,她能有什麼諱莫如深,父母待她愈是補償性報復性的討好,餘婉央愈說不出話。
她一點不是學習的料,父母以爲她受了打擊,對她沒有一點要求,活在這種期望的煎熬下,餘婉央大片時間在發呆。
直到高二時候,她已經快失語了。
時常想說什麼,長了嘴半天說不出來。所有人都意識到她的問題,餘母又帶她去看醫生,所有醫生都說,你女兒心理有話想說。
餘母快瘋了,到底是什麼話。
醫生搖頭,要問你女兒,建議休學半年治療。
後來餘母哭成淚人,“孩子,你要說什麼,你說啊。”
餘婉央說,姐姐。
餘母崩潰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姐姐走了,你是爸媽唯一的孩子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想學畫畫是不是,爸媽不強迫你,你學就是了。”
餘婉央又閉嘴了,好。
餘婉央重新讀了高二,成了美術生。
她見過現實的殘酷,已經畫不出來漫畫了。又或者是沒有了幫她投稿的人,她的畫再也沒有人說是小怪物,畫得真好,哪裏能改。
餘婉央越畫越糟糕。
她說話能力慢慢恢復了,卻沒辦法集中精力,畫着畫着就開始發呆,紙上是毫無規律的鉛色線團。
高三這年,她沒考上川美。
父母問她復讀嗎,餘婉央說好。
她狀態還是很不好,復讀這年,餘父餘母讓餘婉央一個人去重慶集訓。讓她多和興趣一致的同齡人接觸,避免看見他們,就總想起來那些往事。
其實對雙方都好,他們都帶着易碎的心理守護對方。
她出去,三個人都鬆了口氣。
本來是來避開往事煩憂的,往事就是這般,難以驅散。
餘婉央又遇見了那個青春期裏日日夜夜在她夢裏的人。
她曾經鄭重其事地手書過一張承諾,他日她成名了,就給巷子哥畫一輩子,永不收費。
這回她好像夢醒了。
謝別巷看她的眼神,沒有別的心思。只真的當她是妹妹,他關切她,純粹是希望她好。
後來,連謝別巷都察覺到,餘婉央對宋棠杳難以掩飾的敵意和恨意。
謝別巷改口叫她婉央。
宋棠杳越優雅有儀,她越恨。因爲她已經懂了,謝別巷這樣的人,如果他們一個年齡,他也不會喜歡她罷。
曾經餘婉央以爲只要長大謝別巷就會是她的,是她爲了逝去的姐姐爲了父母自毀青春,所以她時常有種恨不得徹底毀滅自我的暴躁。
從頭到尾都是她自作自受,給自己上了沉沉的枷鎖。
不知道是不是謝別巷幫她找的輔導老師好,還是她自己醒了。
餘婉央慢慢找回些往日的靈氣。
等餘婉央考上川美,謝別巷處處避諱兩人獨處,每次指點她,都讓她去煙.巷。
偶爾能看見謝別巷攬着懷孕的宋棠杳,他那種眼神和笑意,永遠不會對她展露。
又過一年,謝別巷的工作重心回到成都。
從前是書信往來,如今變成快遞寄畫稿。謝別巷避諱她,又願意指點她。
大學是個不談戀愛就是異類的地方,許多人被餘婉央這種天然的故事感吸引,她都拒絕了。
再後來,謝別巷和宋棠杳關係破裂。
謝別巷偶爾來重慶辦事,參加拍賣會之類的,次次有佳人作伴,餘婉央都親眼見了。
她想,她唯一的願望,就是當他一輩子的小怪物。
別的再也不敢想了罷。
“婉央。”
那個男低音還在喚她。
餘婉央總算聽清楚,不是央央,是婉央。
她眼前也不是一片漆黑,陳煙橋跟她說,“醒了就收拾東西,明天飛機回國。”
機場見到謝別巷時候,餘婉央撲進他懷裏。
她在他耳畔祈求,我什麼都不要,能不能還是叫我央央。
謝別巷答應她,央央。
陳煙橋不懂他們之間的故事,他把餘婉央交給謝別巷。
陳煙橋分別在即,餘婉央鬆了口,“姐夫。”
她好像又回到,那些說不出話的歲月裏,用盡力氣,“無論怎麼樣,請你記住你欠我姐的,我希望你一輩子記得她。”
那個過得很苦的男人答應她,“我會的。”
餘婉央說,“那我便沒什麼要說的了。”
所有心理醫生都說,她有話要說。
至此,她終於說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餘婉央和謝別巷的故事,至此,補充完整。
在看唐山大地震電影之前,我就早看過原著《餘震》,大概也就是初中時候。後來汶川十年祭,那邊忘不了前女友的文章又喚醒了我的回憶,查資料時候,又看了許多震後心理重建的文章。
我記得很清楚,《餘震》裏萬小登不會流淚。所以我想補充設計一個角色,她比陳煙橋更鮮明,她的創傷不是來自於身體,而是來自於地震對心靈的摧毀。剛好因爲餘婉湄,餘婉央符合這個條件,我就寫了。
活下來不易,恢復身體創傷不易,走出陰影更不易。
我說不出來漂亮話。
借用書裏一句,“天災來臨的時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爲天災平等地擊倒了每一個人。人們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異的。可是天災過去之後,每一個人站起來的方式,卻是千姿百態的。”——張翎
願經歷了地震和天災的人們能重新站起來。
無論以什麼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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