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番外一
餘婉央的耳膜有點疼。
睜眼是一片漆黑。
自從看不見了,聽力特別敏感。
只不過此刻聽得模模糊糊又格外大聲,像那年夏天伴隨着蟬鳴和噪聲裏的喊聲,她越努力辨別,越聽不清。
這樣的喊聲,她好久沒有聽見了,或許五年,或許七年。
只有一個人這樣喊她,是記憶中最好聽的聲音。
她讀書時候,用街邊電話亭給他打電話,謝別巷愛逗她,叫她央央,叫她小怪物,小時候臉皮薄,她還極不愛搭理。
可惜謝別巷自從察覺到她的心思,對她避諱起來,婉央婉央地喊起來,客氣疏遠,聽着就是個普通朋友。
他什麼時候開始叫她央央的呢?
餘婉央回想起來,一片漆黑的世界慢慢變得有溫暖的色彩。
那年她十二歲。
餘婉湄二十,姐妹倆差八歲,她剛上初一,餘婉湄已經轉眼大三了。她們姐妹倆性格很不一樣,餘婉湄屬於安靜聽話,一心只讀聖賢書,說話溫言軟語惹人憐愛。餘婉央不是乖張跋扈,只是喜歡漫畫,有時候一頭扎進去,就顯得對人有些愛答不理,顯得孤僻倔強。
這倒不影響姊妹倆感情好。餘婉央不討喜,都是餘婉湄替她說好話。對着餘婉湄,父母時常就發不出來脾氣。
兒時家長還允許餘婉央看看漫畫,甚至由着她的興趣,讓她學了美術課外班。隨着她長大就開始罵她,幼稚不懂事,怎麼不學學姐姐。越說餘婉央越和父母對着幹,日常不是拌嘴就是躲房間裏。
升初中這個暑假,發生了最激烈的一次爭執。
餘父餘母認爲她應該收收心,把她的興趣班停了。他們培養出來一個名牌大學的餘婉湄,自然認爲收心讀書的成功模式能輕易複製。
最後以餘父踹爛餘婉央房間門鎖,又撕了她畫本告終。
等餘婉湄放假回家,她的任務便是輔導餘婉央預習初中的功課。
餘婉央很清楚自己姐姐,她沒什麼脾氣,雖然不會罵她強迫她,但時常委婉地提醒她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餘婉央更怕這種無聲地期望。
這樣學了幾天,這天下午餘婉湄頻頻走神,總看手機。
陽臺上傳來動靜,似乎是口哨聲,餘婉湄心虛地瞥她,卻努力專心給她講題。後來,她們家的門就被敲響,餘婉湄有些慌亂掩了房間門出去。
餘婉央自然開了條縫偷聽偷看,客廳裏是個跟她姐同齡的男生。
兩人壓低聲音在打情罵俏。
“你剛回來?不是說了我妹妹在家嗎?”
“你半天不回覆,我想你了唄。”
“你先出去,我等會找你。”
“不就你妹妹在家,怕什麼?”
那個男生笑了笑,“別偷聽了,出來。”
餘婉湄很緊張地拍他,讓他別鬧出來動靜。
看餘婉央當真走出來,臉色都變了,“婉央,這是隔壁的陳哥哥,你還有印象嗎?他小時候在這兒住的,後來搬走了。他回來看爺爺,你出來打個招呼。”
陳煙橋等餘婉湄正兒八經說完,忽然摟了她腰,衝餘婉央說,“陳煙橋,你是婉央吧?”
餘婉湄尷尬得手都不知道怎麼放,在妹妹面前和男生親密,她顯然還沒適應。
餘婉央直截了當,“你們在耍朋友?”
“沒有。”
“叫姐夫。”
餘婉湄和陳煙橋同時開聲。
餘婉央噗嗤一聲,她回房間從抽屜暗格裏摸出來畫本,往新概念英語裏一夾,快步走出來。
“姐姐,姐夫,”餘婉央看見陳煙橋挑了挑眉,極滿意她的稱呼,“我不當燈泡,你們慢慢玩。”
餘婉湄哎了一聲,要拉住她,“你去哪兒?”
“外面,給你們望風。”
餘婉央關上鐵門,還聽見裏面餘婉湄的嗔怪。
這個暑假,因爲餘婉湄意外地談起戀愛,倒也沒想象總那麼難捱,雖然她覺得陳煙橋和她姐完全不是一類人。
餘婉央便正式開啓了替他們放風的生涯。
就在院子門口的槐樹下,有個花壇,她半盤着腿坐,又陰涼視野又好。教材裏夾畫本,那羣搓麻將的人懶得過來,只能囫圇看見她抱着書寫寫畫畫。
每到五六點餘父餘母快回來時候,太陽西沉,沒那麼刺眼灼熱,她就爬到小平房的頂上曬被子的區域,趴着看動靜。
遠遠看見餘父摩托車進巷子,她跑下樓敲門,算上餘父餘母停車鎖車,提菜,再同院子裏鄰里寒暄幾句,總有五分鐘的時間差。
有時候陳煙橋T恤皺巴巴地就出來了,頭髮也亂糟糟,她姐則是面若桃花。
如果沒有餘婉央通風報信,後果不堪設想。
餘婉湄在妹妹面前不好意思,卻默許了她放風的行爲。戀愛中的餘婉湄,像是完全換了個模樣,叛逆而鮮活,讓餘婉央隱隱喫驚。
餘婉湄自動自覺替她打起掩護,每天跟餘父說輔導她的學習進度。姐妹倆心照不宣,餘婉湄如今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
又是個蜷在槐樹下,可以偷偷畫漫畫的夏日午後。
外面其實很熱,畫着汗水就能順着脖子淌下來,從臉龐滴到紙上。
若不是槐樹下,還要更曬些,餘婉央卻格外眷戀這樣自由作畫的時光,分明是偷來的自由,酣暢淋漓透了。
她小臉曬得通紅,其實剛睡醒午覺就出來了,此刻後悔冰鎮綠豆水沒有多喝兩杯,都怪姐姐餘婉湄跟她說不能貪涼。
餘婉央眯着眼睛看了看,這個時間,估計她姐男朋友陳煙橋已經在她家了吧,不合適再回去,只能用書扇了扇風。
她專心畫進去,反倒心靜四周慢慢涼下來了。
旁邊被她用來遮掩的練習冊已經卷了邊,她隨意地往邊上一丟,她興趣根本就不在學習。餘婉央很有些自知之明,她學習就那樣,缺根弦,根本不可能像姐姐餘婉湄那樣,一路名列前茅,最後讀個名牌大學。
與之相反的,她畫畫還算有天賦,看了些對新人友好的漫畫雜誌,她已經開始投稿,可惜沒回應。她都想好了,她想靠自己掙些零花錢,支持自己的繪畫花銷,到時候高考考川美。
有一陣極響的摩托車引擎聲,捲起了一地塵土樹葉。
餘婉央瞥了一眼,是個陌生的車。
餘婉央又低頭沉浸畫畫中,她正卡在不順手的地方,重畫了還幾次,如果再畫不出來,只能等晚上回家用電腦查查素材。
餘婉央再撕了一張紙。
忽而耳畔響起聲音,那人帶着輕笑,“這兒應該這麼畫。”
垂着的目光裏果然有一雙鞋和男人的腿,餘婉央血液上涌,她下意識扣起來本子,要跳起來。
隨即腦門兒磕上什麼東西,她聽見那人悶哼一聲。
她捂着腦袋,畫本掉了一地。
餘婉央狼狽透了,擡頭道歉。
是個陌生的年輕的男人,說是男孩更恰當。她保證,他以前在這個院子裏從未出現過。他氣質很有些瀟灑,抱着個頭盔,褲子破洞掛着銀鏈,頭髮捲曲遮眉。
沒看錯的話,應該是剛纔騎摩托車進來的那個人。
看他正在揉下巴,餘婉央道歉,“對不起。”
她很快警惕起來,她怕她偷偷畫畫的祕密保不住了。
“你是誰?”
謝別巷打量了一下,餘婉央站起來剛到他胸口,比他想象中還稚嫩,他這倒是有些驚豔了。
這麼小的年紀已經不比大學生差。
剛纔站旁邊看她畫畫,毀了幾張,都可窺得到靈氣逼人。
他纔開口想指點幾句。
美術是極看天賦的,沒人會看輕年齡。
他介紹得鄭重其事,“謝別巷,我在川美讀大四。”
餘婉央抿了抿脣,“你找誰?”
“路過。”
“真的?”
謝別巷記得她慌亂收起畫本的模樣,他笑了笑,“偷着畫?我又不跟你父母說,我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
“那你後來呢?”
“後來?”謝別巷說,“我父母離婚了,就沒人管我了。”
兩人初識,餘婉央不知道該說抱歉還是羨慕,她問,“那你說剛纔那個場景,我到底要怎麼畫?”
謝別巷拎着摩托車頭盔的繩子,繞了兩圈,“出去說?”
餘婉央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收了本子,出了院子。
謝別巷已經在巷子裏等她了,給她另外一個頭盔,等她跨坐上來,示意她扶好他。
似乎是因爲年齡差距有點大,餘婉央心裏沒什麼羞怯,抱着他的腰。
“你叫什麼?”
餘婉央思考片刻,“央央。”
他似乎是外地人,餘婉央給他指路,到了人煙稀少的江邊。
兩人不過是剛認識,全然是陌生人,卻因爲一點惺惺相惜,和相似的靈魂,什麼都說。
他教她怎麼畫,她的天賦遇上成熟的技巧筆法,餘婉央相見恨晚,謝別巷的世界,是她夢寐以求踏足的。
直到夕陽西下,餘婉央一驚,“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
一路上風馳電掣,謝別巷感受到她怕父母回來的焦慮。
逗她說話,“我其實是來找我朋友,陳煙橋,你認識麼?”
沒想到遇上這麼有天賦的小姑娘,跟他以前一樣,家境一般,父母保守,悟性驚人,他絲毫不吝惜他的指點。
餘婉央驚訝,“我姐夫。”
謝別巷爽朗地笑了,“原來你姐就是他小青梅啊,你倆真的不像姊妹。太不像了,你姐我見過,一看就是乖女孩兒。”
“那我呢?”
“你啊,”謝別巷語氣調侃,“小怪物。”
餘婉央聽懂了,他是誇她畫得好。
她很喜悅,卻不應答。
謝別巷接着說,“他跟我說掉溫柔鄉里出不來了,我有事找他,只能自己來一趟。”
餘婉央對他不見外了,“你找他什麼事?”
“創業,我們自己開畫廊。其實忙得焦頭爛額,要不是你姐,他壓根兒不會回來。”
她驚訝連連,問得語無倫次,“你們?他也是嗎?”
這小姑娘,好像只有對畫畫感興趣,跟他知無不盡無所不談,沒想到對生活這麼閉塞。
謝別巷說,“你才知道?我們是大學同學,一個班的,你姐不跟你說嗎?”
“我沒問。”
因爲總感覺,那是成人的世界,離她尚遠。
她只想握緊手裏的筆。
等到巷子前,謝別巷提前放她下來,餘婉央跌跌撞撞跳下來,衝他胡亂揮手,急着往家裏跑。
謝別巷在背後喊住她,“再見,小怪物。”
果然晚上隔壁傳來笑聲打鬧聲,老舊房子隔音差,可以聽得出來兩個男孩兒關係極好。
餘婉央又陷入了忐忑,她忘記叮囑他,不要跟她姐說。
餘婉湄究竟會不會掩護她,她心裏打鼓,想着她姐自己都找了個學美術的男朋友,會不會在爸媽面前幫她說幾句話。
究竟怎麼說父母才能同意,實際上說了也沒用,還不如不說。
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聽到樓下有摩托車引擎的聲音。
餘婉央衝去陽臺趴着看,是謝別巷絕塵而去。
他什麼都沒和陳煙橋說。
餘婉央慢慢忘記了這件事,她開始了躲躲藏藏畫畫的初中生活。
投的雜誌社,全都石沉大海。
父母禁止,老師規勸,學習不起眼,前路迷茫,青春期無處安放的心思。
直到寒假時候,她成績差,餘父餘母罵也罵了,想起來給她買了火車票去重慶,讓餘婉湄在那邊接她。
餘母千叮嚀萬囑咐餘婉湄,好好帶妹妹感受一下重點大學的氛圍,激起她學習的鬥志。
餘婉央去了,沒見識到重點大學的氛圍。
因爲陳煙橋不想跟餘婉湄分開這幾日,勸她說她妹妹來了,就好好帶她玩玩。
他們帶她景點,帶她去喫學校附近深巷裏的美食,後來謝別巷也來了。
那是她第二次見他。
謝別巷換個了髮型,紮起辮子。
他衝餘婉央擠眉弄眼,裝作不認識,“喲,老陳,你這小青梅,還有個妹妹,買一贈一啊?”
餘婉湄顯然時常跟他們相處,“巷子,別亂說,我妹妹還小呢。”
謝別巷喫完飯說,“帶你家妹子兜兜風唄,無夜景不重慶。”
他載着她,陳煙橋載着餘婉湄。
路上,謝別巷問她給雜誌社投的怎麼樣。
餘婉央沒想到他還記得,可惜她只能沉默。
於是洪崖洞前,他們下車,他給她寫了個地址。
“可以給我,我有認識的編輯,幫你投稿。”
作者有話要說:想補充完整這個故事
就兩章(今天就更兩章),之後全是煙叔芝芝。
50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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