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她正常赖床,洗漱,去上幼儿园,和看不顺眼的小朋友打架吵闹,被老师罚站。
可能是那一天真的太普通了,连幼儿园下午播放的新闻广播都比寻常少五分钟,大概是真的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讲。
她在教室裡写拼音练习,写的是“笑”字,一個字要写三行。
写到第三行,還差最后一個字的时候,她满心想的都是一会儿要去学校操场撒野,班主任却进来,叫她過去一下。
接着,一切都像不受控了般,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沒。
就是這看上去甚至不值一提的一天裡,她第一次看到闻衍流泪失控,看到人死后的样子,也成了沒有妈妈的小朋友。
而在那天起床的时候,她還以为,這不過是生命中最为普通的一天1。
今天其实算不上太普通,因为她喜歡的人回南都了。他们下午還一起吃了饭,走過以前的路,拍了第一张合照。
她回到最熟悉的家裡,躺在床上的时候,被子间都是幸福的味道。
打进手机裡的這通电话也显得平凡而不起眼,像是日常会接到的骚扰推销号码。她也完全沒有多想,按了接听。
对方最初還非常礼貌且客气,客气到她有些沒弄懂他话裡的含义。
那些明明听上去温缓的语句,晦涩的病名,一個個字拆开,落在神经上,都像刀割一样。
到后来,大约是也忍不住了,那边工作人员添上几分同情,慢慢出声安慰她,“您也别太担心,可能沒那么严重。而且现在也有相应的治疗手段,早排查早治疗,也可能沒事的。”
闻千喃迟钝地听着他說的话,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她艰涩地开口,像是逃避又是不敢相信,缓声问,“…抱歉,您刚刚說什么,能再說一次嗎?”
工作人员静了几秒。
片刻,他還是极有专业素养地耐心将话重复了遍,只是沒再說那一连串的诊断因素,直接涵盖成了两句话。
也就是這两句话,让這看起来平凡而幸福的一天,彻底发生了变化。
“——初步判断是缺血性心脏病,动脉粥样硬化。”
“——這种病猝死率高,您尽快到心脏科复查一下吧。”
闻千喃沒和任何人說這件事情。
那天晚上,她甚至连那個人說的病都沒有去查,但同时思路又清醒冷静到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医院還有一天就要放假,她要检查的话,明天一早就要去。
后天是除夕,家裡還要過年。
关北泽還答应她,明天就要上门拜访,他们還约好要一起跨年倒数。
這些是她不想破坏的。
不想因为這個還沒有确定的病,让所有人都处于慌乱恐惧之中。
所以她要自己去医院,在关北泽来之前,做完检查。
她要自己去医院。
闻千喃弓起背,蜷缩成团,抱紧自己的枕头,阖上眼。
沒事的。
她想,自己从来沒有做過坏事,不会受到這样的惩罚的。
她脑袋昏沉,强迫自己睡觉,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她细细碎碎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好像最早在初中体检的时候,她就有心率不齐這一项。
之后高中,艺考那会儿,她還因为突发的心绞痛,去药店买過速效救心丸吃。
到了大学,這种心绞也并不是沒有发生過。
但她沒有在意。
也想着不让人担心,沒和任何人提過。
谭万芸去世的时候,她還小。
但她依稀记得,妈妈就是因为心脏方面的問題,动了手术后依然沒好,情况還愈糟,最后死于一系列的并发症。
她手脚发麻,紧闭双眼,不敢再往下想。
那天深夜,她极为久违地,又梦到了自己的妈妈。
梦到她在病床上的模样,瘦骨嶙峋,同时也梦到,在她去世的那天,爸爸双眼通红,目眦欲裂的样子。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天還未亮,她却已经再沒有睡意了。
直到這时候,她才缓慢地起身,用手机开始查他說的病。
她翻了许多,說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是悲观的,有人說自己的同事作息健□□活规律,但确诊這個病后,一周后就過世了。
她往下看,看到有一條是问,得知对象有心脏病,该怎么办。
她手腕微抖,点进去看,第一條长评就是在說自己的亲身经历,說自己确诊的时候沒有告诉任何人,和对象和平分手,现在前任已经有孩子了,自己還在生死线上挣扎,但庆幸沒有拖累对方。
再往下看,基本都是劝题主放手的,說要考虑多方因素,父母,家庭,孩子等等,不是仅凭爱情就能把日子過下去的。
她不敢再看了,发抖地退出了搜索界面,点进医院主页预约挂号。
今天是最后一天,号基本上都满了。她能约到最早的也是上午十一点。
接着,她躺在床上,一直到自己平时起床的時間点才起床,出了自己的房间。
她刚出门,就碰到了从楼下上来的闻千风。
闻千风已经放假了,穿着居家的衣服,看起来清爽而慵懒。男人瞥了她一眼,视线微顿,挑眉,“你怎么回事儿?”
闻千喃心跳一空,抬头看他,“……怎么了?”
“脸白得跟纸似的。”闻千风俯下身来看她,掐她脸,“又梦到被狗追了?”
“……沒有!”闻千喃挣脱开,往后退了一步,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正常,“昨晚你打鼾,我這边都听到了,吵得我睡不着。”
闻千风定住了,表情荒唐又觉得可笑,直起身,看上去像是准备和她好好吵一架。
闻千喃抿了抿唇,在他准备开口前,从他身边跑下楼。
她很快地吃完早餐,和闻衍說了声自己出去和朋友玩,对方也沒怀疑。
她沒带多少东西出门,到马路边打车去医院。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去医院。以往看上去熟悉的道路,在此刻都充满着未知数。
她在车上的时候,收到关北泽的信息。
【起了么】
闻千喃眼圈一红,低头给他回复,【起了】
【你下午晚一点来吧,上午有点事】
她咬了下嘴唇,很快地把上一條撤回,重新给他发,【我還沒跟我哥說你要来,你下午晚一丢丢再過来,我一会就和他說】
车停在了医院门口,她不自觉地抬头,望了一眼。
她第一次发现,无论什么时候,這栋白色建筑楼裡,都不缺前往的人。
闻千喃深呼吸一口气,下了车。
她按照指引到了心脏科的楼层,等了将近半小时,才排到她。
进去的时候,因为沒有病历本,她又匆忙下楼去买。
等回到诊室,医生告诉她她才知道,自己的体检裡包含了就诊,其实是不需要挂号,直接进来就可以。
她讷讷地听着,点头,“那我下次就知道了。”
话說出口,她瞬间闭了嘴,忍不住用手背拍了一下。
医生被她的反应逗笑,還安慰了她几句。
但看到她在体检中心的检查报告后,很快便不再笑了,表情微凝,很快地浏览着一系列的报告图片。
他又问了些情况,闻千喃一一照答。過了片刻,医生拿出听诊器,在她心脏和边缘的位置听了会儿。
“体检中心的人是怎么跟你說的?”
闻千喃艰难地回忆了下病名,“他說是缺血性心脏病。”
“不一定是,”医生摘下听诊器,抬起头,“心脏的問題沒這么容易下结论。”
“你的心电st段比较低,是心脏缺血的表现。”他点开一张图,“但ct裡管腔狭窄面积不显著,虽然偏窄,但有的人天生就是這样。”
“心肌酶数量也沒問題,也不是气胸。”医生语速放缓,“但也不排除的确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你的血压還是明显偏高的。”
“所以具体原因還要复查,但是医院明天放假,只有急诊,检查要到年后才能安排。”他說,“我先给你开些药,其他是日常吃调节血液循环的,有一個叫硝酸甘油,是应急用的,如果你還有出现突发心绞痛的情况,就吃一粒含在舌下。”
“平时要清淡饮食,多运动。烟酒一类的不要碰了,少熬夜,作息调整规律。”
他又断续說了很多,闻千喃磕磕绊绊地听着,脑袋放空。
等他终于停顿了下,她才抬眸,轻声问,“医生,你刚刚說的,我可能得了的那個病,能治疗嗎?”
医生静了静,开口,“冠心病不能被完全治疗,只能通過支架手术渐缓症状,猝死的几率会很大。”
闻千喃背脊微僵,指尖冰凉,呆呆地看着地面。
“但你也别太担心。”医生說,“你也不一定得了,而且就算有,這個病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挺多人都会得的。积极配合治疗,也能够延长寿命的。”
闻千喃眼眶发涩,手指在膝上微微攥成拳。
鼻尖都是她最讨厌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很耐心,也很和善,可是她此刻本能地讨厌所有穿白大褂的人,讨厌這栋白色的建筑,她只想逃跑。
医院的走廊上,来往的人都苍白如纸片。還有很长的队伍在排,人们站在其中,像是等待上帝宣判的罪人一般。
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
她想到的每一件事,她小时候偷過奶奶家的鸡蛋,不听老师话,一次坐公交沒有给看起来很凶的老爷爷让位,每一件都在她脑海中掠過,但都让她觉得,其中沒有任何一件事,让她罪深至此。
她的心脏裡,可能埋了一颗地雷。
她不知道地雷什么时候会引爆,也沒有办法将它移除开。
可能就是明天,也可能是不远的将来。
她会和妈妈一样,了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
她视线模糊,想起医生最后用同情的目光看她,轻声說,“怎么這么小年纪,心脏就不好。”
她手机微震,关北泽给她打了电话過来。
他发了很多信息,她刚刚都沒有看到。闻千喃匆匆抹了下眼,低头点开来看。
她站在取药的队伍,一边哭,一边给关北泽回信息。
一瞬间,她又想起她在手机上看到的回答。
“她已经结婚生子了,我還在生死线上挣扎。”
“不過還好,我沒有耽误她。”
关北泽是下午過来的。
是闻千风给他开的门,四目相对,气氛片刻宁静。
两秒后,关北泽开口,淡声叫他,“千哥。”
闻千风微挑眉,目光审视,“你谁?”
“……”
青年背脊微僵,眉眼還是一如既往平静冷淡,刚要开口,就看见对方唇角勾起一抹笑。
“噢,”男人语调欠欠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這不我妹的老发小么。”
“……”
“行了,杵门口干嘛,进来。”他抬了抬下巴,又自动接過他手上好几样的大小礼品袋,“来都来了,送什么礼。”
手上的东西被接過去,关北泽心下也一松,眉目微舒展。
“应该的。”
他进到室内,房屋的装潢几年如一日,基本沒什么变化。生活气很重,随处都有几人的合照,墙壁挂了些艺术品,桌面的花瓶裡簇拥着新鲜的花。
闻千风把他带来的礼物放在客厅墙角,冲他抬下巴,“随便坐。”
接着,他又极其不耐地冲楼上喊了声,“闻千喃,你长在你房间裡了?還不下来?”
楼上的人一动不动。
闻千风扯唇,又淡漠道,“你发小来了。”
這回楼上立刻响起动静,小姑娘嗒嗒踩着拖鞋,狂奔下来,還在楼梯上就兴奋地歪头看向下面,“毛毛!”
关北泽抬头,看到還穿着睡裙的小姑娘笑面如花,冲他招手。
“……”闻千风只想给她来一下,嗤了一声,转身进厨房继续做菜。
闻千喃跑下楼,两步跑到青年面前,很快地勾了一下他的手,“你怎么到了不先跟我說一声呀。”
“手上有东西,”他垂眼,也象征性地牵了牵她,“不好发。”
闻千喃這才注意到他身后一大堆的礼品,有寻常的年货,但大部分都是些酒水电子产品一类,看着正式又奢侈。
她有点不太高兴,“你干嘛买那么多。”
“你不要乱花钱了,”她扯着他胳膊,“你现在又沒工作,给自己多留一点。”
关北泽捏了捏她脸,沒說什么。
他进到厨房,和闻衍打了招呼,边留在厨房帮忙。
厨房有两個人干活差不多,闻衍主动让了出来,站在一旁,温和地和他聊天,询问了一些他的近况。
闻千喃也沒走,挽着他在一旁听。
闻千风主厨,也沒任何要客气的意思,吩咐青年切菜。
关北泽站在流理台边,因为身高,俯身的程度也大一些。额前的发落下来,像是鸦羽,微遮眼眉。
他卷起袖口,精瘦的小臂露出一截,肤色冷白,切菜的时候,手背经络凸显,骨感而漂亮。
他刀工熟练,不规则的土豆也切成均匀的薄片,整齐排列在砧板上。
闻衍温声问他,“你之前在国外,经常自己做饭嗎?”
关北泽微抬眼,点头,“早午饭一般都自己做。”
“那還挺辛苦的。”闻衍看了眼闻千喃,语气揶揄,“我家小千就完全不会做饭,一直是千哥在做,改天也要让她学学。”
闻千喃用手肘碰了他一下,表情不大情愿。
关北泽笑笑,“她不用学。”
“什么不用学?”還在炒菜的闻千风抬起眼,淡哼了声,“一個人在京北饭都不会做,每次回来都跟皮包骨似的。”
闻千喃到现在都還沒和闻千风提自己和关北泽在一起的事情,也是他說出這句话的时候,她才有些心虚的意识到,关北泽好像是场上唯一一個不知情的人。
感受到青年的目光也落了過来,闻千喃轻咳了声,意有所指地說,“以后就不会了。”
她又跑過去捣闻千风的乱,往他的菜裡乱加调料,闻千风气得额角一抽,沒好气地往她脑袋上一摁。
一桌饭菜半小时后做好,摆满了小圆桌。闻衍从书房多搬了张木椅出来,靠在桌边。
五份碗筷摆放好,他从酒柜裡拿出小酒杯,挑了瓶白酒,放到餐桌上。
闻千喃看着他给关北泽也递了酒杯,又倒满,正想帮他挡酒,桌面下,青年轻轻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沒事。
闻衍很少喝酒,今天大约是高兴,也有人陪,连续喝了两杯。
两杯下肚之后,男人微醺,话也逐渐多了起来,讲了不少以前的事情。
他說几句又要倒酒,被关北泽挡着,替他喝了。
“挺好的,”闻衍笑了笑,又端起酒杯和他碰,“之前你搬走的时候,小千就一直說你会回来,這么久也一直等着。”
“你能回来,就最好了。”
他语气温和,抿了口酒,“這次回来,应该沒打算再走了吧?”
关北泽颔首,“不走了。”
闻衍:“有沒有想過以后,准备怎么发展?”
“在京北還有一部电影要拍,之后也毕业了,就先回京北开工作室,顺便在b影读博。”
他微顿,垂眼,看了下闻千喃,“等读完博,再看情况,可能会回南都。”
闻千喃眨了眨眼,也是第一次听他說起這個,還是努力摆出自己已经事先了解了的样子,点头。
闻千风敲她脑袋,“你点什么头。”
闻衍眉眼舒展开,笑了笑,继续和青年喝酒。
一顿饭吃下来,闻千喃感觉关北泽都沒什么机会吃上饭,要么在喝酒,要么在回答問題。
后来闻衍似乎也意识到了,沒再继续问,给他夹了菜。
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闻衍還在和关北泽聊天。
闻千喃感觉两人都喝了不少,但只要闻衍面色潮红,话也比平时多。青年完全看不出醉态,眉目依旧,漆眸色深,很少开口,只是听着,有問題便回答。
因为太晚,闻衍留他過夜,把书房的折叠床铺好给他睡。
闻千风作息规律,一早就上楼洗漱睡觉。但楼下两人一直到深夜,才结束谈话。
晚上十一点多,闻千喃才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到微低的一声“进来”时,推门进去。
她走到青年身边,被他拉着,搂进怀裡。
闻千喃进来时沒把门关严实,只是半掩,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眼,想先去关门,但挣脱不开他的怀抱。
她只能推了推他的肩,“毛毛,我关下门呀。”
关北泽静了静,淡淡“嗯”了声,却让她在床上坐着,自己過去关了。
闻千喃這时才感觉他有点懵懵的,又站了起来,手背贴了贴他额头,“毛毛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爸也是,一直在给你灌酒。”她皱起眉,有点不开心,“我爸平时都不喝酒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喝這么多。”
青年低垂眼,又把她抱进怀裡,鼻尖轻嗅她的发,嗓音低低的。
“沒事。”
“你吃饱了沒有?”闻千喃在他怀裡摸了摸他的肚子,一片坚实的,也感觉不出来,“我房间還有零食,要不要拿给你吃。”
她手腕被人钳住了,放置在腰侧。
青年微俯身,亲了亲她额头,语调微哑,“别摸。”
“我不饿。”他低下头,气息浅浅地喷薄在她耳侧,像羽毛,“抱会儿。”
闻千喃轻眨眼,乖乖地给他抱着,過了几秒,又忍不住开始操心。“要不然我给你冲杯蜂蜜水什么的。”
关北泽摇头。
“那我去我哥房间给你拿衣服换,”她又說,“你去洗個澡,然后躺床上休息。”
他沒动,依旧抱着她。
闻千喃戳了戳他的背,“好不好嘛。”
关北泽垂眼,“好。”
他笑了笑,“听你的。”
书房的光线明亮,但大半被他的身影遮挡住。他手指轻轻勾着她一缕发尾,动作轻柔地把玩,长眼睫耸撘,在眼睑处落了细长的阴影。
他神色难得的舒展,眉眼深邃,笑意融化了其中的清冷,显得缱绻温柔,像勾人的妖孽。
闻千喃微微舔唇,“那你把我放开呀。”
他又笑,低低的一声,“不放。”
他搂着她腰侧的力气又收了几分,像是要将她揉进怀裡。
闻千喃被他圈在怀裡,不得不微微踮脚。听着那句动听的低笑,她有些不解地抬头,“你這么高兴干嘛。”
关北泽低着头,埋在她肩上。
“阿喃。”
他声音很轻,又笑了下,好像卸下很重的一件事。
他又换了個叫法,语调温柔而低缓。
“宝贝。”
他停顿了下,沒忍住笑。
“你爸爸,好像還挺同意我們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說:
1引用陶杰《杀鹌鹑的少女》中的一段话,原文为:
“只是当时站在三岔路口,眼见风云千樯,你作出選擇的那一日,在日记上,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還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