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郑兰漪
“念在你我夫妻一场,朕不杀你。予你戚妃的名分,望你今后能在长门宫好好修身养性,静思己過。”
活着。
一辈子在无望和悔恨中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你我之间,只是情蛊?”
“只是情蛊。”
芊芊身子一晃,压下喉间腥甜,笑:
“好吧。苍奴,是我……对你不起。是我当年,对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对你动了情。而我阿母爱女心切,为了我,给你种下情蛊,使你爱上了我。”
“我虽不知情,却不无辜,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从旁人身边夺走了你,让你与所爱饱尝分离的痛苦,在你心中,亦是可厌可恨到了极点。”
說到這裡,她轻声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
就算认错,又能如何?
逝者已矣。
她的孩子永远回不来了。
难道,就是因为她得位不正,所以招来了报应?可是报应在她身上就好了,为什么要带走她的孩子?
恨嗎?是恨的。可是,该恨谁,恨谢不归?
他并沒有对不起她,那七年他是這世上最完美的夫君,甚至初见之时,他救過她的命。
那夜她因与阿母置气,爬到了太和城最高的那座高台上,年轻时总是意气用事的,想用這种幼稚的法子来抗争,吸引父母的注意。
却不慎失足跌落。
那一年,白衣郎君马踏银花,映月而来,身轻如燕地飞身而起。
郎君衣若雪飞,玉洁风姿,救她于百尺高台前,坠落刹那间。
初春的夜,好多花都开了,纷纷然地乱飞,吹满他们的头、肩。
她抬头,跌入一双惊艳点漆眼眸。
沒有他,她早就死了。
她的命是他给的,她却恩将仇报了。
那么,她该恨阿母瞒着她,给谢不归下了情蛊嗎?
阿母生她养她,疼她爱她,就连情蛊,也只是出于一個母亲对女儿的成全。
终究,只能恨自己。
恨当年惊鸿一面,意动神飞,那悄然生长的一缕情丝。
“苍奴。這七年,谢谢你。”
痛苦就像潮水一般在涌动,一個大浪“啪”的一声打過来,淹沒了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打湿了苍白的脸颊:
“对不起啊。”
谢谢你。
对不起。
谢谢你的爱,尽管那是虚假的。
对不起,請你原谅我。
帝座上的男人,眼睫轻轻一动。
眉骨投下的阴影遮蔽住他的眼眸,白玉似的侧脸被烛火浅浅地映着,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
“看在我們曾经夫妻一场,有過一個孩子的份上,請你……逐我出宫吧。我保证,此生此世,绝不踏入邺城。不,绝不踏入大魏半步。”
谢不归称帝后,朝廷格局大洗牌,国号也改成了“魏”。
臣子当机立断說:“陛下,不可!尚未查清南照所图,若是就這样逐出宫去岂不是放虎归山,埋下隐患?
何况她在陛下身边七年,只怕知道的秘密不少!事关国家安危,依臣之见,還是打入大牢、监/禁起来最为稳妥!”
烛火通明的大殿霎時間静默下来。
秋天的空气渐渐冷了,仿佛要凝出霜,而那昔日的夫妻二人,一君一妃,一高一低,彼此都在原地,沒有再說一句话,
只剩菩提叶的灯架旁有小飞蛾不断在烛光照射下盘旋。
“朕意已决,都下去吧。”
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清冷中带了点疲惫的低哑。
這句话是她熟悉的语气,她過去总是熬到很晚不想睡觉,惦念着白日裡有趣好玩的话本子,偷偷藏在偏屋裡点着灯看,被他捉到时,他就是這么对她說话的。
命令的意味却很温和。
一刹那,她像是捕捉到了即将逝去的幻梦一角,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苍奴……”
反应過来自己唤了什么,已来不及。
“祝氏,不要得寸进尺。”
他皱着眉,脸色像是被冰封起来,拒绝跟她共情,那种冷漠很伤人:
“你该唤朕什么?”
芊芊张了张口,喉咙裡像是堵着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来。
“陛下。”
身后蓦地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宫女急急跪下,慌乱道:
“陛下,不好了,郑娘子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說什么非她所愿、有碍名节……方才還跟奴婢索要剪刀,只怕是要……”
宫女叩头,颤声:
“要落发为尼,遁入空门!”
谢不归倏地起身。
冠前金珠遮眼,随着他的起身晃动不休,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脸颊冷白,清瘦的下颚线看起来很有几分少年感,大多数时候都是沒什么表情的,眉眼线條优越,自上而下睥睨人时原是這样锋芒毕露的。
冷漠脸上生了一双含情目,从前常常能从那双琉璃般干净的黑眸裡,窥见汹涌的情感。
只如今這份情感再不独属于她了。
……
直到谢不归离去很久,她才回過神来,泪痕已干,脸上一阵紧绷的涩然。
那臣子重重“哼”了一声,甩袖而去,独留芊芊一人在荒凉的大殿中。
“娘娘請回吧。”
御前太监景福上前說。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這位宫妃。
女子梳着侧髻的脑袋浅浅垂着,烛光扫過她苍白细致的脸和颈,鬓发间的银饰反射着烛火的光,星子璀璨。
模样无疑是极好的,百花中的翘楚。
鲜者如濯,含者如润。
身子却是极瘦。這样的清减苍白,薄得跟纸片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落在耳边的声音分外熟悉,正是那日于龙辇前,持鞭开道的宦官。
“公公,托您的那件事……”
芊芊骤然回過神,看着景福,眉眼染上一缕急切。
她左右打探不到金肩的消息,无奈何,只得寻上了景福。
這几日她日日来寻谢不归,受了不少冷眼,唯有這位景福公公,不仅待她礼数周到,天黑了還請她到偏殿,吃了几盏热茶,虚弱的身体才不至于被寒风冻僵。
想到金肩,急切愈炽,总是要把人寻到的,她、金肩、翠羽,三個女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从南照千裡迢迢来的邺城。
既是一起来的,当然也要一起离开。
景福知她所說何事:“暂时還沒有下落,不過,奴才会为您留心的。”
一顿,他压低了声音,提点道:“陛下這些日子政务繁忙,娘娘可炖些安神汤送過来,也好缓和一下同陛下的关系。”
這话一出,她倍觉恍惚。
安神汤。
从前是他常常给她做的。
她来邺城那几年经常生病,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大病小病不断,都是他在照顾她。
不管是平日的饭菜還是入口的汤药,无不亲力亲为,甚至于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一勺勺地吹凉了,喂给她。
都說君子远庖厨,他却根本不在乎的,說为了她的身体,杀几只鸡算什么。
她刚怀上身孕的那個时候就又大病了一场,比以往的每一次都严重,怎么都不见好。
谢不归每天都皱着眉头,請了一個又一個郎中,流水般来来去去。
一日午后,她感觉精神头大好了,身上力气也足,站着时也不觉头晕了。
见日头正好,便走到庭院裡晒晒太阳,看到他阖着眼在躺椅上睡着了。
高高大大的一個郎君,手脚有些委屈地蜷缩着,雪白大猫似的窝在躺椅上,
修长的手半挡着脸,日头被桃花树的枝叶筛過,支离破碎洒在他的白衣上。
那时天气還很热,她取来扇子,给他轻轻扇着风,好让他在梦中也能感到一丝清凉。
他皮肤很白,细腻通透得找不出一点瑕疵,长长的睫毛紧闭着,睡着时颇有一点小孩的稚气未脱模样。
于是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开始想象腹中孩儿长大后的样子。
唇扬起,油然而生的期盼和喜悦。
不管男孩還是女孩,如果像他的话一定是极好看的。
会有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花一样的嘴唇,乌黑茂密的头发……
正当她想得出神,谢不归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過来,他睫毛极长,睁开眼时有一种蝴蝶振翅的惊艳美感。
谢不归瞳孔很大,很黑也很干净,眼白纯粹到不带一丝杂质,裡面所有情绪都很鲜明。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朵花即将落下的花瓣。
那种怜惜和温柔像是她轻而易举就能拿走。
正无声对望间,他忽然坐起身,衣袍簌簌摩挲声落下。
她的身体被裹进一個温暖的怀抱中。
鬓发的银饰因为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摇晃起来,耳边清脆的响声不断。
他抱她的力气重到像是要把她给揉碎了,融进血肉裡去一样。
被這個人完全占有的满足感深深地在每一根骨头裡蔓延。
他把脸压在她的鬓发边蹭了蹭,然后侧头在她额间轻轻地吻着。
带点刚睡醒的慵懒语调低声问她有沒有什么想吃的,他去给她做。
她觉得他太宠她了,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她,都快让她离不开他了:
“沒有你我一個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我太需要你了。”
“……我想被你需要。”
他像一只黏人的大猫反复蹭她脸颊,嗓音听上去很哑,好像熬了好几天沒睡一样,语气却很认真:
“以后也請夫人一直,一直這样需要我吧。”
她被他蹭得有点痒,咯咯笑起来,却忽然感到脸上湿漉漉的。
她心中吃了一惊,霎時間像是泡在温水裡般一片酸软。默默抬手,抱住了他。
她知道這段時間他积攒了很多压力,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也是有的,便装作不知晓,愈发将身子贴靠向他,让他感受她的存在。
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只不過谢不归在她面前总是很稳定,给她的感觉一直强大又可靠。
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感,郎君呼吸清浅,头埋在她颈间,表达着对她那种超乎寻常夫妻的眷恋。
她不敢惊碎這难得的脆弱,就像不敢惊扰停栖在指尖的一只蝶,怕它一飞走,就不再飞向她。
一眨眼,思绪回归。
這样的人再也沒有了,這样的眷恋也像是那泡沫,飘到半空就碎了。
芊芊看着面前的人,真诚道:
“多谢公公提点,您是個好人。”
来邺城已有两千多個日夜,她仍未变得长袖善舞,连夸人都是干巴巴的,倒是辜负了那人早年的一番教导。
景福摆了摆手,看她一眼,嘴唇蠕动了两下,似有些话藏在心裡。
终究咽回了肚子裡什么也沒說。
离开含章殿沒多久,刚行至半道,一個穿绿衣的宫女撞上来,满脸的失魂落魄。
同她一照面,蓦地屈膝,重重跪在那铺着鹅卵石的小道上:
“小主人,求小主人救命!”
翠羽跑得鬓发散乱,脸上分不清是汗還是泪,恐惧得声音都变了调:
“陛下他、他为了郑娘子动了大怒。他要杀我阿兄!娘娘,救命!”
翠羽一紧张就会变成结巴,一迭声慌慌地喊着救命,语不成句。
芊芊吃了一惊,面上不显,揽過她肩,抚她发顶,帮她缓一会儿好站起来:
“别急,你细细說来,我听着。”
翠羽抽了抽鼻子,贴向女子,嗅着她身上桃花淡香,情绪很快缓和,有條有理地說:
“是在水阁的那位娘娘。陛下要为了她,杀尽天下僧尼!還要焚毁佛像和经书,拆毁寺庙!首当其冲的便是我阿兄在的大觉寺!”
灭佛杀僧……
芊芊吃了一惊。
在水阁的那一位,郑国公嫡女,貌动邺城,家世显赫。
亦是這些天来闹得满城风雨的情蛊事件的另一位主人公。
对方进宫以来并无封号,也无位分。
因为名义上,她是谢不归的长嫂。
可如今谢不归登临帝位,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哪怕对方是他长兄的遗孀,也不過是個女人罢了。
天子想要一個女人,谁敢多說什么?
翠羽脸色发白:
“我阿兄在大觉寺出家,为的便是事事好与我有個照应,怎会出這样的祸事!陛下若真下旨,阿兄可就沒命了!”
“小主人,奴婢就這一個亲人在世,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翠羽知道這样的請求让芊芊为难,拽着她衣角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瘦小身子抖如筛糠。
翠羽生于中原,是后来才来的南诏。
前朝时,末帝昏庸,中原战乱不止,兵戈不休,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翠羽和阿兄也在一次战乱中不幸失散,此后辗转多方,终于重聚。
对方虽已皈依佛门,却仍念血缘亲情,多次与翠羽通信,关切倍至,时常赠些银两衣物。
是以兄妹感情颇深。
与至亲阴阳两隔,是何等的痛楚。
正因知晓,芊芊才能对翠羽的心焦如焚感同身受。
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芊芊低缓着声,用家乡话同她說:
“翠儿,你同我跨越万水千山,跋涉万裡,才来到這裡,无论当初過得有多艰难,都未弃我而去。”
翠羽泪光模糊,被她指腹擦過,一一拭去。
“我阿姊早逝,身边也沒有旁的要好的玩伴,金肩和你,与我相伴多年,一起长大,在我心裡,早已把你们当成我的亲姊妹……如今你有难,我岂会坐视不理?”芊芊扶她起身,替她拍掉裙上尘土,一字一句說:
“灭佛杀僧,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我相信他不会理智全无到那种地步。”
似乎为了說服她也为了說服自己,她又补充一句:“苍奴他……不是荒唐的人。”
应该,不是。
在水阁
望着牌匾上那清寒隽永的三個字,她微微愣神。
谢不归教她官话的那段日子,与她读過诗经,有一篇印象颇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位可遇不可求的伊人,便住在這绿竹猗猗的阁楼之上。
名唤,郑兰漪。
步子刚从门槛迈进,一個茶杯掷出,“砰”一声在她脚边砸個粉碎。
不知谁“嘶”的抽了一口凉气。
“你就好好待在宫裡,待在朕身边。朕看谁敢多言一句。”
這声音,清冷弥怒,顷刻间,宫人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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