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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思帝乡

作者:杳杳云瑟
听到這,郑兰漪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讶:

  “你为何不自己去,你难道不想讨陛下欢心,同陛下重修旧好嗎?”

  芊芊說:“我做這样的事,不是他所期待的。他期待的是你。”

  郑兰漪却不以为然:“如果娘娘是来当說客的,請回。”

  她声音冷清:“我与他,各自嫁娶,早已互不相干整整七年,我還与他兄长育有一子,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夫守寡,抚养孩子长大。

  他一继位就要我改弦易张,做那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之辈,届时名节尽毁,遗臭万年,又有谁来替我正名。”

  芊芊索性摊牌:“娘子名节为重,我万万不敢逼迫娘子,便与娘子直言罢。我有一婢子,她的亲人在大觉寺为僧。今日,我不为别的,正是为他的性命而来。”

  “娘子若能替我,向他求情,保住那一干僧人的性命,凡有所求,芊芊无有不应。”她观察郑兰漪神色:

  “想必娘子心中最放不下的,便是与亡夫的孩子吧。”

  “我的這個法子,定能助娘子达成所愿。”

  郑兰漪看着发丝,半晌,终是曲起手指,收了起来,忍不住流露出好奇:

  “好歹是夫妻一场,陛下如此待你,你心中就沒有半点怨恨?”

  “人生苦短,恨来恨去的做什么?太麻烦了。我這個人,一向最怕麻烦。如今我只想過好自己的生活,护好我想护的人。”

  郑兰漪脸色有几分古怪,像是不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一個不相干的人,也值得娘娘为此奔走,就沒想過,我将娘娘拒之门外,甚至激怒陛下,令陛下为我杀人呢?”

  “郑娘子是当母亲的人,一個母亲,定然是不愿身负血债,祸及子女的。”

  郑兰漪沉默好久,看了芊芊一眼,不由得赞叹她洞察人心的能力。

  “不错。为了与知還的孩子,我只能……”郑兰漪苦笑,又說,“娘娘這样大度,倒是出乎臣妇的意料。”

  竟能在发生了這一桩桩一件件后,不撒泼不抱怨,情绪稳定,劝和夫君与别的女人。

  “若說我对你无半分嫉妒,想来你也是不信的,”芊芊笑笑,眼裡有明媚的生机,焕发出惊人的神采,“只是又有什么用呢?事实已成定局,无论如何,只能接受。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中原有一首诗這么写。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近日读到,只觉诗中女子的豁达和开朗深深感染了她。

  曾几何时,也有過那样纯粹的愿望——要是能够嫁给心上的郎君,這一生也就满足了,即使被无情地休弃,也绝不后悔。

  “這段感情裡我們相互爱過,即便他的那一份是假的,是我的一厢情愿……可只要留给我的记忆是真的就够了。我沒有遗憾。”

  “要說有,便是那個孩子……”

  郑兰漪眸光微动。

  同为人母,只当是說得她联想到了自身,芊芊也沒多想,为了安她的心還是選擇将心底裡的筹谋說出:

  “我与他缘分已尽。若是有所顾虑……郑娘子,不必介意我的存在。我择日便会离开,永生永世不再踏入這個伤心地。”

  “你想走?”

  “嗯。這座邺城终归不如大山裡自由自在。”

  郑兰漪迟疑片刻,似乎想說,一进宫门深似海。哪能走的那么容易?况且,宫中守卫森严如铁桶一般,除非求得圣旨,否则插翅也难逃。

  却沒有多问,而是带着点惆怅地微微叹息:“你還有能回去的家,真好。”

  家。是啊,她還有一個家。

  有阿母在家裡等着她。

  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芊芊胸中畅快,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不再那般病态,起身朝她十分认真地行了個礼:

  “郑娘子……对不起。”

  身着淡蓝色长裙的女子,银饰素净,头颅微弯,语气温软。

  一双眼眸既明且清,如同月光下的玉石,坦荡干净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一刻郑兰漪突然明白,为何谢净生要同她纠缠至此,甚至留下她的性命,任由其活到今日了。

  “你,去见過兰漪?”

  “是。”

  “是你让她去放的灯。”

  芊芊望了眼昏迷不醒的郑兰漪。

  对方浑身湿透,肤色苍白到几乎透明,气若游丝地倚靠在宫女怀中。

  湿润的长发挽在颈间,皮肤惨白,那颗泪痣点缀在眼下,使她看上去随时都会碎裂。

  沒有血色的嘴唇因为寒冷而轻颤着,愈发楚楚可怜。

  “是,但我不知她会落水。”

  芊芊眼中一片坦荡。她只教她放一盏水灯,在皇帝的必经之路上。

  而后面见圣颜,诉說衷情,顺理成章地吐露心中的期盼。

  昔日爱人仍对自己怀有一丝善意,谢不归自然会答应她的請求。

  二人关系缓和,大觉寺之难迎刃而解。最不济,也能保住翠羽阿兄的一條性命。

  水到渠成的一個计划,却沒想到会败在郑兰漪落水上面。

  是她自作主张,以此提高事情成功的几率?還是……有谁加害?

  宫女白露搂着自家娘子,仇恨地看着芊芊,說:

  “陛下,近日郑娘子总觉得身子乏力,时常头昏,岂能去水边這般危险的地方,定是戚妃有意为之,想要谋害郑娘子!”

  “娘子刚出月子,身子最是虚弱碰不得水。却溺水受了寒,往后落下病根,子嗣艰难可如何是好!還請陛下严惩!”

  她一句话就說到了点子上,要知道皇家最重的就是子嗣,郑娘子被害成這样,将来若是不能生育……人人屏住呼吸,都觉得戚妃此番必然逃不過一顿重责。

  听着這些指责,芊芊勾着脑袋,眉头都沒有皱一下,光线勾勒出她苍白的侧脸,她轻声地說:

  “虽是我提议令她放灯,为陛下消灾除厄,可我也沒想到她会落水。况且腿长在郑娘子身上,她若是不愿,难道我還能拽着她到水边,逼迫她去放灯不成。”

  “你!”

  “先带你家娘子下去救治,”皇帝一声令下,那宫女再也不敢多话,连忙招呼着人将郑兰漪送回在水阁。

  “你让她放灯。”待到池子边只剩了他们二人,和廖廖几個宫女太监,谢不归声音压低,落在耳边清冷感更甚,“为何自己不去?”

  “陛下。這种事我做了,只会惹你厌烦,不是嗎。”

  芊芊抬起眼笑笑,那笑容像一张假面严丝合缝贴合在脸上,仿佛真的接受了如今的身份,不過是后宫中一個可有可无的嫔妃:

  “陛下知道我這個人最是小气,吃力不讨好的事绝不会做。我若付出什么,一定要看见回报。哪一天我不给了,不是我变了心,就是有人不值得了。”

  谢不归眼神徒然变得锐利起来,瞳孔极黑,如刀片般落在她身上像是要把她剖开来看個清楚:

  “朕的发,是你给她的。”

  他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過了好久才說:

  “你身上,如何会有此物。”

  芊芊不语。

  结发为夫妻還是他教她的习俗,說是只要将头发用红绳系在一起,夫妇二人便能如同缠绕起来的青丝那般情丝绵长,两两不相忘。

  可她当初那样珍藏起来的东西,于旁人却不過是過眼云烟,转眼就遗忘。

  “自然是陛下给我的。”她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站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远远地看着他,如一段虚无缥缈的风,“难不成還能是我从陛下身上偷来的嗎?”

  “祝芊芊。”

  “陛下怕我取走你的头发,是再给你下一次情蛊?”巫蛊之术,向来是需要一些媒介的,比如人的鲜血,指甲,毛发,而要用上述此物的巫蛊之术往往十分阴邪,多用来害人,也不怪他会有如此怀疑。

  她的眼睛往下垂着,睫毛上坠着一滴小小的泪,像是一粒珍珠,让人想要抓在手裡,“可惜,我沒有。若是我有,我一定献与陛下,叫陛下心愿得偿,也好解那千万僧人的性命之危。”

  谢不归看着她脸和耳朵都被阳光照着,显出细小的绒毛来,他仔细地看着那些细小的绒毛,白皙清瘦的脸上沒有什么表情。

  過了不知多久,男子薄薄的眼皮朝上掀起,黑眼珠盯着她一字一句說:

  “這样下作的手段一次就够了。”

  “下作……”咀嚼着這两個字,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想抽泣,却只憋着声音,好久才从喉咙裡挤出一声哽咽:

  “难道陛下就一点错都沒有嗎?”

  “陛下若是一点都不喜歡我,当初何必来招惹我?何必這样地听从情蛊摆布,待我這样的好?”

  “当初,我跌下来摔死干你何事?這個滥好人你就非做不可嗎?若我那时便摔死,也不必经历后来种种,你也不必为着曾与我這样下作的人纠缠而犯恶心。”

  突然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讲话沒有道理,也顾不上讲道理,“换個郎君救下我,我照样能与他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天底下好看又武艺高强的人不止你谢不归一個,我祝芊芊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眼眶发红,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不归听到這句话,眼眸微微垂落下来,睫毛在鼻梁投下浓密的剪影。

  “如果那样,我的孩子,或许也能好好地活着。”

  芊芊视线落在他们之间那空地上,错落的光影婆娑晃动,脑子裡各种念头在翻滚叫嚣,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有一個念头最是尖锐,逐渐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你会落到今日這般境地,全是咎由自取。

  是你自不量力,企图摘下一轮不属于你的明月。

  “你知道嗎?昨晚我做了一個梦。梦到她长大了,她好爱笑也好会撒娇。她会对我說,娘亲我爱你,然后瞪着大眼睛等着我跟她說,我也好爱你。她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女子声音呢喃,在场众人无不露出疑惑的神色,戚妃口中的這個“她”是在說谁?

  唯有晓得内情的景福,知道帝王曾在微时与妻孕育一女,若是仔细算来那可是大魏朝的嫡长公主!

  可怜刚出生便夭折了,连封号都不曾有。按照大魏习俗,夭折了的孩子是不能立碑的,避免留下永久的标记。

  如今也不知埋骨何处,想到這裡景福忍不住朝着身旁看去。

  他看到帝王垂在身侧的修长的手在发抖,每一次轻微的抖动都像是在诉說着什么情绪。定睛再看时却又如常了,倒像是他眼花看错了。

  那女声轻轻的:

  “你去看過她嗎,她的墓就在宫外十裡,我抱着她的尸体唱着我們南照的歌,把她放进墓地。”

  “南照人都是将孩子放在树上而不是埋进地裡,因为孩子太小,灵魂弱小,埋在地下出不来,那么黑,她一個人孤伶伶在那裡,肯定会害怕,她会想娘亲,想得一直哭一直哭。”

  說到這裡她心都要碎了,单薄的身子在池水边摇摇欲坠,所有人都沉默着,为這巨大的阴影般笼罩在头顶的悲怆。

  天地都安静了,像是在为了某個生命默哀。

  這是一個母亲失去孩子的痛,世间再无别的痛苦能胜過如此了。

  一阵秋风吹過来,吹动女子鬓发耳垂间的银饰发出响声,一声比一声急促、清脆。

  像是细雨轻打在芭蕉叶上,又像是冷幽幽的招魂铃音。

  “再過几天,她就要過百日了。在我們家乡,百日宴上,孩子要与母亲一同接受圣水的洗礼。可是娘沒用……”

  “祈福的圣水如今变成了這冰冷刺骨的秋水。”

  清柔孱弱的声音刚落下。

  女子转過身毫不犹豫跳进了荷花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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