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后_66
話音一落,溫鴻微微一怔,然後別開眼,神情有點被戳穿的難堪。
但他含糊地迴避過去,似乎打定注意,屢教不改,也沒有認錯的意思。掌心握着那朵永生花,像握着一顆備用的小心臟。溫鴻看着酈晴坐下來,把永生花的小玻璃罩推了推,輕輕推到他手心更裏邊,護地更周全。
空氣間忽然有種凝滯的安靜。
“我救了人,該有什麼獎勵吧,”溫鴻把手臂枕在腦後,目光散漫,眼神追逐着窗邊透進來的光線,“慰問金什麼的,你替你家那位出一下吧。”
大大方方地“索賠”,應該會讓人鬆一口氣,總好過不清不楚地拖着她,逼她愧疚、憐憫、補償。
“不是已經給過了嗎?”酈晴擡頭一笑,看向他手中鮮妍精巧、永不凋謝的永生花,“最後一個劇本,給你留了一個角色,鏡頭很少……”
“養好傷之後,你接嗎?”
溫鴻醒來之後,的確想過點卑劣而蠻橫的要求。比如,我救了他,你愛的人,作爲報答,你吻我一下吧,輕吻,深吻,蜻蜓點水一下也勉強算。
再過分一點,他可以上挑着眼皮打着架勢腆着臉,一副刻薄的模樣要求她——你愛我一下吧,發揮一個合格盡職的演員天賦,隨便地愛一下就行。
演多久都隨意,什麼時候收回這點愛也由她。
但溫鴻沒想到酈晴會說,她給他留了一個角色。在她慎重對待、挑選了劇本、準備潛心演下去,摘到一枚影后桂冠的電影裏,她給溫鴻留了一個角色。
戲份不多的小小角色。
換句話說,也不過是做配罷了,但溫鴻甘之如飴,他幾乎直起身來,要按下牀邊的應急按鈕,問問醫生——什麼時候傷口才能好全,好了一半能出去演戲嗎?應該能的吧,不會演到一半就中途,就突然血流如注地死掉吧?
“接,我接。”溫鴻謹慎地措辭回答,生怕酈晴對其中的字眼產生什麼誤解。
這大概屬於他人生最坦誠、簡潔地表達自己的時刻之一了。
“好好休息,好好養傷,我已經跟導演商量過了,”酈晴最後拿起半顆削地乾淨、露出雪白果肉的蘋果,遞到他嘴邊,緩聲說道,“就是等到電影結束也沒關係,遲導會等着你。”
“等着你補拍那個,專屬於你的鏡頭角色。你之前給他投的錄像,遲導都看過,很滿意,一直想讓你參演。”
“……”溫鴻訥訥地咬着蘋果,心裏殘存着不可思議、受寵若驚的感覺。
這感覺當然不是對“滿意欣賞自己的遲導”的,那錄像是在遺孀的詩期間,溫鴻心存不甘,把自己的演繹片段發給導演的,前幾天他還掛了遲導的電話,簡單粗暴地拒絕了對方的邀約。
他現在只想接跟酈晴有關的戲。
居然得願以償了。嘴裏漫開清甜的果香,溫鴻想,他現在這個處境,很適合兩個絕妙的成語——
否極泰來。苦盡甘來。
不過……溫鴻看向自己穿的病服,脊骨消瘦,顯得空蕩蕩的,上鏡會好看嗎?他立刻意識到什麼,忙緊張起來,託酈晴把桌上的雙面鏡遞過來。
這一看,溫鴻不說話了,盯着看了很久,好半天,纔開口。
“……怕是要辛苦化妝師了,”底子還在,但臉龐蒙了層陰霧似的,神色鬱郁,不很出彩的樣子,溫鴻皺眉看了一會兒,然後擡眼問道,“我的角色是什麼?”
上午過了一半,酈晴看了眼牆面的時鐘,站起來,告訴他:“我的角色是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臥底女警,後期變節,你是我的一個隱藏人格。”
“明天早上我會過來,把劇本帶給你,我還有行程,先走了,好好休息。”
溫鴻點點頭,腦中很快搜索起自己看過的、有關精神分裂的影片。看他醒來之後神色舒緩了些,酈晴囑咐了幾句,就離開了,她路上給溫鴻父母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們溫鴻醒來的消息。
打給褚澄,對方卻沒有接。
也許是手機不在身邊,也許是夜裏失眠剛睡着。這件事情之後,褚澄幾乎謹慎地有些病態了,走在外面,他總是遮着臉,只露出一雙關注她的眼睛,卻連話也不敢和她多說。
褚澄對溫鴻道謝,但歉意並不多,佔據他心神的更多的是對酈晴的愧疚。地下男友的身份,曾經他在家裏做着飯,也從中汲取過一絲甜蜜和竊喜,但現在只讓他心神不安,夜裏常常夢到自己是個帶來災禍的盜賊。
事實也正是這樣印證的。
他蠻勇的性格發生了些微的改變,變得沉穩而細心。快遞上的地址,改成了附近離家最遠的一個驛站;家中的擺件,要是在酈晴微博出現過,會立刻替換後收到箱子裏;玄關門口備着透氣、貼合面部的口罩,以備出門時使用。
這些繁雜的工作,褚澄現在熟練地滾瓜爛熟。至於分手,某一個瞬間,這個念頭在褚澄腦海裏一閃而過。
“只要你提,我一定很快答應,立刻從這裏搬出去。”褚澄半蹲在她面前,朝聖似的,虔誠地向酈晴保證。
“如果你需要我,不論怎麼樣,我也會追上來,始終在你身後。”
其實這樣就很好,酈晴當時把他牽起來,然後緩緩抱住褚澄。這種火種燃燒一樣的勇氣,讓人抱起來格外溫暖。
但同時酈晴也發現了另一件事。
昨晚他靠在陽臺上,酈晴走過去,和褚澄一起吹風。在習習涼風之間,酈晴轉過頭,竟然發現,褚澄一向開朗、英俊的面龐輪廓上,滋生了細微憂鬱的情緒,他眼裏裝着自己。
也裝滿了潮溼的陰雨天。
他還在害怕什麼呢?
酈晴一路開着車,到警局門口停下。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沒有立刻下車到警局裏去,而是接着給燕先生打了一個電話,對面幾乎是立刻就通了。
“…燕先生,以後不要再對褚澄說那些話了。你明明知道,做錯的是持刀行兇的人,而不是褚澄。”
一旁的系統被這突然的問話驚到,偷偷探頭一看,發現晴姐握着方向盤,臉上有着些微的不解。酈晴問的很直接,但語氣並沒有太多責備。
不摻雜私人感情,她把事情簡單地剖析開——直接行兇的人是私生,爲了一己私慾傷害別人的,不是褚澄,也不是躺在病牀上的溫鴻。爲什麼非要給受害者,增加莫須有的罪名呢?
酈晴這樣想,也就這樣問了。
“是,我的確對他說了些話的。我說——他沒有錯,但有罪。”
百依百順、溫和斯文的燕先生,居然也有反駁她的時候,雖然順着她的話承認了,語氣帶着點示好的乞求,但也隱隱透出來些執拗。
燕朗潭握着電話,揉了揉額角,他知道酈晴是要給自己打電話的。
醫院走廊間,那句“燕先生,你說的沒錯”,酈晴怎麼可能沒聽到呢?
燕朗潭自己也心知肚明。
他透過精準判斷,幾乎可以肯定自己在做惡,通過語言的攻擊、精神的摧毀,他沒有錯過一點機會。從英挺的眉眼,到身上每一寸硬骨頭,他在一點一點碾碎那個叫褚澄的人。
他始終覺得褚澄不夠格。出身自然不必提,遑論那些令人鄙夷的經歷。
無所事事的街頭青年,有個可以讓人側目的本事又如何。根本不夠看。
皮囊尚好,又能年輕到幾時?酈晴待的娛樂圈,是個美豔動人的花花世界,最是不稀奇長相中等偏上的人的。
燕朗潭不是個混雜着私心,抓着別人錯處,就一邊苟且得意,一邊咬着不放的人。但現在明顯的是,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褚澄都給酈晴帶來了危險。
同時,他偏心得也太過蹊蹺了,同樣不管褚澄是加害人,還是受害人。
“他太平庸了,性格莽撞,行爲幼稚,身世不夠顯赫,經歷也不足以稱奇。除了佔了一個年輕的優點,幾乎沒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他還不如溫鴻。”
“他在你身邊沒有一點光,平庸、黯淡、乏善可陳,就是他的原罪。”
燕朗潭一點也沒有批判別人的意思,彷彿只是陳述事實一樣,把自己所認知的事情,都溫聲告訴酈晴。私生事件之後,就連不怕死的溫鴻,也稍微入了一次他的眼,某種程度上——
他隱約是欣賞對方這種瘋勁的。
如果燕朗潭一開始真的走了收養酈晴的路子,恐怕他真會做個溫柔、克己守禮的養父,滿足酈晴一切要求。等她成年了,再從一衆年輕優秀的青年中層層淘汰、篩選出一個最好的給她。而溫鴻,估計此時也能勉強加入名單。
至於褚澄,這種街邊的不值一提的,堪稱廉價的人物,燕朗潭會直接略過,一眼打量也不會給。
估計連酈晴的裙角,燕朗潭都會嚴格把控,不會有讓他碰到的機會。常人眼裏還過得去的出色,在他眼裏是徹頭徹尾的平庸尋常。
他會酈晴最好的,包括丈夫、情人的人選,都會配給她最好的。
這種偏心,幾乎是把除酈晴以外的所有人都看得很低,包括燕朗潭他自己。正常人只會覺得奇怪,甚至不解。
“什麼原罪?”酈晴有些啞口無言,看了眼系統,它也一臉懵。
「他在說什麼?」
系統撓了撓頭,試探着解析到:“這…應該就是網絡上的偏激毒唯吧,之前我還和這種人類聊過呢,因爲非常非常喜歡晴姐你,有時候都會在家裏,看着你的相片,然後抱着哭呢。”
「不過後來,我花了好大力氣纔給這個奇怪的人類糾正過來。」
「那燕先生…也是我的毒唯?」
酈晴打開車門,走到警局前,臉上有點失笑的表情。她摘下身上的披肩,拿在手裏,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對着電話裏固執己見、思想十分古怪的燕先生,說了最後幾句話。
“沒有人一生下來就光芒萬丈。也沒有人會有完美的性格。”
“我不是浪漫電影裏一個完美無缺的角色,褚澄也不是。”酈晴用手梳了下鬢邊的碎髮,湊近傳聲筒說。
“燕先生,你也不是。”
“你對我太偏心,看事情就一定會有偏頗。我們一起看了很多電影,你也一定知道,不一定兩個毫無缺點的人在一起,就會有美好的結局。”
酈晴走到警局門口,頓了一下,原本還想說兩句,關於愛情電影中角色的設置技巧,但始終自己不夠真切地理解,就停住了口。
“出身誰也沒有辦法選擇。”酈晴試圖引導燕先生進行合理的換位思考。
燕先生聽酈晴的話,稍稍放棄固執的抵抗,換位思考了一下。
要是他是褚澄……
要是我是他,早就走得遠遠的,躺在一處海邊的礁石上,對着海浪飲彈自盡了。酈晴眼中理智而冷靜的燕先生,打開抽屜,抽出一根爆珠的薄荷煙,如此理所當然地想道。
這些話被溫和加工了一番,然後透過電話,傳達到酈晴這邊。
他實在是病得不輕。真是一個頑固不化的、清醒的瘋子。系統咋舌幾聲,忍不住這樣感嘆道。
酈晴沒辦法了,輕嘆一聲,很快放棄說服對方的想法。
末了,她只能拿出那句萬金油似的話來,稍微措辭修改了點——“別再傷害自己了,也不許傷害別人。”
酈晴掛斷電話,走進警局大廳,原本她站在門口就足夠引人矚目了。
現在她的名氣、人氣都不是虛的,幾部電影聲名度都極高,至少受衆的年輕人,很少有不知道酈晴的。
一走進去,就像進入了一部節奏鬆弛有度的警匪片似的,前臺一個小男警,被吩咐來接引酈晴,看着她不自覺緊張起來,站起來時帶倒桌上一杯咖啡,流出來的黑褐色瞬間打溼了文件。
“您是酈小姐吧,昨天我們就收到通知了,那個私生關在看守所裏……”小男警匆忙把杯子扶起來。
接着小男警正了正警帽,侷促地帶着酈晴往看守所裏走。邊走着,邊忍不住回頭對着酈晴說:“那個犯人還不知道悔改呢,酈小姐你小心一點。”
“他還以爲自己做的很對呢…”
“好的,謝謝你提醒。”酈晴被帶到看守的通訊處,椅子前豎着一層厚玻璃,還有一個桌上固定的電話。
酈晴坐下去,發現帶她過來的小男警沒有馬上離開,於是眨了下眼,以一個溫和的眼神詢問,對方不好意思地小聲開口:“可、可以要一個簽名嗎?”
“好。”酈晴乾脆地點點頭,打開隨身的手提包,從錢夾裏找出自己的備份簽名來,那是之前一次走紅毯,她發現時間太短,來不及給專程來看自己的所有粉絲簽名,所以特地準備了很多份。
拍戲閒餘,她就會多寫上幾張,放在錢夾裏備用,現在就派上了用場。
等小男警臉蛋撲紅、攥着簽名照走了之後,酈晴轉向探視的玻璃後。
那個私生帶着手銬,被武裝的看守警察帶了進來。那是個身材有些纖瘦的男人,被帶到座椅前,面龐憔悴而蒼白,光看氣質,是個丟在人羣裏,也不被多加註意的人。
是個還沒有認錯的殺人犯。
他一看見酈晴,眼中就迸發出光,神情激動起來:“你來看我了…你很感動,是不是?那個助理騷擾你,我想幫你解決他,沒得手,最後刺中的是那個一直吸你血的明星……”
說到沒得手時,對方竟然有些顯而易見的懊惱,不安地看向酈晴。
“這也不錯,他以後知道痛了,就不會扒着你不放了。”
對方似乎鬆了一口氣,臉上有些高興,活像抽中了一份同樣不斐的二等獎品。但酈晴視線移到他身上,臉上沒有所謂的“感動”,鮮有溫柔,缺乏笑意。
然後開口:“你做錯事了。”
看守的警察站在角落,看見那個行兇未遂的人身體一僵,微微顫抖起來,立刻握緊了腰側的電擊棒。
“…你討厭我了?”那人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惶恐地問道。
“不,我不討厭你,”這句話讓他鬆懈了片刻,接下來的話卻很快刺穿他的心肺,“我這次來,只想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件事是,你做錯了。”
“打着喜歡我的名號去傷害別人,永遠都是錯的。”她的眼神很輕,柳絮一樣飄過去,稱不上厭恨、嚴厲,甚至沒有太多指責的壓迫感。
酈晴在陳述,沒有融進過多情緒,眼中也沒有倒映出這個人的身影。
但那種驟然的疏離感,讓人覺得眼前這塊厚玻璃就如一塊琥珀,而裏邊的人,是掙扎的完好蟲蠅。暖色調的陽光之下,這個被許多人罵爲私生的人,突然對自己堅信不疑的“保護”產生了點恐慌,身上一寸一寸僵冷起來。
酈晴看到了,接着說下去。
自私而沉溺在自我的幻想之中。現在那脆弱的泡泡一戳,就濺出血沫來。
酈晴沒有打算放過他,她特意延遲了判決,就是要讓這個人付出一點代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殺人未遂,是不存在的。溫鴻真的死過一次。
她對着對方,用自己曾經讓人迷戀不已的、“談清雪”的目光迎上去,然後打開手機,一邊編輯,一邊對着這個殺人犯說道:“沒有人糾纏我。”
那張清豔的臉,離窗後的人如此近,卻沒有以往對待粉絲的耐心與溫和。
“網上已經澄清了幾次了,溫鴻是我的朋友,只是入戲,和精神狀態有問題。你想殺的助理,是我喜歡了兩分的人;而你殺了的明星,是我喜歡了一分的人。你明白了嗎?”
接着,酈晴把手機貼到玻璃上,停留了片刻,那人怔怔地,一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內容,就瞪大了眼睛。樣子十分滑稽、悲傷而癲狂,目眥欲裂。
他會受到應有的懲罰,但在此之前,酈晴要先做一件讓人誅心的事情。
她關閉手機,然後提起包,拿着披肩不顧身後用力拍窗的聲音,朝看守的警官微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徑直走出去,一直走出警廳。
穿過警廳時,走到大門口時,酈晴聽到那個要到簽名的小男警忽然驚叫一聲,回頭一看,對方拿着手機一副悲痛又可愛的模樣,看酈晴回頭又立刻憋住眼淚,看他嘴型似乎剛剛在說——
“這不會是真的吧?!”
酈晴走上車前點點頭,朝着這個年紀很輕的小粉絲,輕聲迴應了一句。
她說,是真的。
等車子開走了,小男警哇地一聲倒坐在座位上,充滿被翻牌兩次的幸福,和看到微博勁爆消息的悲痛,同事碰了碰他手臂,奇怪地問發生了什麼。
“你都有機會要到簽名,還哭,貪心不足蛇吞象哦!”同事酸酸了一句。
小男警欲哭無淚地把手機遞過去:“你看,我不信你看了不哭,今天剛見到我女神,我還幻想着有什麼浪漫的展開呢?沒想到…你自己看…”
“什麼展開,霸道女星俏男警嗎,你想的還挺美的,”同事打趣着,接過手機,“能有什麼勁爆內容…我靠!”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充滿震驚,連v號名稱都念出來——“@酈晴:第一次澄清緋聞中的那個人,就是我的男友。現已結婚。抱歉。”
“結結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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