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_75
他邊走邊想道,出身高門鼎貴之家,喫的是細米精糧,穿的是綾羅綢緞、千金狐裘,早早又考取了無上的功名,“楊陰”這短短二十多年真是享福啊!
不過他也不比“楊陰”差!雖然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撒豆成兵的小伎倆卻不在話下。何況他還施了祕法,只不過用幾隻牽絲木偶,就將瀕死的幾百僕人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凡人哪能做到這地步?
楊陰神情冷峭,哼了一聲,使着手中的玉骨扇,揮手一搖,周身張揚的妖氣便熄了火似的,夾起尾巴藏匿了起來。
今天差點漏了餡,還好他回來路上多看了些“楊陰”的過往,他伸出五根手指來,修韌蒼白,左看右看,不禁滿意道:“真是一雙翻雲覆雨、舞文弄墨的巧手!”
楊陰回了房,決心從今往後不露出一點破綻,待人處事要假模假樣地溫和。
“楊陰”確實也愛喫杏仁酪、蟹粉酥,只是緣由不是爲了自己,是妹妹愛喫,他也學人精似的,湊到妹妹衣裙邊一塊兒喫,喫的嘴裏香噴噴的,手上滿是點心渣。喫完了,兩個小孩子花貓兒似的猶不滿足,還舔手心,推來搡去地笑對方。
這喫食上,他該愛喫妹妹愛喫的;那飲酒上,該飲什麼酒?
楊陰忽然窺到一塊兒記憶。
哦,羊羔酒。
“楊陰”愛飲羊羔酒。妹妹的及笄禮上,他也曾滿上三小杯,沾進口中。
“楊陰”面上微醺,念着“銷金賬下羊羔酒”,貼着捧着金樽中色澤白瑩的羊羔酒的酈晴,趁她不注意,低頭一啜,偷飲了小半杯。擡起頭來眼裏一汪溫柔清泓的水,讓人不忍責備,爲人最是善良的妹妹莞爾一笑,就着他銜杯的姿勢喂掉了一杯酒。
楊夫人在一旁取笑:“真是三杯倒,醉醺醺不知事,反倒地跑來磨你了!”
“妹妹,這酒…嗝…有些辛甜了,不好…不好,這酒不好,你要是嫁了人,就把我帶去!”楊陰癡癡地胡說道。
纔剛行了及笄禮,他可愛的妹妹不免失笑道:“這兩件事有什麼關聯,何況哥哥這麼大一個人,怎麼帶去呢?”
“就…用這酒罈子裝啊!”
“這怎麼也裝不下呀。”
“那,你就把我變成小羊羔吧,妹妹,我、我要做你的小羊羔。”
楊陰半醉半醒,臉上發着淡淡的紅,“羊羔酒多好喝,又香又綿,韻味久留。只需一些糯米混着黍米浸漿、煮爛、留汁,須加幾扇肥嫩的羊肉,否則稱不上是羊羔酒,也可入消些杏仁、梨…人人都稱讚我端方有禮、做事規矩,一點也不急躁,和羊羔溫吞的性子也有幾分神似…”
“我做的羊羔酒,口味一定是極好的…妹妹,你說是不是?”
“你飲飲我吧,倒進金甌裏,流進你口中,好暖一暖你的身子,不叫你一年到頭、連落寒霜時都手腳冰涼。”
他聲音如酒釀滴下來,低下來。
“世人都說羊羔酒能健脾補元……我若是變成了你的小羊羔,熬進了你的酒裏、藥裏,那能治好你的怪病麼?”
“瞧瞧他,喝醉了說胡話呢!唉,只是連說胡話,都念着你的病……”有人抹起眼淚來,勾起什麼傷心事,泣不成聲。
也有一個頂好頂好的人輕輕摸着他的臉,哄他道:“會好的。”
“楊陰”醉地一雙眼漾着春水,一路流到心窩子裏,燙出一道道鮮紅的瘡疤來。他掩面低伏下去,落到坐席上,橫屍在混着潮潮的草葉氣、血腥氣的土上,陷下去,墮下去,被一張黢黑的影子般的嘴囫圇吞棗地吞走,變出一個新人來。
他不是不想做楊陰了,只想做獻祭給妹妹的小羊羔嗎?
上天對他仁慈,有一隻髓影妖貼在他腳跟底下,一路跟來了蔭城、酈府,如影隨形、如骨附蛆,一路冷眼窺探。
最後才現身,來成全了他的渴願。楊陰至今記得他那不甘的神情,手裏緊緊攥着,那吸滿了血肉的汲血冬草,不,不僅僅是不甘,那副神情也奇異非常。
“你就不奇怪這‘仙草’爲何如此好取麼?以爲有法寶在身,就萬事無憂了?”
髓影妖垂涎他的骨、他的血、一張俊逸清朗的麪皮,一腔真切的情魂。但要是這副皮囊骨架的主人不鬆口,它就得不到姓名,也沒法兒把人吞到黑霧中嚼碎了一次,再重塑一次化爲己身。
所以它蠱惑道:“你活,這仙草就活不了,你死,這靈藥才能帶回去。別鬆手,捏緊了。你也不必怕她爲你傷懷,我有了你的姓名,一切都來源於你,從此我成了你,你也成了我。別急着拒絕,你就是拒絕了我,你和這些隨從也活不成啦!”
“你…從哪兒生來?”那冷冷的聲音從咳血的喉嚨中嗬出來,虛弱無比。
髓影妖露出一個鬼魅的笑來,“我從你腳底鑽出來的,自然爲你而生。”
楊陰暗自嘟囔了一聲:“講道理,我可半點沒有瞞他騙他。”
雖說哥哥是死了,他也會賠給妹妹一個新哥哥的,以假亂真,如假包換,絕對像從前那樣寵溺、愛護她,那幾粒汲血冬草煉成的赤玉丸子,剛纔遊園之時,他也沒有半點藏私地交到酈晴手上了。
他撥弄一下桌上的茶盅蓋,半撐着頭笑起來。“小羊羔,小羊羔,你也算如願以償釀成了美酒,就要被她飲到肚子裏了!”
院外烏青的天夾着嗚嗚作泣的寒風呀,綻一樹枝頭上零落的紅玉梅呀。
楊陰唱的什麼小羊羔,驚地一隻小腳的雀鳥撲棱棱翅膀驚慌地飛走了。
那尾羽焦黃的雀鳥蠢笨的一隻,翅膀打溼了似的,飛來撞去,好不容易一舉躍上青天,又被一陣狂風打翻了身,跌落下去,又擦撞了怪石假山,昏頭轉向地墜落,一頭扎進了黑漆漆的鴉羣裏。
一羣烏鴉被驚擾,頓時散開飛起來。
繞着屋檐怪叫,一縷縷陰雲似的好不吉利,小芸端着銅盆出去倒水,一見就心生不喜,忙驅趕道:“去!去!”
屋裏飛出一道瑩白的光直向另一處的屋頂,一瞬間遊散開,化作無數道靈活遊曳的白蛇劍身,撲向作怪的烏鴉,緊緊銜住烏鴉脖子、翅膀帶到遠處,直到望不見出來時的院子了,才融在空中消弭。
乜瑛章聽不到了,給屋裏下了一道隔音屏障,才接着琢磨手裏的東西。
“楊陰果真尋到這藥?”乜瑛章頗爲意外,捏在手心的正是幾粒赤紅的丸子,“我只跟他提過一兩句,這藥可不好尋。”
他原本不是爲了這茬子事來的。
酈府上下草木凋敝,一片衰敗之景,都是因爲地處極陰。乜瑛章在飛劍上一俯瞰,委實不太好看,平日裏也一定會傷了小徒弟的眼,遊園賞花時不免落敗她的心情,於是取來了肉骨生機的佛蓮枝。沒想到連這樣的法器都抵消不了草木吸收的陰氣,可若是太厲害的仙器,又不免將陰氣破壞殆盡,不益於小徒弟養瓷蛹之身。
剛奔走了一圈,回了一處洞府找了一會兒,才找到了一件恰好的法寶,吸附花木上的陰氣,又將陰氣饋回地面。
乜瑛章剛祭了這法寶,便片刻不停地趕來見酈晴,看她正捏着什麼往嘴裏送,不覺出聲喝停了她,把那溢滿血香的藥丸放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細看了一番。
小徒弟忽然扯着自己衣袖,揪地他心裏一軟,問道:“無嵐,怎麼了?”
“師父,你回來路上可曾見到什麼古怪的人,或者有人身上…陰氣較重,雖相貌未變,行爲卻與往常不盡相同的?”
乜瑛章一怔,倒是想起用佛蓮枝施法時,在蓮池邊遇到一個根骨奇佳的下人。
一眼看去,資質出類拔萃,若是早些年乜瑛章奉師門的命,下山收攬外門弟子,遇上了定要添上收錄弟子的簿子上,可如今……這又與他有什麼相干呢?
乜瑛章將一塊兒紫手爐似的暖玉放到酈晴手上,一邊攏起她冷冰的玉指,往暖玉上靠着汲熱,一邊絮絮道:
“府內到處是陰氣遊走,人人身上都有陰氣,只不過浸染的程度不一罷了,你身上最重,但是沒有大礙,等好了我們自然會離開這地方,現在不過是供你養身,方纔見過你爹孃、哥哥,順道問了一聲好,他們身體安康,你無須擔憂……”
小徒弟的手暖乎乎起來,鬆了一口氣,臉上也終於綻開笑顏。
乜瑛章探查過那藥並無大礙,就撿到酈晴手裏,讓她儘快服用下去。
紅嘟嘟的藥丸幾經磨難,被遞來遞去,推來搡去,終於又落回到了本該得到它的人手裏,被軟紅的舌頭捲進去,融成拉絲糖漿似的滾滾熱血,在瓷蛹這容器裏遊了一遭又一遭,終於安分沉沉睡下來了。
她的臉粉起來,眼裏聚起光,乜瑛章忍着激動摸摸她的手,是真的暖了!
“你哥哥陰差陽錯尋到這個,真是做了件再好不過的事,”師父的欣喜溢於言表,“你的肉身已經化了五分了,補上些天靈地寶、珍獸妖丹,不假時日就能補足神魂,再不必屈居這瓷蛹之內了!”
酈晴伸出手,才發現手臂上生出了細小的青血管,不再像以往一樣光滑無比,沒有半點絨毛和人氣。她瓷蛹內的魂魄豐盈了幾分,卻失去什麼似的,忽然感到一股令人戰慄到後怕的甘美滋味。
“這藥怎麼會這樣厲害?”往常她也吃了不少別的,從沒有像這樣可怕。
一株小小的仙草,就能生生補了一半的神魂。這樣的神藥怎麼偏偏是哥哥採到了?酈晴不喜反憂,只是面上未露分毫,只將疑慮暫且留在心裏,她這幾日早已見慣,衆人爲她的怪病是何等的辛苦、何等的傷心,也暗下了決心要治好自己。
“若我放棄了,才叫拋下京都種種繁華的爹孃、路上九險一生的哥哥、和爲我日夜牽掛的師父寒心,從今以後,不論如何辛苦,都要以治好我的病爲先。”
若是乜瑛章知道小徒弟此時如何想的,定然萬分欣慰,甚至誇讚她一番。
他這頭有了意外之喜,轉念便有了別的心思,直言道:“無嵐,你現在身體好了大半,只需輔助一些極品的丹丸,不如跟我出山歷練,把你紙上學的那些本事活用試試,爲日後遊歷做些準備……”
酈晴點頭,問道:“那我跟着師父去哪兒呢?只是除妖伏魔麼?”
“就去蔭城周圍這幾座山。”
乜瑛章一揚袖,面前浮現一副繪着蔭城山水暗崖、黑點密集的地圖來。眼見那山水陡峭、斷崖兇險,細看那黑點,正是一隻又一隻穿行憩息在蔭城山上的猛獸兇妖,乜瑛章自然不怕,瞥見小徒弟臉上也面無懼色,這才定下心來。
此行定要殺幾隻道行說出來漂亮、內丹能補神魂的大妖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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