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_74
他把這初蕊藏於袖中,免得被擾人的陰氣給活生生咬蔫了。
楊陰這時把胭脂梅取出來,放在了妹妹的牀邊上,花心紅豔豔的,褐枝溼漉漉的,疊成一副“紅梅冬睡圖”,襯得“畫紙”上的妹妹臉上落下了淡淡花影,黯淡地描紅了半張側臉,塗在額頭、眼皮、鼻尖和脣珠上,像是潑了一小碟花料搗成的脂粉。
可楊陰未免覺得“脂粉”的作比太過俗氣,這詞和妹妹不太般配。
偏生他沒怎麼讀過書,尤其是蔭城裏的古書抄本,這也怪那些個來尋寶的臭道士,害妖不能隨意進出蔭城尋樂子。對了,那“楊陰”還是個前幾年欽定的狀元,文采斐然,肚子裏很有些墨水。
楊陰揉揉鼻子,想起穿皮架骨、扮起這溫文模樣的艱辛來,裝進肚的那些個學識、詩才、記憶至今也未消化殆盡。
粉面桃腮、冰肌玉骨、螓首蛾眉……這些詞可是用在美人身上的?楊陰瞅了瞅妹妹不粉不桃、比玉易碎的臉,深覺挑摞出這些個詞來不配,便拋之腦後了。
他見識也不深,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詞來形容,只得撇撇嘴、悻悻地作罷。
楊陰又撿那折梅花枝起來,垂懸在酈晴安靜睡着的臉上,手一低落,血玉似的紅瓣便輕輕地、軟軟地掃在她眉間,陷入輕霜軟雪一般美麗動人。他腕間有綿柔之意,動作極輕,但總有些擾人,驚地酈晴睫毛撲簌簌地顫了顫,眼皮下一雙黑珠子,也如水中月影似的漾漾了片刻。
他還不見好就收,還貪心地垂涎,想看她更多別的反應。
愈發起勁了。
楊陰將那枝梅左擺來,右移去,頑童似不知分寸地湊上去,帶着躍躍欲試的興味,有些心急地喚道:“妹妹,快醒醒……看看我啊,哥哥回來了…”
只是動作倒不像故意的作弄,反而溫溫柔柔地在鼻下掃出淡淡冷香。
楊陰這頭正“玩”着,被他嚇出去的丫鬟六神無主地一路跑出去。她跑出了長廊,恰巧被院子管事的小芸皺眉喝住,斥她道:“怎麼這樣冒冒失失的,不知體統!”
小芸平日在院子裏就積威甚重,丫鬟被喝住,低頭縮着脖子,喏喏地應答了小芸幾句,不敢有半點欺瞞,把少爺發掀屏風怒闖進去的事鉅細無遺地交代了。
小芸聽了,又驚又疑,忙把手中抱着的新裁的綢緞綾羅塞到丫鬟懷裏。
在小姐的事上發怒尚且不說,驚擾小姐安睡小憩的事少爺做的出來麼?
小芸直覺不對,提起褂裙就往院子裏跑。剛到院子門口,她氣喘吁吁地抓着門栓,擡眼便望見支起來的雕花木窗,微風吹着木竿,響起點搖晃的吱呀聲。她透着窗子,遠遠的、隱隱約約看見小姐已經醒了,半長髮瀉在胸前,少爺笑吟吟地說話,忽地伸手遞過去了什麼東西。
小芸心裏刺地一緊,生怕有什麼奇妖異種混進門來,什麼都顧不上了。
她徑直衝過去,一把推開門,撲到中間硬生生礙開了兩人。這般十分莽撞的舉動,算得上以下犯上了,把正訴着久別之情、說着貼己話的兄妹兩人都驚了一下,尤其引起妖性陰森古怪的楊陰的不滿。他剛喚醒妹妹,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套她一套,看她是不是也是個小妖怪呢!
“你這是做什麼?”楊陰自覺和妹妹相談正歡,忽的被擋了一下,立刻不悅道。
他的拳頭又把東西捏回去,但還沒來得及蜷回去時,叫小芸極快地瞥了一下,看清了他手心裏攥着的東西。那是幾顆赤玉丸子,不知是喫的,還是玩的,紅地猶如上品瑪瑙石一般,色澤鮮亮又嬌嫩。
酈晴剛剛睡醒,頭還有些昏沉,正回着哥哥的話,見小芸忽然闖進來、又支吾着說不出話來,只輕聲問:“怎麼了?”
“小姐…少爺他……”
小芸擰着手心,快絞爛了一張帕子,想起種種怪異之處,又想起少爺與往常迥異的性情,謹慎着開口了。她倒也沒想說些破格的話,只想尋個由頭,把小姐和有些古怪的“少爺”先隔開,回頭再找個法子,求乜道長探一探虛實也好。
畢竟這也是她左眼皮跳的事,妖鬼玄虛,真要讓她說也是說不準的。
這頭楊陰已察覺出不對勁,眼皮微微一斂,心知是自己得意忘形了。
他站起身來,踱了幾步,脣色霎時間憔悴地煞白起來,裝起一副可憐姿態,滴水不漏道:“我此行在路上耽擱了許久,一來是同你們分了道,走了遠路,馬車趕地日夜不歇,時有妖魔侵襲,一路上險象環生,幾次都是好不容易纔脫險,折了大半的人馬才撿回一條命…”
“二來則是爲妹妹你,我去了蔭城邊天山上,尋一味名叫汲血冬草的藥,這東西對你身體大有裨益,若是製藥服下,今後你飲食陰血,再不會短暫喪失五感了。我頗費了些功夫才尋到,那草生在斷壁懸崖上,受惡獸守護,摘奪花了些時日,爹孃怕你擔憂,便從未對你提起過……”
他說書似的娓娓道來,不給小芸半點縫隙插嘴,簡直要說出一樹花來。
楊陰暗想,自己若不是借了“楊陰”的身份入門,硬闖進酈府來玩兒免不了大傷元氣。畢竟府外固若金湯,府內法器堆積如山,繞是現在暴露也沒什麼好處。
於是乎,提起衣襬大步趨前,對着妹妹說的更是情真意切了。
“途中我早已將這汲血冬草搗碎,煉成丹藥已有幾日了,剛和爹孃在堂上說過此事,我一時喜不自勝、急匆匆地趕過來,斥走了一個不懂事的丫鬟,也是想讓妹妹儘早醒來服藥,免得藥效流失罷了…”
楊陰言辭切切,凝了一雙秋水眼,又攤開手心亮出幾粒紅燦燦的丹丸。
小芸啞了聲,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倒也沒錯,方纔楊夫人避開小姐,怕也是爲了這什麼冬草的事。她平日裏跟少爺也並未接觸過多少,只是見得楊陰寵溺小姐的舉動,如今也半點不差,九死一生拿回了對小姐有益的這什麼丹丸,可見對小姐還是牽掛在心、日夜都念着的!
不過思人心切,一時斥走了個不起眼的丫鬟下人,反倒是自己太多心,倒管起主子們的事來!小芸不禁懊惱垂首。
“若是沒有無故傷人便算了,這事……其實我知道,師父對我也說過。”
酈晴起身,寬慰了一句,也不計較小芸方纔的莽撞失禮,只以爲小芸是來爲被斥出去的丫鬟討公道的。
後一句話則是對哥哥說的。
她忽的嗅到一股甜香,是從楊陰手裏散出來的,勾到她鼻尖下,無端地,撓地人心神發起癢來。這藥對瓷蛹果然有強烈的吸引力,梅枝擱在小腹上,酈晴將用手指輕輕捻起來,這是哥哥來時贈她的。
她走到桌邊,凝視片刻,挽袖擡起手,對着描着仙鶴的綠底六方瓶將紅梅斜插過去。暗紅、水青、白鶴振羽欲飛,一派冷清悽美、奢靡富貴相交的圖景。
“辛苦哥哥了,我一定會好起來的。京都的院裏種滿了凌霜梅花,正是這個時候開,沒想到哥哥還記得,特意折了一枝送到這兒來。”酈晴看了一會兒,揮手吩咐小芸去取一件蘇繡毛領的披風來,小芸忙繞過屏風,翻箱子找遞出來了。
小芸要湊上去親手繫上,只聽她低聲道了一句“我自己來”,便退下了。
兩隻纖巧瓷白的手如捧雪似的輕柔繫上了披風,酈晴便轉身拉住楊陰的手,引得後者出乎意料地一愣。“吃藥的事暫且不提了,我們好久未見,屋子裏又陰又悶,不如一起出門走走去,說一說話也好。”
外頭的天很怪,若按時節來算應是熱夏,偏偏微風吹拂過來,又可以稱得上是春寒料峭、秋意微涼、寒露將至,冷冷的生氣攪作了一團怪怪的陰風。
楊陰被吹得通體舒暢,但還是手作拳頭狀抵在鼻子下,裝模作樣地咳兩聲。
他心下也有些拿不準妹妹是信他,才獨自跟他出來遊園,還是要試他,纔不敢喫那藥,才拉他出來要“敘一敘舊”。
短短一段路,楊陰可謂是心思百轉千回,竟燒起一點委屈和憤懣來。那樣好的補魂換血的稀有草藥,他一路拿回來可沒起過半分據爲己有的念頭,還不是想着這個往常和自己親密可愛的妹妹?!她偏要這樣試他,不信他,莫不是拿他一顆真真的寶貴妖心當驢膽摔着玩兒了!
他跟着酈晴一步步挪着,不時回幾句她說的話,故意不避開那些“楊陰”過去的事情,舉起手比劃京都府中的物件。
說的頭頭是道,熟稔不已。
“…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嗜甜,沾了糖的總要拿到嘴裏拿舌頭舔一舔。”
“偏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眉頭都不舒一下,沒有半點貪心愛甜的模樣,唬地爹孃以爲你嘗不出酸甜苦辣來,嚇了一跳,請了名醫來仔細瞧,你才紅了臉把自己鎖在箱子裏,問了好久,你好不容易纔對我開了口,說喜歡喫甜的,但不想叫別人都知道,這事兒我可一直都記得呢…”
酈晴緩緩走着,不自覺傾着身子,朝楊陰手臂邊靠了靠,聞言一笑:“我只是不想鬧地人盡皆知,免得喫壞了牙。”
“倒是哥哥裝的一點不愛喫,”她看一眼楊陰,揶揄道,“卻省下荷包裏的銀錢,暗地裏吩咐貼身小廝買,還威脅他不許告訴別人,一天天不重樣,菱粉糕、杏仁酪、蟹粉酥往我嘴裏也賄賂了不少。”
楊陰揚起笑來叫屈道:“哪裏是賄賂你了,分明是專程買給你喫的!”
酈晴正巧走到長廊的一處石梯邊,往下栽着青鬱郁的花草,綿延到一座嶙峋的怪石假山上,提裙踏下去時,聽到楊陰這樣說一愣,也滯了一步:“……原來是這樣,我以爲哥哥也愛喫的,倒是我害哥哥騙了人,捱了爹孃一頓打罵。”
“沒什麼,又不疼。”楊陰不在意,跟着大步跨下去,說的也是實話,他可半點沒有對疼痛刻骨銘心的記憶。
那吸到肚裏的骨髓、神經、眼珠中的畫面,除了妹妹,還是妹妹。
可有趣,特可愛,特好玩兒!楊陰想到自己那些味道堪比珍饈的、關於妹妹的記憶,舔了舔脣,口中生津,仍舊回味無窮,不免眼神亮晶晶地移到酈晴身上,心想這一下喫完了,也不打緊,他現在已經是楊陰了,自然可以創造新的記憶來!
左右不過是心窩子挖個洞,把囫圇式地妹妹填進去就行了。
楊陰趁她轉過身,忍不住摸了摸滾燙髮熱的胸膛,裏面可有個寶貝,還是一件活物,是一個慣知道疼愛妹妹的、紅彤彤、砰砰跳的一顆活人心呢。
“你還記得那天爹孃把我們兩個領到一座假山邊嗎,就跟這個差不多。”
酈晴擡起一隻手,指向眼前假山。楊陰被引得也伸手摸了摸,那假山上的岩石塊兒溼漉漉、黑黝黝,沾溼了指頭。
他定睛一看,怪石堆砌起了幾個栩栩如生的圖案,模樣倒還精巧雅緻,一個是仙鶴欲飛、猴子觀海的模樣,還有一個是仙人昂立、擡臂指路的樣子。
仙魔不同道、不兩立,楊陰立刻嫌棄地撒了手,移到一處大象喝水的怪石上。
真是晦氣,晦氣!
“哥哥也是跟我一塊兒,在這兒第一次知道了世上真有修仙長生的機緣。”
“是啊,當時乜道長身上雲霧四繞,綁着銀光閃閃的飛劍,爹孃在一旁恭敬地候着,就看他選中了誰當自己的徒弟。”
楊陰翻出那一塊兒記憶,細細地描述道,忽的他臉色變得有些奇怪了,摸着假山上奇石的手指不禁用力地捏進去。“我想着,若是要去,咱們兄妹兩個一塊兒去,尋仙問道也好有個親緣上的伴,誰知那乜道長打量了半晌,竟誰也沒看上。”
“當時想着也罷,一道做凡人生老病死也沒什麼不好。”
“誰知乜道長不收你做徒弟,卻很是喜歡你,總來找你,把你帶上飛劍,不知去什麼地方玩了,害得我哪兒也找不着你!”
楊陰指頭下陷進幾個洞,他不動聲色地放下手,轉身遮住,高大的身影罩住往前走的酈晴,由陰霾轉爲朗月之色,笑吟吟道:“那時候真是把我氣壞了,一時不愛說話起來,脾氣都變壞了不少。”
霎時間起了一陣纏綿的陰風。
幾絲銀髮被微風纏起來,如燒成灰的一縷蛇信子,無害而勾人。楊陰伸手去握,風不隨他意,歇了下去。
她回頭笑道,“哥哥脾氣還會變壞麼?”
楊陰學着記憶中謙謙君子的模樣,好脾氣地一笑:“你又開我的玩笑了,對你,我何時壞過,又如何會變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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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更,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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