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_81

作者:加芯燈籠
火樹銀花的景象照亮了許多地方,石桌上的棋盒也被染上了霞光似的豔紅。

  楊陰聽見了趙津古怪鬼祟的自言自語,抓到了對方把柄,心下不由得快意鬆懈了一刻,等府上到處點滿了燈,他的半身影子還沒反應過來,依舊藏匿在盒中,縮手縮腳,一時伸展不開,只得忍着光亮灼燒的痛,尋了個契機開溜。

  他本想溜到趙津腳邊,寄生在一點生魂上也未嘗不可,沒想到一靠近,就被一股金光反噬灼傷,只得倉皇而逃。

  楊陰另一半真身在隔着幾條長廊的房間中痛呼出聲,咬破了舌尖,小廝慌慌張張敲門詢問,他吸氣、忍痛將人喝出去:“桌子腿撞了腳,沒什麼大礙,出去出去!別打攪我繼續養病休息!”

  這下子雪上加霜,楊陰悶了一口腥氣在喉嚨裏,神色更是燥鬱不已。

  另一半的魂影滯留在外,受了傷,也不好直接收回來,恐怕會留下痕跡。

  “那趙津身上果然有古怪!不是有異魂在他身上,就是得了瘋病,”但楊陰聽地分外清楚,趙津說話時有條不紊,像在跟人對話似的,有進有退,絕不可能是受了驚嚇,“只是不知道趙津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身上的龍鱗還真是個大麻煩!”

  楊陰妖丹受損,兩頰微瘦,一身寒浸浸的氣。他分出體外的那一絲影子,早在龍鱗燒灼的那一刻脫離了控制。

  而他這一身的骨肉心肝,全來自一個只把家中胞妹牽掛在眼裏、惦念在心裏的好兄長,這一半的影子分得的心竅純粹地可怕,脫離了楊陰片刻的理智操控,這影子就如雪地裏一匹肚子餓瘦了的黑狼,受了傷,就一路夾着尾巴,步伐隱祕而急切,徑直地往酈晴的廂房處奔去。

  等楊陰再奪得這一半影子的控制時,它早乖乖蜷縮在一盞油燈底下了。

  影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抱着小尾巴,擠在油燈的影子下。它跟一隻凍僵了的小蟲似的,傻愣愣的,盯着燈下美人一隻手扯住袖子,一隻手拿着筆落下簪花小楷。楊陰察覺到一股道氣,連忙收了大部分控制,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畫面。

  酈晴點了很久的燈,直至鮮紅的蠟淚滴盡才擱下筆,輕輕吹乾了紙上的新墨。

  她拿起放在案邊的一張佈防圖。曾經師父給她展示過蔭城的地理地勢,險山惡水,地圖上標記着妖怪行動的黑點十分密集,像一座天然的食人蟻穴。越看越生出疑惑來,她早就聽聞過蔭城之怪,卻不知道蔭城周圍這些地方更是讓人喫驚。

  “這三座險峻陡峭的山,和一處深不見底的斷崖,到底是怎麼來的?”酈晴手指按住佈防圖,忍不住問師父道。

  怎麼會有水自低流向高,“咕嚕”地沸騰着,跌進去卻能凍碎人妖的身軀?

  又怎麼會有山不像尋常山峯一般高聳直立,反而宛若人形蜷縮沉眠着,更像什麼柔軟的活物似的,這山裏的妖怪並不是喫山傍水,而是被山吞、被水溶,更像是山腹中的食物和三座山的養分?

  乜瑛章站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看着未關的軒窗,怔怔的,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麼。一聽酈晴這樣問他,乜瑛章恍惚了一刻,纔在小徒弟瀰漫開擔憂的眼神中緩過神來,他神思一動,使任由冷氣灌進來的木窗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他緩聲答道:“無嵐,我也不知蔭城和這幾座怪山的來歷。”

  說話間,乜瑛章走到酈晴身邊,風吹得燭火搖晃,潑地他一身暖融融的燈色。

  “大約是我剛進入築基期的事了,不過拜上仙門的五六年,那時候我還是道微宗的一個內門弟子,跟着幾個師叔出師門下了山,做什麼任務已經不大記得了。那段時間我偶然聽到有人說起這座突然拔地而起的蔭城。”

  四下裏安靜,顯得師父的聲音淡淡的、夾雜着一絲似有若無的追憶。

  師父的手也輕輕落下來,酈晴擡起頭,看向師父,師父也看着自己。那雙眼睛又黑又靜,如篝火中迸發後熄滅的一點火星。師父看着她,就那麼慢慢地說話,眼中流淌着溫柔的水光。他的手並不細膩光滑,落着傷痕,結着粗礫似的硬繭。

  酈晴碰到不止一次,每一次都會下意識輕撫過去,慢慢貼緊交握住。

  他低眉望一眼兩隻交握的手,猶如綠樹上兩枝纏繞難分的漂亮春藤。

  縱使有靈藥生肌肉骨,能把身上疤痕盡數消弭,又有什麼意思呢?乜瑛章不喜歡弄得自己身上沒有一點瑕疵,這樣他看着這些非修道之人才有的痕跡,和小徒弟待在一起,纔好想些凡間獨有的俗物。

  街頭曬化了的冰糖葫蘆,滴着紅糖水,小徒弟跟着上街總愛望一眼。

  屠夫一刀斬斷砧板上的魚頭,白布上擦擦濺上的血,遞到婦人的菜籃子裏。

  連這個小徒弟也會稀奇,眨也不眨地看着,似乎有點想買魚頭煲湯的意動。

  那些叫賣聲雄渾、清脆、稚嫩、蒼老,一聲聲往上飄,和炊煙氣攪在一起。做飯的要生柴火,等家裏那個回來喫,過慣了日子也是會爲飯的鹹淡吵嘴的。

  若是新婚燕爾,丈夫憐愛疼惜,新婦只用打打下手,坐在門口擇擇菜就夠了。

  枕巾上或許會繡着並蒂蓮,被子底下的蓮子、花生第二天會拾到碗裏,兩個人面對着面一粒粒剝開喫掉嗎?

  乜瑛章嘴上說着別的話,時不時看一看這一對雙手,想的卻是俗之又俗。

  真漂亮的一雙手啊。乜瑛章心裏小小喟嘆一聲,臉上不覺逸出微笑。

  他自從叛出師門之後,就懶得“正氣浩蕩”,習得了一些狡猾的性子,君子之道在他心中也只剩半張紙了。這麼久了,他和剛步入仙途時有了天差地別的變化,似乎卑鄙了一些,冷漠不近人情了一些。

  如今他胸中法術萬篇,鬼神不懼,又有無數寶府仙器的身家,什麼都有了。

  還有了一個愛徒。

  “我只聽過這麼一個說法,說這整座蔭城是一個大能、抑或是什麼大功德的人死後化成的。三山皆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手、腳、腰背、肱骨、臂膀。蔭城之所以靈寶聚集、妖物不絕,正是這大能的屍身滋養的。但這種說法始終沒有依據。”

  乜瑛章笑道:“不過是道聽途說罷了。”說完,他端起桌上一杯茶,握着杯子抵在脣邊,一盞新翠飲到嘴裏卻不嚥下去。

  小徒弟低頭沉思着,手邊一疊臨摹的字帖,其上一張只寫了兩句詩。

  乜瑛章瞥過那極爲認真的幾個字——“僧臘菩提樹,禪心菡萏花”。講的什麼僧佛、禪心,更攪亂他心頭一池水。

  他辟穀多年,舌頭上幾乎忘了什麼雪尖、碧螺春之類的滋味,乍一嘗,反倒飲出綿綿的苦澀來。乜瑛章到底還是悄悄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終究忍不住問道:“無嵐,你可還怪我,怪我……當日對人太過無情,怪我修道心思卻太過狠絕?”

  他指的就是龍鱗一事。這事始終是個不大不小的疙瘩,乜瑛章這幾天偶然想起幾次,慢慢悶成了一道膿瘡。

  “我怎麼會怪師父?我心裏從來不怪師父,師父沒有錯。”酈晴軟言道。

  她的臉被燭火映着,露出一點點胭脂香氣的紅。她眼中有一點意外,很快便隱下去,又轉爲了然。

  她身子微微傾向後面,和乜瑛章靠地更近些,這樣一來,兩個人的落到地上的影子彷彿生到了一起。她說的話聲音輕盈,調子有點長,一股清淡的纏綿,彷彿戲樁子上青衣的一段曲。

  “就是師父真的害了趙津,也沒關係。沒事的,師父不是自己想的壞人。若他冤死了,他的孽債落在我身上。油鍋刀山都由我去淌、由我去償還。”

  “師父是爲了我。”

  “我都知道。”

  “只是趙津不該死。如今我身體好了大半,再去尋什麼寶藥,也不過是錦上添花,更還不至於到害人性命這個地步。師父不是打算帶我去蔭城遊歷一番嗎?以師父的本事,怎麼會找不到仙花異草。”

  “再者,就是找不到也就算了,現在我行動自如,與常人無異,已經很好了。”

  她的話從舌尖吐出來,遊曳成一條小小的蛇,通身雪白,摸起來如此柔軟,蛇信的嘶嘶聲也如此悅耳,一路攻城掠地,盤旋在乜瑛章轟然塌陷的心上。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乜瑛章將握着她的手抽出來,攏起小徒弟長長的頭髮,用一串紅色的珊瑚珠子梳了幾束聚起來,顯得新鮮可愛。

  其實那天乜瑛章沒能殺得了黃粱魚,卻殺了一隻拾着黃粱魚的牙慧、連害了幾條人命的伴生鯉魚。小徒弟開口要放過那個趙津,他收起劍放過了。

  他另闢蹊徑,尋着鯉魚屍身的氣味,找到了黃粱魚曾經寄居的巢穴,那裏一地的珊瑚瑪瑙,堆着無數的珍材異寶。

  這珊瑚珠子就是從中挑出來的。

  連暫居的巢穴尚且如此富貴,黃粱魚的身上又藏着多大的機遇?但乜瑛章不再去想了,他將心思淡了又淡。他和小徒弟之間,本就不該談第三個人的。

  燭火燒矮了,影子一縮再縮。

  楊陰窺探地並不真切,只隱隱約約看見兩個身影,幾乎交疊似的耳鬢廝磨、軟言蜜語,他看的十分朦朧,卻不妨礙他心上冒火。楊陰把手腕虎口擱在犬齒下,咬地幾圈深深血印,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裏似怒似哭的,低聲斥責道:“這個該死的相貌平平的臭道士,爲師不尊!”

  他忍不住投了幾分神識,將影子看到的畫面凝實一些。

  影子離桌面近,一下子就溜到了遮着光、層層疊疊的紙頁下。楊陰窺見了幾個碩大的字,看了有些眼熟,仔細一看,竟然是他枕頭底下就有一本志怪讀物,封面上一模一樣的四個字,叫做蓮池一夢。

  影子潛游上去一頁紙。

  楊陰模模糊糊地看見臨摹的帖子,什麼“菩提樹”、“菡萏花”。

  他忽的心頭一跳,菡萏是世人對荷花的別稱,妹妹也看了“蓮池一夢”,寫那話本子的人不就被人稱爲“菡萏公子”麼?難不成妹妹因爲這點才情,像什麼雜書裏的小姐一般,戀上一個窮書生不成?

  他驚出一身冷汗,又覺得自己想多了,回過神之後又操縱影子藏匿起來。

  乜瑛章隱約察覺到什麼不對勁,走時似乎凝眉看了一眼這盞燈。他交給酈晴許多防身的法器,交代她好好休息,等生日宴過後便立即收拾行囊出發。

  酈晴吹熄了燈,卻又將木窗撐起來,讓月色照進來一片淡淡的銀亮。影子終於舒舒服服的,貓手貓腳地蹭到妹妹腳下,抻了個腰,便趴在了她小巧的鞋尖上。沒有那道長的轄制,楊陰終於看清楚了一切,頓時他睜大了眼睛。

  妹妹手上拿着那本《蓮池一夢》,擱在木窗前的玉几上一頁頁地翻看。

  她臉上不似着迷其中故事,更像是疑惑着什麼,她一頁頁地找,直至翻完了整本書,似乎也沒有找到答案。月光照過了案上一頁頁紙,她將書慢慢合上,銀色的水光就落到身後,刺在了一道鑲銀鏽紅的屏風上。影子只得從鞋上氣呼呼地起身,被這惱人的光攆到屏風之後。

  在那道屏風之後,楊陰聽見兩聲酈晴的嘆氣,一句較長,一句較短。長的這句楊陰沒有聽懂,只聽妹妹微微搖了頭,以微不可聞的聲音低低地說:“這本也沒有,沒有我夢到的那個故事。”

  短的那句楊陰倒是聽清楚了,是一個人名。不知是男是女,喚作“聞凝”。

  整夜窗也未關,楊陰將一半影子掛在房梁之上,另一半真身待在自己的廂房裏,託着腮,癡癡地躺在塌上,身上卻伏了一隻熱暑中的白額虎似的,懶倒在牀鋪上,望着紗帳上鏽出的錦簇花團。

  整日間他待在屋裏,傷勢未好全,反而因爲接近趙津時傷的更重了一些。

  楊陰頭腦昏沉,想着趙津口中定有古怪的自言自語,想不出所以然來;想到乜道長臨走時差點瞥見他真身的一眼,又生起點警惕來;最後,他翻來覆去地想“聞凝”這個名字,卻始終想不起來什麼相關的記憶。楊陰煩地把棉被一股腦蓋在身上,悶住了臉,倘若他此時是才智過人的“楊陰”,是不是就能猜出這裏頭的謎來了?

  一股溫柔的想念又佔據了心頭,楊陰忽然安靜下來,攥着玉扇子的手鬆開,暴起的青筋也一根根蟄伏下去。

  他怎麼來的這麼急,辭去了京城的官職,片刻不停地、一身勞累地趕來了?他雖然比不得武狀元郎,但也有一身騎射本領,身上法寶衆多,若不是疲乏過度,一時大意疏忽,怎麼會被小妖伏擊中了要害,白白喪了一條性命?

  原來是心中想念家妹,茶飯不思,一副清俊的儀容差點瘦的脫了骨。

  “每日價情思睡昏昏。”楊陰側過臉,低垂着眼瞼,近乎夢囈地埋怨了一句,“怪你太急了。怎麼一刻,都等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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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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