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女_80
楊陰抄起一卷萬妖簿,嘴角譏誚地勾起來,轉眼就丟開手,一丟就丟到正燒着暖炭的火盆子裏了。泛着嶄新油墨的紙頁一下被火舌舔成灰。像他這樣的髓影妖極爲少見,各地記載裏半真半假,就連萬妖簿這種書裏的描述也不盡然可信。
蔭城那些個半吊子水平的道士,寫書倒是起勁,不過是仗着靈寶法器,要真論起修爲的本領來,根本不足爲懼!
他抽出一疊話本子,擱在了玉石枕頭上,一手拿着蟹粉酥、馬蹄糕。
趁夜深無人打更,四下裏都安靜了。楊陰便掀了被子,正兒八經地翻看起這些雜書來。讀到暢快時,他咬一口甜甜蜜蜜的果香糕點,神色飛揚地拿筆一勾,下回心煩時再溫習一遍,心神又是一爽!
自從那一天爲了哄妹妹,楊陰從書案上翻出兩三本關於妖怪的奇聞異事。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摘了幾個狐仙書生、豔鬼破廟的纏綿故事,在妹妹面前說的感人肺腑,可還沒把酈晴勸地心軟,楊陰自己反倒一發不可收拾地迷上了。
至於那日黃粱魚的驚險一事,楊陰早就拋之腦後了。他知道趙津這個人生了幾分古怪,可要說還有值得什麼記在心裏的,也只有那人臉上的寶物鱗片了。
桃酥的渣掉到紙縫裏,染地誌怪奇書也生出了一股甜香。楊陰翻過一頁記載仙人島的小字,頓覺無味。
他又想起天日漸冷了,府上已經開始制新的貂裘、絨衣了。想到妹妹要換新衣裳了,又想到那密密地疊在人臉上、合該用到酈晴身上的幾層龍鱗。
楊陰便如此冷血殘酷、又毫無冷血殘酷自覺地想道:“傳聞龍鱗雖然看起來堅硬蠢笨,是一件無趣的防禦之器。”
“可放在烈日陽光下,到底看起來鮮亮美麗。若全部剝下來,縫合在一條綢裙的裙邊上,肯定火燒也不會卷,雨水濺上去也不會溼,走起來也定然漂亮。”
這股殺意來的沒有來由,卻不時閃現,如同人喝水喫飯一樣來的自然。
“他最近不是在打聽我的事嗎,真以爲自己做的毫無痕跡?”楊陰在昏色燈光下捏皺了一頁紙,帶着冷意喃喃道,注意到後又展眉撫平了幾道皺痕,“不知是哪裏讓他起了疑心,現在妹妹開口了,我還真動不得他。…不過,看一看總是可以的。”
楊陰剛起了分出一小塊兒影子,藏匿在府上看看趙津近來幾日動靜的想法,他一使妖法,丹田處突然狂暴不已,痛地他冷汗淋淋,卸了力氣跌倒在牀褥上。
怎麼回事?!
他扯開衣服一瞧,丹田處活像被毒蛇咬陷下去,眼看嚴重地要一命嗚呼了。
楊陰這才記起來,幾日之前他爲了討好妹妹,硬生生割裂了妖丹,分出一星半點來,揉在杏脯果肉裏送到她嘴裏,好幫着妹妹調理一下身體。
他倒不後悔,只痛地“嘶嘶”吸氣,暗惱道:“明明也沒有撕扯下來多少,妖丹還有個完整形狀,怎麼會傷成這樣了?!”
殊不知妖丹那麼小小的一粒,妖身至關重要的精粹,哪裏是輕易能拋來擲去,隨便扣下來喂藥,如此不當一回事的。
他爬起來,攬鏡一照,果然神色容貌都如昨日星辰一般,蒙了灰似的黯淡了許多。鏡子裏顯出一張酷似“楊陰”,卻蒼白詭譎的麪皮,眼瞳中鬼火閃爍。
別說是那個頗有幾分厲害的乜道長了,任誰一看都會覺得不對勁。
第二日楊陰就稱病抱恙了,誰都不見,自然懷的是療養妖丹的心思。他院中的小廝們做完了雜事,聚到一堆,倒是鬆了一口氣,閒聊道:“少爺病了,也算是得閒了。這幾天那個得了奇遇的趙津怎麼沒來了,他出手就是幾顆金餜子,好不大方,莫不是發了什麼才?果然這蔭城禍福相依,雖險卻有也機遇啊!”
有人閒嘴回道:“咱們尋常人也想這個?先把小命保着吧!”
“你只看人家得了小姐老爺的賞識,是沒看見趙津同住那一房的幾個人,骨頭渣都嚼地稀碎,跟平時調配的家禽喂的飼料似的,看着叫人噁心,我分到那差事,跟着收拾了一次,回來做了好幾天噩夢呢。”
“不過這趙津,確實有幾分古怪,常見他一個人觀花自語、迷了心竅似的,有時候喚他好幾聲,他都沒反應,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樣,性情上真是變化大了!”
守前門的小廝剛想回什麼,突然驚慌地跑竄起來,輕手輕腳,一路跑到了門前打起簾子,退出去時屏着氣,唯恐驚到燭火似的放下去。他走回去外院,見了一時噤聲的衆人,才鬆懈了。
他叉開腿坐下臺階,拍拍胸口道:“方纔汗毛直立,背上一股寒意,還以爲少爺醒了,我就說嘛,這才白天困睡不到一會兒,少爺正側身睡着呢!”
大家這才鬆了屏在鼻子裏的氣,只是聲音低了又低,不敢再張揚了。
“你們說趙津古怪,我倒不覺得,這不也是爲了前途當差的事兒嗎,要不然他老一尋着機會,就私下向我們打聽少爺過去的事和偏好乾什麼?”
“定是瞧我們這兒差事輕鬆,想調過來才提前打探的,定是這樣。”
…………
這些閒嘴莽談一聲聲散亂開,滾珠似的敲在這些人耳骨之上,落到一處木偶的牽線之處,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拉上來,接着放到耳朵邊上一一聽了。
楊陰“哼”地冷笑一聲,手裏捏着將這些舊日奴僕吊回了命的銀線,一鬆手,這些銀線就消弭在空中。
當差?恐怕趙津想的可不是這個。
他是真的病了,一眼就能讓人瞧出妖相來,不然一點也不會擔心身份暴露。這趙津濁骨凡胎,本是妖魔的口中餐,竟然也有膽子敢試探他?
既然如此……楊陰勾起一個惡笑,整衣端肅,伏在書案前擺出一副讀經書的姿勢。不消片刻,他身形便在書案前定住。
半個黑黢黢的影子從七竅中逸出來,軟不成形,有些像打散了的茯苓膏。
楊陰出了半竅的神魂,還不知道自己因爲沾染了“楊陰”的舊時習慣,老是饞着一些馬奶糕、蟹粉的甜滋味。他光是滿足了一時的口舌之慾,卻渾然不覺,這些糕點也醃地真身黑影之上,絲絲縷縷,詭異的甜蜜,聞起來都有些個怪異之處。
他也知道如今不同往常了,修爲大傷,也做不到和以前那樣神通廣大了。
故而他一路低藏在酈府各處隱晦陰暗的地方,劃過了檐角、溝渠、假山叢,一接近一處整潔的廂房,看見在石桌上落棋子的趙津,就被若有所感地望了一眼。
楊陰這半竅影子是極爲厲害的。
縱然沾了點甜糕氣味,他移步換影,落入黑棋瓷盒中,一溶進背光的陰影處。
趙津摸不着,更看不見,如同水倒進溪流中,想要分辨是不可能的,想要把這捧狡猾的水抽出來毀掉,更是難上加難。
這一小團影子頗有心機地蜷起來。
趙津自是渾然不覺,他自顧下着棋,平時他從不做這種附庸風雅的事,故而也沒有買市面上什麼玉石棋盤、瑪瑙棋子,只是撿了屋外一梧桐樹的落葉和許多小石子,洗乾淨了擺上石桌,棋盤也不過是用十幾道水痕劃出來的。
他左手落棋,對面空無一人。半晌他又伸出右手,殺伐果斷地落了一棋。
“我輸了。我說過我不會下棋。”趙津手上沾着樹葉的新鮮露水,皺眉說道。外人來看,這副樣子實在是古怪,他自顧自地說話也沒人迴應,像是舉杯邀月一般,連影子看了都嘖舌稱奇,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可趙津知道這並不是他魔怔了。
終於,腦中另一道倨傲的聲音淡淡響起:“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輸贏不必當真。現如今我們同在一個軀體裏,我未醒來這幾日,你可曾見過什麼人?”
趙津立起身,他低頭隱去臉上神色,慢慢擦乾淨手。他像是自言自語了幾句:“我自小就被拋在蔭城的城牆下,無父無母,也沒什麼過人的本領,就這麼事事小心地苟活到現在,你以爲我是什麼厲害人物?又能遇到什麼你想見的人?”
黃粱魚死的那一刻,也就是趙津在幻境中活生生剖出自己一顆心,丟到宮門外破除幻象的那一刻。
可惜這個口口聲聲說妖魚一死,自己也會魂飛魄散的皇帝鬼似乎撒了謊。趙霄吟並沒有死,他的神魂甚至凝實了幾分,直接霸道地附在了趙津身上,讓趙津顯出了獸形的半身龍鱗,其中燒灼疼痛之感,苦不堪言。而他那顆龍心存在魚腹中,金光燦燦,竟然半點不見被噬咬的痕跡。
這些天外人都以爲趙津得了天賜的好機緣,似水中泥鰍飛躍了龍門。
殊不知趙津是在和一隻沉穩陰鷙、狠厲傲氣的帝王鬼共謀虎皮。
這帝王鬼真是不負生前陽間人王的稱號,一派野心勃勃的做派。從堂上下來之後,趙霄吟便在他識海中甦醒,行事一看就頗爲有城府,還以利引誘道:“我在你身骨上探查了一番,你怕是不知道自己天資過人,極適合修道入門,我以真龍之身可幫你引渡靈氣,煉淬根骨,他日你一旦入門修行,便一日萬里。”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奪舍?你又爲何非得去找那個無嵐道人?”趙津一開始自然不信,捂着腹中龍心自有打算。
“你我身上都有龍氣,這龍鱗生出來痛苦,日後對你化爲真龍卻大有裨益。”
“我所求不多,一是尋一位故人,二是收斂遺落在外的屍骨。”
“只有所有屍骨、龍心聚齊了,才能在陰司墮入輪迴,重新開始人世。不過,你若想跟我拼個魚死網破,可就想錯了,”趙霄吟顯出一道鬼影,冷笑一聲,挑地眉鋒如刀刃,“我是真龍,你是胎生的凡人,玉石俱焚也有個先後……”
他直言不諱:“何況我執念已深,尋到我那故人之前,是絕不甘心罷休的!”
趙津聽趙霄吟所求的幾件事,心下也頗多嘲諷之意,只是假做應承。他壓在舌頭底下的話,滿是倒刺,幸虧是沒說出來:“你想見故人,不見得故人想見你!一意孤行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廂情願。”
畢竟他見小姐半分也沒有對什麼前世、故人的留戀,或許早就淡忘了。
這幾日他們各懷異心卻談論許多,仍在試探對方,觀花下棋不過是做個友好的幌子。一局殘棋過後,趙津拂袖應答,照樣把趙霄吟探聽無嵐道人的話擋回去。
趙霄吟縱然心知這旁支的後人有鬼,心中不悅,寄人籬下也不好發作。
“既然如此,那你讓我操縱眼耳一刻,每天只消一刻便行!”趙津斷然拒絕。
趙津拿起裝滿石子的黑棋瓷盒,這瓷盒黑如墨玉,內泛光澤。這還是別的下人見他高升,審視奪度送來巴結他的,裏面卻放着路邊隨手撿的碎石子。他伸手將石桌上一粒粒石子捻起來,都投擲到了棋盒裏面,回了眼看要氣急的趙霄吟道:
“當日府上一名得道高人覬覦我身上生出的龍鱗,你也知道這不是凡物。”
“但龍鱗長在我身上,處在這蔭城,就和小兒抱金過鬧市無異。那道長生的冷峻,也不留半點人情,說我被黃粱魚迷惑心智,舉劍就要殺我,後來才逃過了。”
“你要是借我的眼睛、耳朵,不免要動我的嘴和喉嚨說話,到時候暴露了,被這道長一劍殺了,可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趙津瞞下了酈晴在府上的事,知道趙霄吟早有猜測,只是暫時兩人誰都無法爭上風。龍心在趙津肚子裏,要是他下狠心,趙霄吟縱然比他晚死,也終究是一死。趙霄吟若是強行奪舍,他雖有龍鱗賦予的神力,到最後也只能負隅頑抗。
所以兩人還只是嘴上打仗,心照不宣地“商量”着各自的利益訴求。
趙霄吟卻是不信,嗤笑道:“果真這麼厲害,道長怎麼沒使他的千里耳,聽到你這些話來殺了我們兩個?”
“他有一個親傳的徒弟,幾乎片刻不離身。這會兒他正陪着他的徒弟,孤魂野鬼比得上親傳的徒弟寶貴?自然沒空來管你。”趙津說的誇張,像乜道長一個指頭就能碾死他們兩個似的。
這也是他存了威懾恐嚇的意思,可這話裏卻有別的地方刺中了趙霄吟。
“你!”趙霄吟死後最恨的,不外乎這幾個戳心窩子的詞——陰陽兩隔、孤魂野鬼、前世情緣。一想到自己血淚都流乾了,還在找轉世爲人的酈晴,而對方說不定早忘了他,和這一世別的男子喜結良緣,他就壓制不住暴虐的鬼氣,眼睛也紅地滴血。
“我又如何?”趙津觀他在識海中氣惱,不冷不熱地隨口一答。
又是一場不歡而散。
趙津不理會趙霄吟,這一盤棋本就是太陽晚落時下的,等下完已經是灰濛濛的天色。這幾天府上點起了燈,他才從別人口中得知,過幾日如此緊張地大舉宴席,不僅僅是小姐和那乜道長要一道出遠門的緣故,其實這也是小姐的生日宴。
二十歲的芳華,爲這怪病耽誤到現在,聽說老爺夫人也存了招贅進門的心思。
酈府上下點了幾千盞燈,雪白地閃爍着,生辰當晚小姐一推窗,往外一望,就像看見了京城中乾淨的點點星子。
一陣晚風吹過,帶落幾片細嫩的新葉子,順勢飄到了趙津手心之中。他之前當差時栽培、澆灌的綠樹花枝上,也繫上滿了柔軟的紅綢,掛上了華美的燈綵。這番精心佈置之中也不免有趙津的功勞。
只不過那這點差事當生辰禮,未免太過寒磣輕薄了。
“不過我現在又能給別人什麼呢?這幾日聽小廝口中的話,已經找到了‘楊陰’的諸多破綻,黃粱魚食人是整個吞下,並不會留下骨渣,除黃粱魚外定還有別的妖!”
“…找出府上憂患,殺了那作祟惹她傷心的妖物,使她處境更爲安全才是正事。至於送什麼禮物、討什麼歡心,輪不到我獻禮,更不缺我一個下人的。”心念電轉之間,便壓下了想尋生辰禮的心思。
他費勁千心萬苦找來的東西,送人時配不配的上人還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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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章寫完好幾天了,下一章開頭始終捋不出來,對一直在等的8846小讀者道歉,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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