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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9.

作者:泠司
周六的夜裡,秦深在接谢景迟回家的路上问他明天要不要和自己出门。

  谢景迟很清楚,每個周末秦深都会去探望住在南城区花园别墅的祖父,這周也不例外。

  感情上他想要一起去,可迫近的考试不允许他把時間浪费在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出行上。

  “我下周要考试,考试结束后可以嗎?”他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

  深色的玻璃上,秦深英俊的侧脸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雾,而他的声音嘈杂的雨声中在显得闷而不真切。

  秦深转過来,目光裡似乎多了几分平日裡不多见的温度,“随时都可以。”他温和地說道。

  第二天早上,谢景迟赖了会床,等他终于磨蹭着起来秦深早已走了。

  根据天气预报的說法,强降水一直持续到本周末,然后就是新一轮的升温。

  窗外阳光明媚,城市在太阳猛烈地烘烤下散发出受潮纸张一样的味道。

  每個月初管家都会联系专业公司做彻底清洁。吃過早餐以后,谢景迟把学习需要的书本、笔记和电子设备一起搬到客厅。

  为了备战下周的月考,他婉拒了所有娱乐方面的邀约,专心补生病期间落下了的作业和笔记——虽然大多数老师看在谢明耀捐的那栋实验楼的份上都不会說什么难听的话,但他不喜歡這样。

  高考最后的冲刺阶段,每天的课后作业都很多,两天的分量加在一起只会让人头晕目眩。

  做到一道和大脑区域病变有关的大题,他手中的笔忽然停了下来,戳破了薄薄的纸张,留下一個黑色的小孔。

  他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裡输入“阿兹海默症”几個字,然后按下回车键。

  跳出来的关联项很多,他挑了几條可能对自己有所帮助的打开。

  “阿兹海默是一种很残酷的病。”

  是病人家属的自述。想起那张呆滞惊惶的脸孔,谢景迟感到少许的悲伤。

  “一旦得了這种病,就不再是你认识的那個人了。”

  “他们的世界在日复一日的遗忘中扭曲变样,而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和世界断开连接却无力阻止。”

  這個人事无巨细地写了很多日常起居方面的细节,下面的评论也很多,大部分人都在鼓励她,劝她不要放弃希望,也有少部分人在言辞激烈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得了這种病,人就不能叫做人了。”

  谢景迟放在鼠标滚轮上的手指停住了,但還是耐心看了下去。

  “得了這种病的人就不能叫做人了,說什么耐心能够唤醒奇迹都只是愚蠢徒劳的自欺欺人。那個东西根本就不是你過去认识的人,它只是一個可怕的、沒有身为人类最基本意识和情感的怪物,寄生在人的躯壳裡,直到养分消耗殆尽。”

  這人說得很不客气,下面有赞同也有骂他沒有做人最基本同情心的,场面一团混乱。

  “如果有不会的地方可以等少爷回来问他。”

  听见身后很近的地方有人在說话,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谢景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关掉多余的網页。

  管家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见他满脸的惊魂未定,露出一個略微局促的笑,“吓到你了?抱歉抱歉。”

  “沒事。”谢景迟偷偷瞄了一眼屏幕,确定所有相关的網页都关掉了,這才暗地裡松了口气,“你刚說什么?”

  “在复习?”

  管家将端来饮料和点心放在茶几上。

  盘子裡的橙子和苹果做成竖着耳朵的兔子模样交错摆放,谢景迟隐约感觉這些人把自己当成了需要哄的小孩子。

  “如果有难题的话,你为什么不让少爷给你补习?”

  谢景迟去拿橙子的手顿在空中。

  “哦。”他缩回手,低下头,眼神闪烁地說,“我怕他会嘲笑我……而且有点丢人。”

  “怎么可能?少爷不是這样的人,我发誓。”

  管家满脸惊讶不像是作伪,谢景迟看了他一会,不太确定地问,“那他是怎么样的人……”

  学习是一项很耗费脑力的复杂工作,趁着管家思索的间隙,他悄悄摸了一块橙子放进嘴裡。

  橙子比他想得要甜,最讨厌酸味水果的谢景迟忍不住吃了一瓣又一瓣。

  “少爷读高中的时候,我偶尔会去学校给他送东西,所以這個問題我最有发言权。”

  谢景迟吃着点心听管家說秦深以前的同学变着法子让秦深给他们讲题,而在管家的讲述裡,秦深似乎是個来者不拒的人。

  “如果是合理的請求,少爷很少会拒绝别人,而且……”管家似乎還有话想說,不過還是沒有說出口。

  中午還要吃正餐,点心自然不会准备太多。盘子很快就空了,管家端着空盘子走了,谢景迟继续写作业,可写了一会心裡始终不得劲。

  他必须得承认,他有一点羡慕那些可以无所顾忌让秦深帮忙讲题的人。

  真的只有一点。

  临到傍晚,谢景迟受管家所托给秦深打电话,问他是否回来吃晚饭。

  秦深口味清淡,不喜歡的食物也有不少,如果他回来吃饭的话许多东西都不能出现在餐桌上。

  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和秦深联络的次数急剧增长,最终稳定在早一次晚一次的频率上。

  大部分時間晚上来接他放学的人都是秦深,只有少部分時間,秦深实在走不开才会换成那個秃顶了的中年司机。

  电话接通后,秦深开门见山地问他有什么事,谢景迟偷偷看了眼不远处管家和李阿姨忙碌的身影,小声和他說明了理由。

  “不了,回不来,你让他们不要准备了。”

  事先想過会是這样是一回事,听到秦深亲口說自己不回来吃晚饭又是另一回事。

  谢景迟說不清自己为什么一阵阵地感到失落,“哦,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跟他们說,那我挂了。”

  “等一下。”

  电话沒有如谢景迟预料的那般挂断,谢景迟以为他改变主意了,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谢景迟,你复习好了嗎?”

  谢景迟不明白他口中“复习好了”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如果标准是耗费时长的话,這一整天他都在家裡好好复习,哪裡都沒有去,但如果标准是考個高分,那么他就算是拼尽全力也做不到。

  “大概好了吧。”他含糊地回答道,抢在秦深有异议前把话题转到别处,“你有什么事嗎?”

  秦深同他說了個店名,就在离這边不太远的文江商业街中心。

  “我订了位置,你過去报我的名字,会有人带你到地方。”

  谢景迟转了個弯,意识到秦深是在邀請自己共进晚餐。

  “我……”他停顿了一会,轻声說,“好,我這就過去。”

  “那我等你。”

  电话挂断以后,谢景迟从房间裡出来,简单地同管家說明了经過。

  管家点点头,“我让司机送你過去。”

  餐厅的位置离這边很近,谢景迟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我可以打车……”

  当了那么久的透明人,他很难习惯有人事事以他的需求为先,而且对方是和秦深很亲近的人,他不太好意思麻烦对方。

  “沒事,這個点我們本来就该回去了,少爷不喜歡留人在這边過夜。”管家用温厚的眼神将他打量了一遍,“你要不要去换一件衣服?当然這样也很好。”

  谢景迟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乐队联名T恤确实不太适合出席那种偏正式的场合。

  “哦,好。”他的眼神飘到别处,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红晕,“等我一下,最多五分钟。”

  谢景迟到约定的地方时天還沒完全黑。

  雨后的空气充盈着湿漉漉的蒸汽,店裡的灯光穿過树荫,与地平线边缘的霞光融合在一处。

  服务生把谢景迟带到二楼的包间,然后就关上门离开了。

  秦深看起来也到了沒一会,此刻正在明亮的灯光底下看菜单。

  谢景迟走過去坐下,窗外是寥寥的江景,邮轮闪烁的信号灯在昏沉的暮色中不那么醒目。

  “比我想得快,打车過来的?”

  “管家送我過来的。”谢景迟一边說,一边偷偷观察秦深的反应。

  “嗯,下次我去接你。”

  看着秦深那张沒什么表情的脸,谢景迟调整了一下坐姿。

  椅子的靠背很软很舒服,因为不在谢明耀面前,他短暂地允许自己用一种被谢明耀称作毫无教养和礼仪的姿势放松地靠在上面。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秦深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然而秦深并沒有发表任何意见,继续看他的菜单。

  “今天……怎么样?”谢景迟小声和他搭话。

  他以为自己差不多快要忘记上午看過的那些东西,可是一看到秦深那张脸,所有的细节又清晰的浮现在脑海裡。

  他沒有错過這個人眉宇间的疲惫和茫然。

  “你在关心我嗎,谢景迟?”

  谢景迟被问了個措手不及,“是,是吧。”

  “還是老样子。”秦深低声同侍者說了几句,再来回答他的問題,“不肯吃药,不论和他說什么都只当我是要害他的陌生人。”

  “這样啊。”谢景迟扯了扯嘴角,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启這個话题。

  阿兹海默症会对人的大脑造成永久性不可逆损伤,现有技术只能减缓无法有效根治,病人永远都只会比前一天更糟。

  他明明知道是這样,又在期待怎么样的奇迹?

  秦深慢條斯理地将菜单合上,“菜单上有焦糖苹果舒芙蕾,我给你点了一份,剩下的你自己点。”

  他愣怔了一瞬,意识到秦深是在为他化解尴尬,“好的,我……我来看看。”

  秦深的嘴角略微上扬了一点,等谢景迟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這個人又恢复到一贯冷淡的样子。

  這個人的体贴和温柔就是這個样子,永远淡淡的,不露声色,宛如浮光掠影,不留半点痕迹。

  谢景迟心裡的那根弦像被人拨动了一下,余音久久缭绕不去。

  正餐之后,谢景迟看到了秦深为他点的那份焦糖苹果舒芙蕾。

  焦褐色的糖浆裹在轻盈绵软的松饼和苹果块的表面,边上還点缀着一朵小小的六出花,无论如何都称得上卖相俱佳。

  他挖了一勺,焦糖的回味微微发苦,松饼和苹果又太甜,完全盖過了黄油的香气。

  “不喜歡嗎?”

  听到秦深的疑问,他犹豫了一会,尽可能委婉地說,“有点……太甜了。”

  秦深不置可否地嗯了声,“那撤掉换一份别的?”說着他就要去按桌上的服务铃。

  谢景迟赶忙摇头,“不用了。”他不想辜负秦深的一番好意,“只是有一点甜,又不是什么大問題。”

  秦深一副有话要說的样子,最终却只是收回了手,“那随你吧。”

  谢景迟握勺子的手僵在半空。他不知道为什么上一面秦深看起来心情還很不错的样子,這时又变回了過去沒什么温度的样子。

  他說不准究竟哪一种秦深会更好相处一点,总体来說他更喜歡前者,但是前者又对他太好了,实在是难以抉择。

  顾忌着明天還要上学的谢景迟,餐后并沒有太多安排。

  回去的路上将要经過某條街道,一直在发呆的谢景迟回過神来,问秦深待会可不可以停一下车。

  他沒想到都這個点了,那家店竟然還开着,而且看起来丝毫沒有倒闭或者转让的迹象。

  秦深沒有问太多的为什么,按他說的在街边停下车。

  “我去买点东西。”谢景迟推开车门,兔子一样轻灵地溜走了。

  五分钟后,谢景迟抱着一捧东西回来。

  秦深的视线落在他怀裡深绿色的长茎植物上。

  和秦深最常见到的那些礼品花束不同,這一束花沒有复杂昂贵的缎带和包装,只是简简单单地包在旧报纸裡,露出一部分的花苞。

  “這是什么?”

  谢景迟拨弄了一下挂着水珠的叶片,小声說了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答案,“花。”

  “我知道,我问是什么品种,我对植物了解得不多。”

  “小苍兰。”

  花苞有两种颜色,单一的鹅黄和红黄的渐变色,有些开了了一点,有些還紧紧地闭合着。

  谢景迟不喜歡颜色太鲜艳的衣服,常年穿一身黑白灰的素色,此时此刻他将火焰似的花朵抱在怀裡,整個人倏地多了几分明艳惹眼的颜色。

  秦深的视线在他身上逗留了许久,直到谢景迟投来不解的目光,才重新发动车子,“怎么突然想到要买花?”

  谢景迟在护着怀裡花束的同时扣好安全带,“突然想到就买了,沒什么特别的。”

  他說的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

  突然起意是真的,沒有别的理由是假的。

  对于谢景迟来說,鲜花象征着很久远的从前,一切尚未分崩离析之前的一段美好回忆。

  小的时候他每周都要来這边上钢琴课,回去的路上,那個带他来的人总会在這家店买上一束时令的鲜花。

  ——遇到這种情况,花萼要用剪刀处理一下,不然花期无法统一。

  鲜活可爱的花朵在幽闭的空间裡散发着朦胧清新的香气,就和此时此刻一样。

  “你不喜歡嗎?”谢景迟迟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秦深的感受,“還是說你花粉過敏?”

  秦深太纵容他,让他太過得意忘形,忘了自己只是暂时寄住,還想要得寸进尺。

  “我沒有花粉過敏症。”秦深一直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谢景迟,下次如果你要买花,可以让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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