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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化验单,谢景迟又和文主任聊了会。
他本以为這次文主任会老生重弹,把之前說了千百遍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强调,谁知這一次文主任并不按常理出牌。
文主任說,“一個人的一生中能够反悔重来的机会寥寥无几,而你已经用掉一次了,希望時間证明你的選擇沒有错。”
谢景迟不傻,当然听得懂這是一种隐晦的祝福和提醒。
他收好病历和就诊卡,站起来,“谢谢您,我会的。”
午餐的位置是秦深提前预定好的,一家他们之前常去的法国餐厅。
主菜和汤品都是谢景迟喜歡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餐后的火山冰淇淋换成了焦糖杏仁挞。
用完餐回到酒店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的事情。
从外面回来,谢景迟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等他换上轻薄柔软的睡衣,吹干湿淋淋的头发从浴室裡出来,他惊讶地发现秦深居然還在。
“你公司裡沒事嗎?”
在他的印象裡,秦深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大小琐事要处理,非休息日以外的日子裡能像這样分出這样半天给他已经十分难得了。
“不是說好了下午帮你搬家?”正在沙发上编写邮件的秦深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直视着他,“還是說你想在這裡再多住几天?”
谢景迟被他看得有点儿心虚,侧开头小声說,“我……我以为你会叫人来。”
“那你的人什么时候来?”站着容易腿酸,他坐到秦深身边,恹恹地问。
做完手术后他体力大不如从前,易乏易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头疼脑热。
今天一整個上午都在医院折腾来折腾去,好不容易回到了落脚的地方,身体裡绷着的那根弦便骤然放松了下来。
看出他不太舒服,秦深索性把笔记本放到一边,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你想几点让他们過来?”
“不知道。”谢景迟脑子转不快,连带着语速也比平时慢了几倍。
這些时他慢慢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此时此刻,生物钟加上外出后的疲乏,双重影响下,他已经困得有点睁不开眼睛。
他闭了会眼,发现這样治标不治本后轻轻推了下秦深的肩膀,让他放开自己,“我去睡会。”只是现在去睡的话又不知道几点能够起来,“天黑前记得叫我。”
“要我陪你嗎?”秦深拔掉笔记本的电源,显然是准备为他挪动办公场所了。
“可以嗎?”谢景迟问完忽然意识到這样实在太過生分,为了掩饰尴尬,他背過身,“你问我做什么,床本来就只有一张,我总不可能不让你睡吧?”
卧室和小客厅连在一起,谢景迟按下遥控器,落地窗的窗帘渐渐合上。
室内重归昏暗寂静,他看了眼客厅的方向,心裡头满是茫然。
只要沒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他和秦深就還是法律意义上的伴侣……什么时候起,秦深想和他睡一张床還需要专门问他的意见了?
秦深抱着电脑进来时他已经躺下了。
被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秦深沒有睡衣在這边,昨天晚上又回来得太晚,被迫体验了一次裸睡。
谢景迟看着秦深有條不紊地脱衣服。
秦深的手指很长,哪怕解扣子這种小事情都能被他做得赏心悦目、宜室宜家。
“要不要叫客房服务,让他们给你买一件送上来?”谢景迟小小声地给他提馊主意。
秦深脱掉衬衣。穿着衣服时不太看得出来,脱掉多余的遮掩后,他肩宽腿长的优势就被无限地扩大了。
虽然不是时时刻刻住在一起,但谢景迟见過他练拳击和散打的样子,知道這些精悍的肌肉下面藏着怎样的力量。
“放心。”秦深瞥他一眼,過来挑开他边上的被子,“我什么都不会做,就是陪你睡觉。”
“也沒有……”谢景迟還沒說完就被枕边人盖住了眼睛。
“别想那么多,睡吧,我陪着你。”
虽然谢景迟不想承认,但在物质方面,他可能被這個人养得太娇纵了一点。
這几年间他认床的毛病变本加厉,每到陌生的环境就愈发地想家。
从住酒店的第一天起他就时不时地在心裡抱怨酒店的床垫太软,被子太沉,枕头不够蓬松,洗涤剂的味道太腻。
直到今天,身边躺了另一個人,他发现這些全部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温暖的身体靠着他,被子底下他得寸进尺一般,悄悄地把自己的腿缠了上去。
秦深倚靠在床边,戴一副抵挡辐射的平光眼镜。笔记本屏幕发出微弱的荧光,他细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偶尔发出很轻的咔哒声,被寂静的环境无限地放大。
任何一個困得意识模糊、想要立刻入睡的人都会觉得這样的噪音很吵,除了谢景迟。
在這一刻,谢景迟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知道,哪怕中间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得到過那样多冷遇,秦深始终是他所拥有過的最接近于家的存在。
傍晚的落地窗外,一层层的云如久不熄灭的野火,连绵不断地向着地平线的远端蔓延。
還好天沒有黑,這是谢景迟脑子裡最先蹦出来的念头。
這段日子裡他睡眠状况一直不怎么样,昼夜颠倒是常事,是为了参加婚礼才勉强回归到正轨。
为什么秦深沒有叫他起来?他的视线往另一边挪了几寸,发现本应睡在他身边的秦深衣着整齐地坐在他不远的位置,像一片不透光的深色剪影。
秦深侧着身子,沒发现他已经醒了,而在离秦深不远的地方,床头柜的抽屉是开着。
這一瞬间,谢景迟的心跳连同呼吸一齐停滞了。
他记得,這一格屉子裡有赵经理给他带的那支强效抑制剂,有他自己买来备用的阻隔剂,有文主任开给他的那些药,還有……一瓶吃了一大半的地西泮。
像生怕這刺激還不够似的,那個就比大拇指大那么一点的瓶子正好就拿在秦深的手裡。
秦深对着光,很仔细地端详它,甚至還打开看了看裡面的余量還有多少。
逆着光的角度,秦深大半张脸孔都浸沒在暗影裡,令谢景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知道,极度的恐慌和不安同时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害怕秘密被堪破,他想要装睡,却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幽深的湖泊一样的眼瞳。
“你這么慌张做什么?”
谢景迟眼睁睁看着他放下手中的瓶子,却一句话都說不出来。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秦深淡淡地說,“有段時間你白天焦虑晚上睡不着,精神压力大到去看了好几次精神科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自认为做得很隐蔽的谢景迟惊讶地睁大眼睛。
“什么时候知道的?”开口才发现,他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大概是你去挂号的那一天我就收到了通知,然后每一個夜裡,你以为我睡着了,我其实都在背后看着你。”秦深话裡多了几分自嘲,“谢景迟,我是你的Alpha,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对此一无所知?”
从他的话裡,谢景迟发现了一個显而易见的真相,“你有让人盯着我,是嗎?”
“是。”秦深承认得很爽快,“我說過,我对你有很不正常的控制欲,不管你有沒有发现,這些全都不是在开玩笑。”
“那我在做的事情……”谢景迟立刻联想到這個地方。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秦深不留分毫余地,“不仅知道,還知道你在哪裡碰了壁。”
谢景迟忘掉了自己原本要說的话,呆呆地望着他。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向我求助,這样我才能顺理成章地帮助你。”秦深微微笑起来,笑容中有說不出的萧索和寥落,“但你从来都沒有。”
“我……”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你会去找江敛、钱寿、陆栩……明明我才是和你关系最密切的那個人,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往谢氏那個火坑裡跳。”
谢景迟很难界定他此刻的神情——就像所有负面情绪的集合,阴郁、偏执、暴戾……還有几分哀伤。
“你明明答应過我,要和那些人划清界限,只和我在一起。”
经他提醒,谢景迟想起来确实有這么一回事:在他们去登记的前一天,他答应過秦深不会再和那些人有一丁点纠葛。
他认真履行這個诺言,直到他发现江行云死亡背后的真相。
江行云不是正常病故是被人谋杀,而害死他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鲜血凝结成的仇恨无法轻易抹除,身为人子,他无法视而不见,他必须要为江行云讨回一個公道。
可就算有這样充足的理由也无法改变他言而无信的事实。
他垂下眼睛,承认了自己的失信,“对不起。”
秦深沒有因为得到了他的道歉而开心一点,“谢景迟,我沒有要谴责你,我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不能多相信我一点?”
“我……”谢景迟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去找秦深的理由,他只是……說不出口。
秦深也沒指望過他会這样容易就坦白,“对此,我想過很多种可能。会不会是你发现了我对你那些不正常的欲望,会不会是我做的那些事情让你感到窒息……我害怕惹你讨厌,更害怕暴露自己的本性,只能加倍地忍耐,结果到最后我還是做了和我父亲一样的事情。”
秦深指的是他联合谢予书收购谢氏股份,在股东会议上给他投反对票,导致他提出的一系列议案不通過的那件事。
“你不是,”谢景迟无力地辩驳,“你不是他……”
秦深打断了他,“我不会道歉的,道歉了也沒什么用,因为就算沒有谢予书,我也不会允许你进谢氏董事会。”
强烈的西晒将房间染成红铜的颜色,谢景迟讨厌强烈的光照,好在秦深替他遮挡了大部分。
秦深俯下身子,两手撑在谢景迟的耳边,将谢景迟桎梏在自己的身下。
他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擦着谢景迟的,呼出的热气贴着谢景迟的下嘴唇,“为什么?”
谢景迟不敢眨眼更不敢动。
在這样深沉的注视下,他缓慢地下沉、溺亡。
“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在装傻充愣、明知故问,可问出口以后,他发现自己的确一无所知。
“我在想,你既然能够接受我对你全部阴暗扭曲的欲望,为什么不能再多信任我一点?我到底哪裡做错了,让你对我這么沒有安全感。”秦深薄薄的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都要直接吻上来,“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下,为什么一夜之间我就和我的Omega之间就有了隔阂?”
“我……”谢景迟错开视线,如果不错开的话,他怀疑自己的心脏下一秒就会因为承受不住這份過于巨大的压力而迸裂
“我有点口渴。”他不敢看秦深听到他這句话时的表情,只是不太用力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逃避似的下了床。
吧台就在离卧室不远的地方,谢景迟赤着脚踏過冰凉的木地板,過去给自己倒了杯不加冰的矿泉水。
他心烦意乱得厉害,连杯子都拿不稳。在杯子险些脱手的一刹那,有人握住他抖個不停的手腕,帮他稳住了重心。
“慢一点,别呛着。”
在那個人的帮助下他喝到了水,缓解了喉咙裡的干渴。
他将空了的杯子放回到吧台上,胸膛還是快速地上下起伏。
睡得太久,他头有点痛,同时還有一些难以排遣的焦躁,像一股热流,在身体的各個角落乱窜。
有一双手臂从后方伸過来,穿過他的腋下,环在他的胸前,缓缓收紧。
温热的胸膛贴上来的一刹那,他浑身僵硬,直到熟悉的冬雪气息将他整個人裹在裡面,他才逐渐放松了身体,软倒在這個人的怀抱裡。
“你走路都沒有声音的。”谢景迟小声抱怨,语气裡却沒有太多的责怪,反而更像是在和对方撒娇。
秦深沒有說话,只是把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间,呼吸着他身上柔软缱绻的香气。
玫瑰和荔枝的香气中混入了几分阻隔剂的苦杏仁味,却比任何一种气味都要让秦深上瘾着迷。
“我刚刚不该那样逼你,我沒想過要给你那么大的压力。”
“上午文主任要和你谈话,他和你說了什么?”
对于秦深近乎反常的表现,谢景迟想来想去只有這么一种可能。
“沒什么。”秦深的声音闷闷的。
谢景迟摇摇头,“我不信,他肯定和你說了什么。”
“真的,他就和我說我要好好照顾你,不能再让你受一点苦了。”秦深的嘴唇擦着他敏感的腺体過去,痒得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对不起,谢景迟,我以前太自以为是,也从不考虑你的感受。”
Omega需要来自Alpha的关心和爱,尤其這個Omega還是从小生活在漠视和敌意中的谢景迟。
谢景迟需要很多很多来自秦深的爱。
“小迟。”秦深地吻着他后颈和耳垂,“我的小迟。”
大多数時間裡,秦深都对他直呼其名,只有少部分特定场合才会這样亲昵地称呼他,谢景迟被他叫得耳根发热,“别叫了。”
“别人都可以這样叫你,为什么我不可以?”
“沒有……”谢景迟皮肤白,耳后根那点红完全藏不住,“你不觉得……有点肉麻嗎?”
“我从不觉得和你有关的事情肉麻。”秦深沉默了一会儿,“我差一点就真的失去你了。”
“秦深,你不用有愧疚感,因为我也瞒了你很多事情,所以我們的关系变成那样,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谢景迟垂下眼睛,“而且這些都過去了,现在我們還在一起。”
一切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为什么還要纠缠不休?
然而和他料想得一样,秦深从来都不是一個很好糊弄的人。
“既然在一起,那……你可以再多依靠我一点嗎?”
话题再度回到最初的地方,谢景迟不再做声,任由時間流逝。
平心而论,秦深的的問題其实很好回答,好或者不好,偏偏谢景迟对此三缄其口。
透過這反常的沉默,秦深也逐渐察觉到了一点情绪上的异样。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会抛弃你,還是……”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谢景迟轻声說,“秦深,其实我還是觉得一切都跟做梦一样,完全沒有真实感。”
“为什么這样觉得?”
眼看谢景迟终于放下了心防,秦深却感受不到分毫喜悦。
恐慌的预兆如上涌的海潮一般愈发强烈。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
“只是?”
谢景迟低下头,翻开旧日的伤口比他想得還要艰难,他用力抓着吧台的边缘,因为用力過度,指甲中心都变成了惨淡的白色。
感谢痛楚,他有了继续說下去的勇气。
“你能不能告诉我,作为你的婚约对象,我到底哪裡不合适?”
抱着他的男人霎时浑身僵硬。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還有……不是我的话,你又希望当初和你订婚的那個人是谁?”
秦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或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除非這些话秦深,但……怎么可能呢?
“你說,于你而言,我不是一個合适对象,你希望那個人从来都不是我……”
谢景迟每說一句话,身后的男人就安静一分。
渐渐的,他也不做声了,不再故意重复那些伤人的话语。
死一样的寂静持续了很久,他试着去掰秦深的手,让他放开自己。
在這场反复试探的拉锯战中,他也很累了,累到不想再有任何隐瞒。
“是我們度假回来那次嗎?”
“是,你還特地支开了我。”谢景迟以为他是要兴师问罪,几乎把嘴唇咬得出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就是听到了。”
“我沒有怪你。”秦深无力地辩驳,“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我要怎么问你?问我的Alpha到底爱不爱我?问他到底把我当什么?我问不出口,秦深,我很害怕,我害怕得到否认的答案,你明白嗎?”谢景迟猛然意识到自己這样說有点伤人,“对不起……”
他是一個卑劣的、斤斤计较的、睚眦必报的人,不然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要在這种温情脉脉的时候翻過去的旧账,只为了追责這么久以前的事情。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的秦深爱他不就够了嗎?他想說够了,可事实上就是不够,完全不够。
他贪得无厌、不知餍足,甚至還得寸进尺。
他想要這個人从過去到现在,全部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一切都宛如一個漫长的、醒不来的噩梦。
他以为自己能够学着释怀,实际上他沒有哪一天忘记過。
他一直都很清楚,最开始秦深答应照顾他纯粹是出于同情和怜悯——定下婚约的那一年,他那么小,甚至還沒有成年,沒有办法给秦深一点帮助,甚至還需要秦深反過来照顾他。
所以秦深沒有說错,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不是一個合适的对象。
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不喜歡他却要勉强自己接受他?
“要道歉的人不是你,要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谢景迟。”秦深不断重复着对不起三個字,“错的人是我,我可以解释,对不起,我還是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
“你不用……”谢景迟想說不要安慰他,可是当他开口他才发现自己還是有所期盼。
哪怕是谎言,哪怕是假得一戳就穿的借口,随便說点什么,只要是這個人对他說的话,他就一定会相信。
他愿意生活在一辈子的谎言中。
“我沒有在安慰你,谢景迟,在你心裡我就是這样一個骗子嗎?”像秦深這样一贯冷漠的人,此时竟然在哽咽,“谢景迟,沒有人比你更好。”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落在谢景迟的后颈上,意识到這是什么,谢景迟睁大了眼睛。
——你的泪水是为了我嗎?
他想要回头,但秦深把他抱得很死。温热的湿意在他的脖颈间蔓延,几乎要把他灼伤。
這一刻,他的内心宛如大雪過后的旷地,一片空茫。
“沒有人比你更好,谢景迟,你不能丢下我,你接受了這样的我,就不能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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