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73
白日与黑夜交织的边缘地带,空白的時間被无限地扩大,所有激烈的、躁动的情绪在漫长的对峙中偃旗息鼓。
谢景迟被不安和惶恐充斥的头脑逐渐冷静。他闭了闭眼,试图和另一個人谈條件,“而且我也沒有說要走。”
秦深听见了却沒有动,仍旧维持着這個很有占有欲的姿势。
不合时宜的,谢景迟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曾做過一個荒诞梦境,梦裡那只漂亮的成年公企鹅就是像這样,把那只需要自己照看的幼崽整個地裹在自己最软和、最温暖的腹部。
如果他真的是一只生活在南极的企鹅就好了,至少企鹅不会在爱情裡肝肠寸断。
“你抱得太紧了,我有点难受。”谢景迟半真半假地說,“我快不能呼吸了。”
难受是真的,但還不到不可忍耐的地步——谢景迟喜歡拥抱,喜歡肢体接触,不喜歡看不到秦深的脸,后者的权重比前两者加起来還要大。
這么說果然有用,秦深低声說了句抱歉,随即放松了对他的钳制。
得到自由的谢景迟還沒有来得及呼吸两口新鲜的空气就又落入了熟悉的怀抱。
“你在看什么?”
這一次,他依偎在這個人的胸前,目光顺着這個人的往下。
“地板很凉。”秦深呼出的热气就在他的耳朵边上。
谢景迟猛地想起自己是光着脚从卧室裡跑出来的。
拖鞋還在卧室,谢景迟正在想要不要回去拿,秦深接下来的行动就彻底堵死了他最后的退路。
“抓紧我。”
手臂绕過膝弯,身体悬空,熟悉的失重感传来,谢景迟顺势抓住他衬衣的前襟。
秦深很轻松地抱着谢景迟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将他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客厅的沙发上。
在秦深将要抽身离去的一刹那,谢景迟抓住了他的袖子。
秦深迷惑似的皱起眉,像是有很多的话要說,不等他开口說话,一段清脆的乐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被惊扰到了的他们同时看向噪声的来源。
“你的电话响了。”谢景迟垂下眼睛,“你昨天和今天都沒去公司,他们肯定找你有事。”
秦深在继续和离开之间犹豫了许久,最后還是選擇了去接电话。
临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谢景迟一眼,“這段時間你可以先思考一下,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你会回答嗎?”谢景迟把嘴唇抿成一條紧绷的直线。
重建信任是一個漫长而困难的過程,他无法欺骗自己。
至少此时此刻,他還无法做到完全心无芥蒂。
秦深仿佛能够看穿了他心中的顾虑,“会,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全都会告诉你。”
当秦深离开后,谢景迟回過头,在他的身后,太阳沉沒在城市的边缘,夜色如同一层柔软的、富有延展性的薄膜,将它所能触碰到的一切轻柔地包裹了起来。
室内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谢景迟抱着膝盖,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
一個人独处的這十几分钟裡,他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沒想。啪。明亮刺目的白光驱散了黑暗,他抬起头,发现是秦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秦深站在门口,用一种复杂的神情凝视他。
谢景迟盯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看了会,選擇了错开视线。
到最后,谢景迟還是沒有看见他为自己流泪的样子。
秦深看過他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崩溃哭泣的样子,却不愿在他面前展露出软弱的姿态。這不公平,短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裡一闪而逝。
“我還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合适?”說這句话时,他刻意不去看秦深的眼睛。
他不知道這件事還能有怎么样的反转,除非秦深能够证明当时在屋内和爷爷說话的是另一個有着和他相同声线的陌生人,而他本人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這太扯了,据他所知秦深是独生子,沒有双胞胎兄弟,当今的克隆技术也远沒有发展到這一步。
平行宇宙、时空穿越、虫洞宇宙……谢景迟脑补得愈发离谱,忽然身边的沙发被另一個人的体重压得往下沉了一沉。
“小迟,我上次和你說了我父母的事情。”
秦深坐在不远处,谢景迟用余光偷看了两眼,然后在心裡大致估算了一下。
二十公分,一個客套但不至于過分生疏的距离。
“嗯,我记得。”在秦深发现自己偷看以前,谢景迟收回视线,直视着正前方。
但秦深不是一個容易忽略的人,哪怕他光是坐在這裡什么都不做,谢景迟都会被他的存在搅得心神不宁。
“我父母死后,我被爷爷带回了国。我从十三岁那年就和他生活,一直到我接手公司。”
透過秦深平静的讲述,谢景迟知道了几件事:除了学校裡的课程,秦念川還额外给他請了家庭教师。
他知道這是为什么。
以前他见過谢明耀培养谢煊的样子,很严苛也很辛苦,然而比起這個,秦念川对秦深只能說有過之而无不及。
秦深沒有假期,除了学习就是被秦念川带着去公司裡实习。他跳過级,十七岁就进入大学,然后用三年的時間修完了全部课程。
就算這样,秦念川依旧对他不是很满意。
谢景迟拉了個柔软的方形靠垫抱在怀裡蹂躏,“你以前說過,有段時間你经常故意彻夜不归,就是因为這個嗎?”
是他们结婚不久时的事情。
那时秦深履行诺言给他看了自己高中时的旧照。照片裡的少年身形高挑,容貌俊秀,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哪怕面对镜头也吝惜给予一個笑容。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当初他一個Omega假扮少年秦深居然沒有被识破。
“不是,是因为别的事情。”秦深否认了他這看似有理有据且合乎情理的猜测,“他這样对我是因为他需要一個继承人,這個继承人曾经是我的父亲,但我父亲因为不满意他插手自己的婚姻和他断绝了关系,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于是就轮到了我。如果他只是对我要求严格我還不至于這样,我不愿意回家纯粹是因为我讨厌他不想见到他。”
“为什么?”谢景迟愈发不解。
别的人可能不知道,但他见過秦深照顾秦念川时那副打不還手骂不還口的样子。
如果真的沒有太多亲情可以惦念,秦深大可以把秦念川扔进疗养院裡不闻不问,而不是像现在這样,每周每月固定从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去探望,哪怕对方连自己這個人都不记得了。
像秦深這种地位的人,金钱不一定能代表重视,陪伴和相处才可以。
“他是我在世上最后的直系血亲,我应该爱他,我也确实爱他,但我同样恨他厌恶他,因为……”秦深深吸一口气,“他认为阮珩才是那场悲剧的過错方。”
谢景迟有耳朵,他听得出来秦深的情绪在這一刻变得十分低落。
他忍耐着抱抱這個人的冲动,忍耐得很辛苦,连靠垫上的流苏都要给他薅秃了。
“可是……”
“你听我往下說。”
谢景迟不再随意打岔,认真聆听了下去。
秦深說,秦念川不赞同他父母婚事,无关阮珩的职业和经历,纯粹是因为不合适。
阮珩和秦逸,他们不合适,从性格到经历,全部都是。
他還說,天底下的父母大多对自己的孩子有所偏护,而秦念川的私心比一般的父母要多得多。
哪怕秦逸那样伤害了阮珩,在秦念川的眼中一切也都是阮珩的错——为什么阮珩不能忍让多顺从丈夫一点,为什么她明知丈夫不允许還要出门拍她那无聊的电影。
更不要提阮珩還直接导致了秦逸的死亡。
阮珩是秦念川的眼中钉肉中刺,哪怕她死了,秦念川也对她恨之入骨。
“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也看到了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情,但每一次我想要和他好好相处,他就会用他那不经意的言行提醒我,在他的心裡阮珩有多么可恨多么该死。”
谢景迟终于肯放過手中那條可怜巴巴的流苏,顺从自己的本心,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男人。
他转過头,发现秦深同样也在看他。
冷漠的外壳寸寸碎裂,那双眼裡的情绪在摇摇欲坠的边缘几近崩塌。
“你和我的婚约是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当时我觉得他疯了一样不可理喻,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阿兹海默症的早期症状。”
偏执、易怒、暴躁、固执……谢景迟知道,阿兹海默是一种能让人性情大变的可怕疾病。
秦念川在意识清醒的最后时刻,所想的居然還是他唯一的孙子。
谢景迟還来不及感动,就看到秦深露出一個满含自厌与自嘲的笑容。
“你觉得,在知晓我和秦逸本质上是同一类人的前提下,他是以什么样的标准来为我挑选对象?”
即将揭晓答案的紧要关头,秦深把問題像皮球一样抛了回来。
阮珩不合适,那什么样的人合适?
别的人不清楚,谢景迟很清楚十五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在学校裡成绩一塌糊涂,人际关系约等于沒有,哪怕常年被一個讨厌的Alpha骚扰,做出的最激烈的反抗也就是一句徒劳的“請你不要再這样了”。
除了那张遗传自江行云的、過于漂亮的脸孔,无论用哪一套标准来看,他都是一個软弱平庸、易于控制的孩子。
如果只是這样,可能秦念川還不至于选中他。
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倚靠:大部分父母亲都对自己的孩子有着强烈的保护欲,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幸福,但谢景迟的Omega父亲早逝,Alpha父亲视他为透明人,Beta继母恨不得他早日从自己眼前消失。生长在這样的家庭裡,沒有任何人关心他、在意他,所以就算受了委屈,就算被粗暴地伤害了,也不会有人为他伸张正义。
只需要一点金钱和利益就能买到谢景迟這個人的全部,同时不会有任何烦恼。
所以谢景迟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他会是秦念川所认为的,最适合秦深的那個对象。
“因为他认为我可以被肆意践踏,可以用来发泄那些阴暗的欲望,所以我才是‘合适’的,对嗎?”
丑陋不堪的真相压得谢景迟喘不過气。连他都不知道,他的话裡居然還残存着几分天真的侥幸。
“是。”秦深用一個字残忍地打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谢景迟茫然无措地睁着眼睛,“可是你……還是選擇了我。”
他不合适,秦深却還是選擇了他。
秦深的眼中倒影着他仓惶的模样,“因为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们說得不一样。”
蔷薇和山茶的季节,黄昏笼罩的花房,暮色与晚钟一同沉沒。
“小迟,我看着你,忽然就想起我无法拯救的母亲,至少這一次我能做点什么。”
微黯的天光下,冷漠俊美的Alpha对惶惑的他流露出了悲悯的神情。
“你是鲜活的、自由的,我不想你成为一個沒有主见的傀儡,我不想毁掉你。”
那双浅色的眼中堆积的无数情绪终于還是雪崩了。
在這天以前谢景迟从来不知道,有人连崩溃都崩溃得如此冷静、理性,“我希望那個人不是你,是因为你应该被人爱护着长大,而不是在那种境地下,像一個沒有尊严的物品,被自己的父亲推给一個陌生的Alpha……”
居然是這么可笑的理由。谢景迟想要放声大笑,却只能发出哽咽一样的气声。
多可笑啊,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错的人居然在认真反省。
“不是陌生的Alpha,是你。”谢景迟牙齿打颤,连声音都在发抖,“我遇到了你。”
他前十多年的人生就是不幸和痛苦的代名词。
秦深给了他梦寐以求的温情、爱和尊重。
是他要留下来的,和秦深是什么样的人沒有关系。他是自愿的。
雾气漫起来以后,他看不清秦深的神情,眼泪大颗大颗地从他眼眶中滚落,落在他的手背上,几度要将他灼伤。
“可是我遇到了你……”
有人用手指替他抹去了多余的眼泪,触感温柔得要人心悸,“为什么我一直在让你哭?我应该是這世上最差劲的Alpha了,明明想要好好爱你,却一次次地让你为我流泪。”
他愣愣地望着這個人,不能理解他究竟說了什么。
明明被伤害的人是他,为什么眼前的這個人却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痛苦?
不论他们的婚约背后有多少龌龊的理由,他遇到了秦深,這就够了。
能够得到這個人,他一定花光了他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全部好运。
他不想看到這個人再对他露出這样难過、這样自责的神情,于是他顺从内心的指引,做了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他拉下秦深的头颅,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他吻得太快太急,狼狈不堪地碰撞以后,血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下一秒,从惊愕中回過神来的秦深反客为主地扣住了他的肩膀,将他们的位置彻底颠倒了過来。他被秦深按在柔软的沙发上,强制性地抬起下颌,承受這個人凶狠的、不容抗拒的亲吻。
不再有所隐瞒,不再存在隔阂。于无数明亮光点的簇拥下,他们在一地流淌摇曳的白光中接吻,世界毁灭都不過如此。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