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第89节 作者:未知 如意不知道姜黎为什么突然又要收沈夫人送来的东西, 想问個为什么的时候, 還沒问出口,忽听她怀裡抱着的福哥儿笑起来。婴儿的笑是最撩人心扉的,软软糯糯的奶声儿。姜黎当下便满面温柔, 自己也跟着笑起来。這样, 如意還哪有心思问那话, 只逗了逗福哥儿, 便往角门上去了。 到了角门上看到沈夫人和双喜,她也有些恍惚。她很久沒有见過沈夫人了, 這些日子沈夫人上门, 她也是不出面的。只知道,沈夫人带着东西在门外站一阵, 让小厮进去传话又站一阵,最后就沒趣儿地领着双喜回家去。她们都以为她来了几日后就会不来, 毕竟不受待见, 却沒想到,還是一直来。 如意去到沈夫人面前,看到她鬓边白发, 和微微发肿的眼泡子,心裡一直有的简单怨气一瞬间也散了干净,再攒不起劲来。原本就是对她有恩的人, 在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后沒有发落她, 干干脆脆就放她走了。 她看着沈夫人的样子, 忽而喉间发干, 半晌說了句:“进来吧。” 进来自然不是带她去见姜黎,只在前院儿的小书房裡招待她们。這小书房裡除了几本旧书,和空落的書架子,沒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如意领她们进来,是一时兴起的主意。领进来了便要招待,只好拉了拉双喜的袖子,小声与她說:“跟我去烧壶茶来。” 双喜应话,让沈夫人在這裡等着,便跟如意出了小书房。如意带着她往厨房去,沒走两步,她就对如意說:“不是连我也不让进你们府上了?怎么,這会儿又好心给太太烧茶吃?你们多盛气,给我們這些天脸子瞧,可解气了?” 這事儿原本跟如意和双喜就沒有多大的关系,都是各为其主,又为些自己心裡所谓的公道罢了。双喜說這话自然也就不是带着任何情绪的,只是随口那么一說,也因为和如意可以這么說。如意当然也意会,回都不回她的话,只问她:“才多少日子不见,太太怎么就变成這样了?” 双喜听她问這個,少不得叹两口气,与她說:“哪個女人能经得住這些事情的折磨?之前二爷为皇上护驾受了伤,在家裡躺了那么几個月,熬的都是太太。太太为老爷为大爷二爷付出了自己的一辈子,现在二爷先她而去,搁谁身上谁受得住?天天哭日日哭,别提多可怜了。” 如意听了這话也叹气,连那自找的话也說不出了。与双喜去厨房烧好茶水,便回去小书房找沈夫人。到了面前也不說什么,给她倒了杯茶吃,便說把给孩子买的东西留下,其他的還带回去。沈夫人看姜黎愿意收她的东西,自然高兴,与如意又說:“都收下吧,省得我再拿回去。” 如意也做不了主,只道:“都是殿下的意思,太太。” 沈夫人听了這话,自不强求如意。难为姜黎這会儿开始接受她的东西,心裡想着能送出一些是一些吧,慢慢儿来。這便留下孩子用的那一箱东西,把大人用的那一箱還让家丁给抬回去。 因为姜黎的态度不再像之前那般坚决,沈夫人仿佛看到了一些希望,心情比之前便好一些。之后還是往公主府上来,带着她想送到姜黎手裡的东西,說不清是心意還是赔罪的礼物。当然,她每次来也都還是见不到姜黎和孩子。只有如意会出来,招待她们到小书房吃一杯茶。 在吃茶的时候,沈夫人会问孩子的情况,也会问姜黎怎么样了,身子好不好之类。如意也都会跟她說,說哥儿今天笑得欢,哥儿又长高了,脸蛋长开越发好看了,此类种种。說得沈夫人心裡痒痒,天天尽想着自己的孙子。 后来又過了些日子,在她来公主府上的时候,姜黎让如意收下了她要送给她的东西,并让如意把孩子抱到前院给她看。那一天,是她得知沈翼战死西北至今心情最好的一天。福哥儿已有三個月大,穿着袄子包在小方被子裡,见着沈夫人就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沈夫人喜出了眼泪,抱着孩子爱不释手,一直說:“真是好看。” 如意在她旁边站着,一面逗福哥儿一面接沈夫人的话,“阿离姐姐那個模样,能生出丑的么?太太看看,像不像二爷?” 提到沈翼,沈夫人的眼泪便又开始有些滂沱。是她的孙子,沈翼的儿子,怎么能不像呢?只是,沈翼沒有看到,也听不到這個小东西长大叫他一声爹。她看着福哥儿粉嫩的小脸,想起沈翼小时候,自是哭得肝肠寸断。 如意原本還想让她多抱一会儿孩子,但见她這個样子,只好伸手去她怀裡抱孩子,跟她說:“太太,今儿就看到這裡吧。您别哭了,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沈夫人也怕自己這個样子吓到福哥儿,心裡再是舍不得放开,也松手让如意抱了過去。然后她忍了一阵情绪,稍稍缓和下来,才又与如意說:“我能见见公主么?” 如意抱着福哥儿轻轻地颠,看向沈夫人,“太太,阿离姐姐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的。难得她這会儿愿意让您看福哥儿,您珍惜吧。” 自此后,沈夫人也就再沒有向如意提過請求。她只用尽心思力所能及给姜黎和孩子置办东西,然后每日裡都来公主府看一看福哥儿。看着他的身量一日日大起来,会啪嗒嘴巴叫一声“娘”,模样是越来越好。一個男娃娃生得這样,让女人家都嫉妒。 沈夫人一直等着姜黎有一天会从二门裡抱着孩子出来见她,与她坐下說一說過去的事情,能慢慢原谅她,但始终沒有等到。隔着那道门,沈夫人进不得公主府的内院,姜黎也不出来,两人每天都会和福哥儿說许多话,但始终沒有见着面与彼此說過任何一句话。 姜黎不想见她,见了,說起過往,能說的只有沈翼,那是她最不愿提及的事情。虽然所有人都說沈翼死了,但姜黎一直觉得沈翼沒有死。除了生孩子那时痛楚盛极的时候她說過沈翼死不死的话,其他时候从来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不去难過,不去悼念,她只說:“阿香,我想去找他。” 這话在阿香听来,便不是想去找他,而是她想去西北。姜黎一直有這样的心思,阿香知道。一直沒有真正去做,不過就是因为福哥儿還小,不好带着上路。旅途上沒有好日子過,孩子太小经受不住折腾。倘或折腾出病来,更是麻烦。所以,她便耐心等福哥儿长大。偶尔心念收不住的时候,会悄悄地与阿香重复那句话,說:“阿香,我想去找他。” 姜黎一直想去,但一直都沒有去。她在公主府耐心地看着福哥儿一天天长起来,心裡沒有其他的什么事。期间有一次心绪波动,是听說沈翼的尸首运回京城。她忍不住想去沈家確認的时候,如意已经去過了回来,跟她說:“脸都烧花了,看不出是谁。太太不认,說不是二爷。”她便也就沒去,也觉得那不是沈翼。 她和沈夫人都不认沈翼死了這事,在旁人眼裡瞧着,只是不能接受沈翼已经离世的事实罢了。沈夫人确实是不能接受這個现实,在沒確認下之前,她死也不认,她宁愿当自己儿子還活着。除非真正的沈翼躺在她面前,她才能认。但姜黎不一样,她是真的觉得沈翼沒死。時間過得越长,這种感觉就越强烈明晰。 姜黎把這种感觉揣在心裡,一度强迫自己往下压,而把更多的心思用在福哥儿身上。因她的日子過得简单,除了抚养福哥儿沒别的。简单還因为,她虽贵为公主,但基本已经是京城贵胄圈子外的人。因为她的事迹荒唐,也是京城裡最另类的存在。在别人嘴裡,有她无数個故事。她活在众人的传說中,传奇而不堪。 她不见什么人,包括不见日日上门的沈夫人。她把所有的情绪收在心底,不管外面人怎么說怎么指指点点,只盼着福哥儿快快长大。此后一日盼過一日,看着福哥儿从会爬到会走会跑,会叫娘叫祖母也会叫爹。 就這么一直看着福哥儿长到四岁(虚岁),姜黎也沒有和沈夫人见上一面。沈夫人风雪无阻,日日往公主府来,来了三年,一直以为姜黎会慢慢原谅她,但始终還是隔了一道门的距离见不了。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每日裡从如意嘴裡问问姜黎的情况,在如意這裡說些关心她的话。 姜黎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在沒有沈翼存在的情况下,也不想与她多生交集。她能做的,大约就是让她可以每天来看福哥儿了。 第90章 圆满 福哥儿過三周岁生日的时候, 姜黎把他送去了沈家。這也是這么几年来,姜黎第一次见沈夫人。七月的天气, 便是晨起也热。站在沈家的角门外, 她抱福哥儿下马车, 然后牵着她的小手把他牵去沈夫人面前,对他說:“叫祖母。” 福哥儿听了话, 便仰起头看着沈夫人,奶声奶气地拖着尾音叫了声:“祖母。” 沈夫人還有些受宠若惊,满面无措。等姜黎把福哥儿送到双喜手裡的时候,她也沒反应出一句话来。姜黎却是寻常, 也用最寻常的语气跟她說:“今儿福哥儿生日, 晌午放在夫人家裡過,到了傍晚,我過来接。” 說罢也不多留,這就要走了。然還沒转過身子来,沈夫人這会儿反应了過来, 忙一把拽住她的手, 口齿不甚利索地說:“要不……殿下也留下吧……难得過来……” 姜黎自然是不留的,把手从沈夫人略显粗糙的手心裡抽出来,微笑着道:“我就不留了,福哥儿在這裡就成。他也沒来過, 夫人带他好好玩玩。” 這话說完, 姜黎再不给沈夫人任何說话的机会, 便踩上高凳进了马车。进去后又伸出头来, 看向福哥儿嘱咐:“记住娘的话,祖母年纪大了,不要捣蛋,听到沒?晚上娘就来接你。” 福哥儿头上戴着与衣裳同色的雪青儒冠,向姜黎点头,应她:“娘,我记住了。” 姜黎把福哥儿交给沈夫人是放心的,這便沒话再說,与沈夫人又說:“夫人,那我走了。”便把身子缩回了车厢裡。 沈夫人想留她,但留不住,心裡怅然。然再低头看到小小個子的福哥儿,也就沒了哀愁的心思。這不仅是這么多年来第一次与她相见說话,也是福哥儿第一次来沈府上。之前都是她和双喜過去公主府,每次也都是只能看看孩子。今天听到姜黎把孩子送上门来时,就已经惊喜得无可不可了。 看着姜黎的马车走远,沈夫人弯腰抱起福哥儿来,往院裡抱,一面看着他說:“福哥儿想玩什么,祖母给你找去。” 福哥儿便在她怀裡回话,“堆木头,九连环,我還会赶围棋呢……” 沈夫人听着福哥儿說话就笑,心裡暖烘烘的,又夸他,“哥儿真聪明,這么小就会這么多东西。不像你爹,小时候憨得要命,一根筋。长到大了,還是一根筋。” 听到提爹,福哥儿便好奇,问沈夫人:“娘說爹出去打仗了,怎么我都四岁了,爹還是沒回来呢?祖母知不知道,爹在哪裡打仗?” 好好的,提起他爹做什么呢?沈夫人抿口气,到底沒现出伤心的神色来,只回福哥儿的话說:“在很远的地方,要走很久,所以這会儿還沒到家呢。” 福哥儿小,大人說什么也就信了。再遇着好玩的东西,也不计较有沒有爹的問題。在他的意识裡,有爹沒爹的分别,大约還沒那么清晰。 沈夫人今儿高兴,自然带着福哥儿满沈府转悠,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身上。双喜這会儿得脸了,是沈夫人跟前的大丫鬟,自然也时时跟着。她看沈夫人带着福哥儿玩的高兴,自己也高兴,但心裡总觉得不对劲。 沈夫人是沉浸在祖孙乐裡沒有空下心思多想,她作为個外人,想得自然就多些。虽說几年的時間足够长了,长到可以化解掉任何恩怨。但是为什么,姜黎不是在平日裡从公主府的二门裡出来见沈夫人,而是今儿特特把孩子送過来,温温和和地跟沈夫人說话,還让孩子在沈府上過生日。 她心裡忖這事儿,却沒說出来。不過想着,也许是自己多思也未可知。然也就到了第二天傍晚,事实就证明出她那不是多思多想,因为如意来找她,与她闲唠嗑,說:“阿离姐姐带着阿香姐姐走了,现在府上就剩我一個,真沒趣儿。我說我也要跟着去,非叫我留在京城看家,真是……” 双喜不明白,“她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