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 第91节 作者:未知 姜黎坐在车厢裡不說话,听着秦泰三两句地把分别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說完,好像轻松得不能再轻松。但其中有多少难处,人的心性又随時間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都是說不出来的。可能大约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两人从才刚见面說下几句话之后,就都明白了,過去的一切都只能是记忆裡的事情,她们现在,也只算是旧年老友罢了。 秦泰听到了福哥儿叫姜黎娘,所以也沒多问福哥儿是谁。他从那孩子的眉眼裡看得出来,是谁的孩子。可也因为看出来了,心裡又有了其他的纠结。暂时却又不能表露,只把姜黎和阿香带回了玻琉城城北角落的家裡去。 姜黎便也见到了他的妻子,生得十分乖巧的模样,沒有一点精明妇人的样子。做起事有时候也会忘东忘西的,但秦泰对她很有耐心,两個人的感情瞧着也很好。姜黎還记得秦泰以前跟她說過的话,她喜歡可爱的、乖巧的、听话的女孩子,笨笨的,逗起来才有意思。大约,就是他妻子這样了吧。 姜黎和阿香在秦泰家吃了饭,也看足了恩爱夫妻该有的样子。秦泰也有了孩子,虚五岁的小姑娘,和福哥儿同岁,只月份比福哥儿小一些,她是九月出生的。两個小家伙到一起倒也投缘,只管自己玩去,再不找父母爹娘的。 如此,谁還会提起那段仿佛飘在云际的過往么?沒有人会提,它存在過,却终归是一场短時間之内的虚幻情愫。因为不可得,所以那时强烈。人年少时会对许多人动心,但能一起历经世事走過生死,在心裡刻下抹不去印记,只能是那一個人。 秦泰招待姜黎和阿香,像招待寻常老友一样。但一直到吃完饭,他也沒问姜黎和阿香为什么会来西北。吃罢了饭后,他又有事,拎上在印霞河钓上来的那两條小鱼出了门,让自己的妻子招待姜黎和阿香。 姜黎和阿香以客人的身份呆着,不多问什么。秦泰的妻子把家裡年上沒吃完的一些零嘴儿都拿出来,让她们吃着玩。三個人便围着桌子闲說话,不时再瞧瞧孩子。秦泰妻子跟她们沒什么可說的,话裡话外都离不开秦泰,說他小时候,原就是孤儿,在街面上讨生活,說他各种事情,都是姜黎所不知道的。听這些话从面前女人嘴裡說出来,不過在证明一件事情,秦泰的過去,秦泰的一切,其实从来都和姜黎沒有产生過真正的关系。 三個人在一起话說得久,却還不见秦泰回来。她们要走,也得跟秦泰招呼一声再走。阿香看姜黎不是很想继续再呆下去,大约沒有找到沈翼,见到秦泰的暂时喜悦也不能真正让内心踏实,因便问秦泰的妻子,“他做什么去?” 他妻子笑笑道:“沒什么了不得的事,去见债主。” “债主?”阿香不解,姜黎当然也听不懂。 秦泰妻子回阿香的话,“是啊,這人可怪了。三年多以前从死人堆裡救回来的,照理說官人是他的恩人才是,结果他却成了债主,日日让我家官人過去伺候他。因伤重断了條胳膊,就一直不死不活的样子,不大像個活人。天天在家劈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劈柴。官人說什么,他觉得自己废了,是個废人,只能劈柴,所以就一刻也不消停。后来啊,谁家有柴火要劈的,都找他。最怪的是,他吃鱼只吃印霞河的鱼,冬日裡也要叫官人去钓。哪裡能钓得到,都是些小鱼苗儿。” 姜黎和阿香听着這话,忽而眸子都亮了起来。然后互看了彼此一眼,异口同声问:“這人叫什么名字?” “那不知道。”秦泰的妻子摇头,“官人一直叫他大哥,沒說叫什么名字。” 但凡是能联系上的事情,姜黎自然都不想糊弄過去。她一直觉得沈翼沒死,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做完。不管死沒死,這一趟来西北,都要把事情定下来。倘或沒死,找到他要问问他,這么几年为什么一直不回去。如果人确实沒了,她還自己带阿香福哥儿回去,独自把福哥儿抚养长大。 姜黎觉得這人很有可能就是沈翼,就像她上午在印霞河看到秦泰背影时也觉得他是沈翼的心情,是一样的。一直思念一個人,便会觉得任何人都可能是他。觉得他還在,在自己身边的任何一個地方,所以她问秦泰的妻子:“那人家在哪裡?” 秦泰的妻子也是知道的,自然道:“在最后那排庄子,西北角上的破宅子裡。” 姜黎听了话便有些迫不及待,看向阿香說:“我想去看看。” 阿香明白她的心情,别說姜黎,就连她听說了死人堆裡救回来的债主,只吃印霞河的鱼,都觉得是沈翼。這会儿自然应姜黎的话,要陪她過去看看。秦泰妻子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如此,见她们想去,自己又沒什么事,便主动要带她们去。這就关门落锁抱上孩子,穿巷口往后头去了。 却說秦泰拎上那两條活鱼,去了最后排的庄子,踢开只及膝盖高的破篱笆门,进屋就开始淘米烧饭做菜。這破宅子裡住着的男人,确实是三年多前他从死人堆裡救回来的沈翼。那时京城派兵過来支援,他听說了是沈翼的军队,就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也因为他的关注,沈翼捡了一條命。沈翼被他救回来养伤养了很久,命是保住了,但被大刀砍掉的胳膊却再接不回去。 沈翼战后伤重,在秦泰家养了足有一年,才彻底恢复。那时秦泰以为他伤好了就要回京城,還想了各种法子凑钱给他凑了盘缠,结果他却不想回去。而后只好又把各处借来的银钱都還回去,找這地方给沈翼搭了個破宅子,让他住下。 秦泰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直觉觉得是与姜黎有关,所以他也不问。直到今天看到姜黎身边的孩子,自然也就确定了,在沒有他之后,沈翼和姜黎之间是发生了故事的。至于发生了什么,他沒立场问,也不想再掺合。所以,他沒有跟姜黎說沈翼的事情。 他把米淘好后放去锅裡,在锅下点起柴火,便去杀那两條鱼。鱼很小,烧出来也吃不了几口,可沈翼要吃啊。秦泰這便杀着鱼,不时转头看向正在院子裡劈柴的沈翼,开始叹气抱怨:“大哥,祖宗,你真打算折磨我一辈子么?” 沈翼专心地劈柴不看他,淡淡地回他的话,“你欠我的。” 欠他什么,就是不顾兄弟情谊,不顾沈翼对他有過的提拔与恩情,在知道他心裡放不下姜黎的时候,還特么趁虚而入,刺了他一刀還要带他的女人走!可耻! “我当时糊涂,不是忏悔過了么。你现在這叫什么,蹬鼻子上脸。”秦泰這会儿不高兴,跟他說话早不客气了,“你就是自己心裡不痛快,也给我找不痛快。好,你断了胳膊,我给你梳头帮你洗漱沒什么。我媳妇儿做的饭,你怎么就不能吃?非要我给你亲自做,還非要吃印霞河的鱼,故意的你!我真是,后悔救你!” 沈翼躺手裡的动作不停,扶住圆木头,一斧子下去,還是淡淡道:“后悔晚了,我也沒想活着。” 秦泰一面生气一面還是杀鱼,把鱼杀好了放在陶盆裡,抬起头看向他,“京城有你的爹娘老婆孩子,你为什么不回去?不過就少了一條胳膊,又不是少了那玩意儿,怕什么?” 沈翼听他說這话,忽睁停住了劈柴的动作。手裡拿着斧子,悬空在柴火边缘。秦泰很少跟他提起京城,倒是提過他父母,但从来沒有老婆孩子這话。然后他便抬头看向秦泰,问了句:“什么老婆孩子?” 秦泰也看着他,“已经来了,今儿巧,在印霞河边上被我碰上了。你坐這裡等着,說不准什么时候就到。”他知道,自己不說,妻子也是会闲话透露的。說出情况来,姜黎和阿香自然猜得到。 沈翼听他說這话便蹙起了眉,第一次在不是吃饭睡觉梳洗方便的時間撂下斧子。他低下眉来,眸子微动,這才有些活人的样子,低声问秦泰,“谁来了?” 秦泰去看锅裡烧的饭,正到了小火慢煨的时候,便灭了些灶底的火。他原来也不怎么会做饭,被沈翼逼的這两年,蒸饭烧鱼的本事比他媳妇還好。這两年裡,沈翼就是個活祖宗,起先连上茅房都要他跟着,因为一只手不方便。后来习惯下来,私事上只還让他束发。但他吃的饭,一直都是秦泰過来做的。 秦泰沒理会他的问话,只把米饭蒸好,又去烧鱼。那两條小鱼,烧得也快,一会儿就起了锅。而后自然叫他過去吃饭,自己只在桌边看着。 這时候的沈翼,眼睛终于不再像往常一样灰暗死木,自然是秦泰的话刺激到了他。秦泰能看得出来,這便开始问他:“之前问了你你也不說,现在我再问你,你不回京城,在這裡作践自己,是不是因为阿离?” 问了這话,他還是不答,但這会儿从他表情裡能看出端倪。秦泰也就不要他回答了,接着又說:“你這人就死沒出息,瞧瞧你這样子,把自己作践得跟鬼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你怎么做上的镇国大将军?” 沈翼埋头吃饭不說话,快速吃罢了放下碗,又问秦泰:“到底谁来了?” 秦泰吸了口气,也不再与他兜圈子,說:“阿离阿香,還有你的儿子,五岁了,叫福哥儿。” 沈翼听他說完這话,瞬时便僵住了身子。好半晌他才回過神来,微微低着头道:“不可能!” 秦泰把桌子上的碗摞起来,“你要是不相信,你就去我家门外猫着瞧瞧,看那是不是阿离和阿香,再看看那娃娃,是不是你的种。” 沈翼嘴裡說着不相信,站起身子来,仍說:“我去劈柴。”說罢了出屋去,却不是去劈柴。听到姜黎的名字,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出篱笆院儿,要往秦泰家看看去。然不過刚出门院门,就迎面碰上了正過来的姜黎阿香。三個妇人,两個孩子。他站在原地,這三年多以来,在秦泰媳妇儿眼裡头一次不像個活死人。原来這個人,是有眼泪的。 姜黎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停住了步子,看到他现在颓然的样子,心疼到呼吸不畅。可她也生气,喜恨交加,不知该哭還是该笑。她看沈翼站在院门处不动,只好自己走過去,到了他面前,哑着嗓子问了句:“這么多年,你還活着?” 沈翼說不出话来,在听完姜黎的质问后,又有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声音清脆痛感真实,扇得他脸边头发徐徐飘起。他看着姜黎的脸,除了眼裡有泪光,其他什么表情也沒有。而后他忽抬起胳膊,把姜黎揽进了怀裡。见到了她,便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哪怕现在能抱她的,只有一條胳膊。 姜黎伏在他怀裡,终于绷不住情绪哭了起来,肝肠寸断。手裡攥着他胸前的粗布麻料,哽咽着跟他說:“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嗎?” 沈翼眼角的眼泪也往下掉,他把下巴抵在姜黎的头顶上,好半晌才开口說:“对不起。” 他以为她会忘了他,会叫老皇帝给她找個合适的人成婚,从此踏实度日。他不想回去,一是不想与她同城陌路,二是自己断了條胳膊,已经与废人无异,一直在自暴自弃。他留在這裡,折磨自己,也折磨秦泰。他沒有想到,她会来找他。 阿香在旁也早哭成了泪人,福哥儿不知道为什么,伸手给她擦了一下眼泪,忽问:“阿香嬷嬷,娘抱的那個是谁?” 阿香听他說话也才想起他来,這便把他放去地上,跟他說:“快過去,叫爹。” “爹?”福哥儿不敢相信,“我爹不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么?” 阿香擦擦眼泪,把他往前推两步,“他就是了。” 福哥儿一直想要爹,但一直沒见過爹。他想象中的爹,应该是穿着金甲,手握宝剑,身骑战马的大英雄。而现在這個爹,却是一身粗布麻衣的糙汉子。他站着看沈翼,看到沈翼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父子俩四目相对。而后,福哥儿便在他眼睛裡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這便相信了,這就是他爹,因笑起来,忙冲他跑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叫了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