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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作者:沧月
第十五章空心之人

  当空桑的心脏上发生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变故时,遥远的西海上却是难得的风平浪静,百万大军对峙海上,双方均引而不发,停战已经十多日。

  空桑方面虽然占据了优势,离沧流帝国的本岛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因为主帅返回云荒面圣,庞大的军队只能暂停了攻势,暂时驻扎在了初阳岛附近的海域上,由副将玄珉带领,等待白帅的下一步指令。

  由于空桑内部的不和,這短暂的间隙便成了冰族休养生息的绝好机会。

  已经是三更了,空明岛的船坞裡依旧灯火通明。上千名工匠连夜赶工,声音闻于内外。长达上百丈的冰锥静静地停在船坞裡,外形简洁,线條流畅,类似梭子的形状,仿佛一條深海裡游弋的鱼,银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呈现出珍珠贝母一样的光泽。

  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站在冰锥尖端,嗒的一声,亲手钉上了最后一块短板,嘀咕了一声:“好了……终于完成了。”

  旁边的匠作监总管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最后一锤子落定才流下冷汗来,颤抖着伸出手,抚摩着那一块严丝合缝的金属,赞叹不已:“太厉害了!那么大的一個机械,十万多块的大小壳子,拼接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居然一丝缝隙也沒有!”

  “不是我厉害,是你手下的那些工匠们厉害,按照图纸做得毫厘不差。”望舒抬头看了一眼冰锥的最前端,摸了摸合金铸造的外壳,皱眉,“不過這個外壳似乎比预计的厚了一厘。這样一来冰锥的重量增加,就要多带一些银砂和脂水来做动力了。”

  “可是……冰锥的承载力設置最多也只有一万石啊!”匠作监有些为难,“再多带燃料,只怕在水裡就要沉下去了。”

  “這個我来想办法,”望舒摇了摇头,“問題不大,肯定能按时交付。”

  “有巫即大人這句话我就放心了!”匠作监终于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军令如山,如果月底弄不好,在下就要掉脑袋啊!”

  “怕什么!”此刻望舒心情颇好,手掌在下属脖子上一横,笑着說,“就算你真的掉了脑袋,我也能给你再做一個安上去!”

  “哎呀!”少年的手很凉,令匠作监缩了缩脑袋,吐舌笑,“属下不敢怀疑大人的能力,只是還是更爱自己這颗原装的脑袋罢了。”

  “哈哈!”望舒大笑着转過身,在冰锥舱室裡逡巡查看着自己迄今为止制作的最高成就,志得意满。真是完美……织莺看到這一切一定会非常开心吧,她会怎么夸奖自己呢?想到這裡,望舒唇角露出了一丝孩子般得意的笑。

  “对了,這裡是不是還缺了什么?”匠作监指着一個位于操作席上方的空荡荡的架子,上面垂落着一根细细的金色链子,查看了一下设计图纸,诧异道,“怎么回事?图上沒有這個东西!”

  “嘘,别大惊小怪。”望舒抬起手,竖在了嘴唇上,低声道,“這是我自己添加的,用来放给织莺的生日礼物,不会影响冰锥的性能。你可得替我保密,别去向十巫通风报信!”

  “是。”匠作监知道這個总机械师的乖僻脾气,连忙答应。

  “现在,让我們看看最终的成果吧!”望舒攀着铁梯上去,脚微跛,“弄了那么多年才搞定這個大家伙,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试驾一下了!”

  “巫即大人!”匠作监在底下仰头看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冰锥刚刚落成,尚未调试過性能,還具有一定风险。不如……不如让其他人来试一试吧!”

  “那怎么行?”望舒蹙眉,“冰锥是织莺要坐的,非得我亲自试過了才放心。”

  “可是万一……”匠作监知道年轻的巫即虽然是天纵奇才,性格却非常古怪执拗,生怕他在调试這样一個旷古未有的庞大机械时出什么意外,急得說不出话来。元老院密令裡說過,這個少年是国之重宝,一身可当百万大军,绝不可有什么闪失。

  “放心!”望舒却大笑起来,“我自己设计出来的东西,心裡会沒数嗎?”

  他攀上了冰锥的舱口,走向了机械的核心区。裡面均是金属和木质的墙壁,点着银砂,将宽敞的舱室照得雪亮。望舒在一個特制的软椅上坐下,将双手分开放在了左右扶手上。金属制作的扶手上雕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然而那些花纹并不是纯粹的装饰,而是连着一個又一個的机簧,和双手十指的位置正好一一对应。

  “底下的人,小心了!”他右手拇指一动,摁下了一個按钮。

  成千名工匠如潮水一样退开,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仿佛春雷滚滚而来——随着机关的启动,那些在外围支撑着冰锥的架构纷纷倒下,一根根合抱粗的巨木和铁架井然有序地一一散落。只听顶上发出一声断裂声,船坞顶上的铁链再也无法拉住冰锥的重量,整個冰锥砰地下落,直接沿着斜向的板面滑入了水中!

  “哎呀!”匠作监随着人流退开,看着船舱自动封闭,一千支桨无声地伸出,飞快地搅动着,那個庞然大物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轰鸣,缓缓动了起来。

  “冰锥……冰锥下水了!”有工匠激动地大呼,“它动起来了!”

  “动?還不止呢!”望舒低声笑,他吸了口气,同时左手拇指摁下,只听噗的一声轻响,如同一個烟花爆开,整個巨大的银梭忽然从头部打开,瞬间分裂成六片,仿佛银色的莲花绽放,耀眼夺目!

  “啊!”底下无数的匠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不敢直视。

  每一個银色的“花瓣”上都有一個金色的圆形基座,上面放置着空空的水晶柱子。每個水晶柱都有一丈粗细,呈放射状,朝向居中的操作席。打开的银梭飞速旋转,速度之快用肉眼无法看清楚,转眼成了一道耀眼的流光,从操作席上看仿佛一個光轮在舞动。

  在光轮中,水晶柱的门依次打开又闭合。

  “奇怪……這個设计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望舒蹙眉,不解地喃喃道。当时元老院提供给他的几点设计要求裡重点提到了冰锥头部的這些装备,然而作为负责制造的人,他却丝毫不知道這些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好吧,這也算是合格了。”他低声喃喃道,手一松开,机簧重新弹起,六瓣忽然合拢,转瞬恢复原貌。银色的金属外壳严丝合缝,宛如天成。

  “分体合格。”俊秀的少年坐在冰锥的操作席上,松开了操纵杆。

  灵巧的手指继续翻飞,接着按下另一排机簧。冰锥缓缓潜入水下,开始向着港口深海前进。虽然冰锥的体型如此庞大,但是因为设计的精妙,在水裡却是灵活非凡、进退自如。然而就在即将驶出船坞的那一瞬,仿佛是受到了激发,深水裡发出了一阵轰鸣,潜流暗涌中,看得到有一道大坝从水底升起,拦在了前方!

  冰锥的速度不曾放缓,居然一头撞了上去。

  “哎呀!”无数工匠发出一声惊呼。

  只听咔嚓一声,一道光柱从冰锥最前端射出,拦在前方的生铁铸板震了一下,居然如同豆腐一般被击出了一個直径数十丈的大洞!

  冰锥仿佛是一條灵活的鱼,从洞裡倏地滑過,毫无阻碍。

  “融冰顺利!”望舒低声說了一句。

  在融化的那一瞬,船坞内的水汽蒸腾,温度急剧上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强烈的光令所有工匠都暂时失去了视觉,颤抖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其实,即便是参与這個绝密工程的人,也无从得知自己耗十年之力到底造出了一個怎样可怕的东西。

  “哈哈!”当冰锥顺利破壁潜入深海时,操作席上的望舒发出了笑声,心怀舒畅。他娴熟地操作着冰锥不停地下潜,在深海裡纵横来去。在他手裡,這個庞然大物灵活得如同一尾银色的游鱼,时而垂直上浮,时而瞬间掉头,宛如闪电回翔。

  “巫即大人!巫即大人!”船坞裡的匠作监总管急得在岸上捶地大呼,生怕出什么差错。

  只听哗啦一声,水面裂开,一道银光飞一般掠上岸来,带着凌厉的劲风,在船坞码头上稳稳停住。从飞起到停稳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便从极动到了极静,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完美!真完美!”冰锥的舱室打开,少年从操纵席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舷边,对着底下变了脸色的工匠们举起了双手,“你们看到了嗎?太完美了!”

  已经通宵达旦地工作了三個昼夜,所有工匠在望舒检查最后成品的时候都屏声静气,生怕最后关头還会出什么差错。此刻听到這句话,所有人都大喜過望,欢呼着拥過来,将匠作监高高举起,抛向天空……

  “冰锥!冰锥!破军万岁!沧流万岁!”

  匠作监被抬起,一下一下地抛起,在半空中惊叫连连。

  只有天才的少年机械师還孤独地站在冰锥上,看着底下沸腾一片的工匠们,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個置身事外的不相干之人。他看了片刻,见沒人搭理自己,不由得蹙起眉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搞什么啊……怎么弄得像是他做出的冰锥一样!”

  然而,沒有人听到他的這句抱怨,欢呼的工匠们簇拥着匠作监总管,自顾自地出去饮酒了。船坞裡的人哗啦啦地一下子走光了,沒有人招呼這個冰锥的真正制作者。

  “算了,反正织莺会夸奖我的。”被遗忘的少年有些无趣地坐在冰锥的龙骨上,等待着织莺的到来,手灵巧地上下摆弄着,组装一個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小圆球。

  這個圆球直径有一寸,上面有两個洞,每個洞裡都有一颗骨碌滚动的小珠,灵巧可爱。望舒拆开那個圆球,从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带子。那带子只有半指宽,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呈现出半透明状,被紧紧缠绕在圆球裡的一個轱辘上。

  望舒将那一卷薄带子缓缓抽出,缠绕在手心的另一個轱辘上。

  “咦,這是什么怪东西?”忽然,他身后有個声音轻声问。

  “织莺?”望舒又惊又喜地回過身,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白衣少女,“你……你怎么大半夜的就過来了,不是中午才来的嗎?”

  然而他一惊,手上的轱辘一下子松了,那卷刚缠绕了一半的薄带子忽然倒退了回去,被反卷入圆球的内部。就在那一瞬间,一個生涩的声音细细地响了起来——

  “咦,這是什么怪东西?”

  声音刚一入耳,织莺倏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来。是的!這個细细的带子上居然传出了声音!那個声音重复了一遍方才自己說的那句话,从语调到语音,就像从她喉咙裡刚吐出的一样!

  “天哪……”她捂住了嘴,看着望舒手心那個圆球,“這……這是什么?”

  “哎呀,糟了!”望舒却有些不好意思,将圆球握在了掌心,露出一丝又是自豪又是促狭的笑容来,“本来是准备在你生日时才拿出来的,结果居然被你抢先看到了!”

  织莺還是觉得不可思议:“這……到底是什么?它会說话?”

  “其实很简单啦,”望舒见绕不過去,只能摊开双手,吐了吐舌头,“這些东西当然不能說话。這只是我新设计出来的一种机械,它可以通過薄薄的带子来‘捕捉’這世上的一切声音,并记录下来。”

  “声音?”织莺不敢相信,“声音也能被捕捉到嗎?”

  “怎么不可以呢?”望舒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得意,站起身,指着高高悬挂在船坞上方的一盏灯,“你看,我們的先祖开采出了银砂,从此就捕捉到了光;而我們先祖的先祖制造出了风隼和比翼鸟,从此驾驭了风——既然风和光都可以被捕捉和驾驭,为什么就不能捕捉到声音呢?”

  不等织莺回答,他再度抽出圆球裡的那卷薄带子,手一松,带子迅速被轱辘倒卷而入,薄薄的带子震动着,一個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咦?這是什么怪物?”

  少年将手裡的带子反复抽卷,于是那個声音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看着满脸愕然的织莺,望舒忽然愉快地大笑起来:“只是這么一点点东西,就让你惊讶成這样了嗎?那么,等看到我给你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你又该有多开心啊!”

  织莺說不出话来,看着這個天才的机械师。

  从在地下工坊发现這個少年已经数年過去了,尘世和人心都变幻不定,然而望舒的眼睛却還是那样澄澈透明,如一泓看得到底的泉水。這個孩子的心思是如此简单,他用尽了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展颜一笑啊!

  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看到你终于制成了冰锥,我更开心。”

  “冰锥?”望舒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一层忧愁和不安迅速地笼罩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一架堪媲美迦楼罗的旷世杰作,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低声喃喃道:“织莺,你……你真的开心嗎?要知道,冰锥一造好,你就很快要离开這裡了!”

  织莺看了他一眼,心底微微一痛。

  是的,望舒明明清楚地知道這一点,却依然加班加点地通宵赶工做完了冰锥——因为他想令她满意,所以不惜冒着她会离开的风险。

  “我会回来的,”她轻声许诺,“一定会带着那些孩子回到西海。”

  “真的嗎?”望舒却忧心忡忡,看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机械,“冰锥上安装了很多超级厉害的武器,不像是专门为了旅行而设计的。元老院這次让你带着‘神之手’秘密出发,到底要去做什么?肯定是非常危险的事吧?”

  “沒事的,”她安慰他,“有那些孩子跟我在一起,還会有什么事呢?”

  望舒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說得对。那些在大秘仪上被遴选出的孩子個個不同凡响,经過织莺长時間的训练,估计更是身手了得。有那么一批孩子跟着,可以說比整個元老院加起来都厉害。

  “对了,”织莺看着他,脸色却有些奇怪,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說一下,接下来三天我会有些事情要处理,无法天天来看你了。”

  “嗯?”望舒有些诧异,“什么事?”

  “不過就是那些孩子的事。”织莺语焉不详。她說得尽量平静轻松,然而望舒却奇怪于她說话时的脸色,心裡忽然隐隐地不安起来。“我……我有一個問題要问你。”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忽然道。

  织莺愕然:“什么?”

  “你头上插過一支簪子,对嗎?”望舒凝视着她披散下来的淡金色长发,嗫嚅着,似乎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說,只能比画着,“上次刺客来袭,你過来救我的时候,你……你头上好像有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很特别,就像是……”說到這裡,他又无法继续了,只是绞着手站在那裡,用闪烁的眼神望着她。

  是的,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戴在她头上的,竟然是一支结发簪!是冰族年轻男女在婚聘时才用的结发簪!

  虽然自从上次的意外事件后,织莺每次来看他时都素服简妆,长发披肩,并沒有戴任何首饰,然而,那一瞥却在他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种强烈的疑问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再不问個清楚便要发狂。

  织莺脸色猛然一白,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记错了吧?”她咬了咬唇角,低声道,“我从不用簪子的。”

  望舒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织莺从来不曾对他說谎,他从有记忆开始就绝对信任她說的每一句话,所以当她那么說的时候,一瞬间,他原本清晰的记忆立刻出现了模糊和分裂。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嗎?

  “啊?真的嗎?看来我是赶工累得神志恍惚了……”他不好意思再追问,只能挠着头苦笑,忽然道,“对了,反正我已经造好冰锥了,接下来沒什么事,要不我去你那边帮你一起做那些事吧!”

  “不!”织莺一震,脱口而出。顿了顿,她缓和了一下语气,“這是元老院的安排——‘神之手’的行动极其秘密,你不能插手。”

  “又是元老院!”望舒愤愤地骂了一句,“那些老头子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我好歹也算是十巫啊,又不是他们的囚犯!”

  织莺脸色微微发白:“别這样,望舒,元老院可沒有把你当外人。”她轻声劝解,“你看,冰锥那么秘密的大计划,還不是交给你了?”

  “嘁!除了我,他们难道還能找别人?這個不算!”望舒却不屑,冷锐地說,“這些年来,他们除了让我制造杀人的器具,什么也不让我知道,什么也不让我参加!五年了,我甚至都沒有出過這個空明岛!”

  织莺還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激烈地发泄内心的不满,不由得一惊。原来望舒虽然看上去开朗而单纯,内心居然是如此敏锐——或许别人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心裡早已昭然。

  她正在准备說辞安慰他,然而转瞬,望舒的目光投注在她脸上,语气却迅速地柔软下去:“如果不是有你在這儿,這個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为了织莺,当一個专门做武器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

  她凝望着他,眼裡忽然有泪水长滑而落,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怎……怎么啦?”望舒吓了一跳,结巴起来,“我……我說错了嗎?”

  “沒什么,”她转過头去,不敢和他的视线相接,低声道,“望舒,你对我太好了。有时候……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說才好。”仿佛不想再說

  下去,她擦拭了一下眼角,忽地转過身,踮起脚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谢谢你。”

  望舒一下子僵在了那裡,觉得心裡嘣的一声,有一根弦似乎断了。一阵战栗传遍了全身,他脑子裡忽然间一片空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

  “织……织莺……你……你知道,我……”他越发结巴,“我……”

  然而织莺沒有等他說完,便转過脸去,低声道:“好了,我要去议事厅见巫咸大人,先走了。”她甚至沒有等他回答,便转身逃似的走了出去。

  “织莺!”望舒回過神来,一瘸一拐地追在她后面。然而刚到了门口,却有两位战士恭谦地拦住了他:“巫即大人請留步。”

  “别拦着我!”望舒奋力推开两人,然而他体格本弱,哪裡能推得动這两個彪悍的战士?就在拉扯之间,更多的战士围了上来,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個带头的裨将上前一步,躬身道:“巫即大人請回。在下接到元老院严命,大人绝不可擅自离开。”

  “干什么?”望舒看着织莺越走越远,心急如焚,“你们想软禁我嗎?”

  “在下不敢。”裨将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反驳,“元老院有令:如今外面尚有空桑派来的刺客残党,巫即大人乃国之重宝,万一有什么闪失,這裡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

  望舒知道无法冲开這道人墙,只能愤然而退。

  他回過身,一瘸一拐地攀上了冰锥,从怀裡重新拿出了那個圆球,准备继续做自己的私人小玩意儿。然而,他无意中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看,忽然间心裡升起了森森冷意——船坞裡空空荡荡,冰锥一完工,所有工匠都出去庆祝喝酒了,只有数百全副武装的战士還驻守在船坞的各处,严密地监视着這裡的一切,飞鸟不出。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活在一個囚笼之中!

  冰锥的船舷高达二十丈,视野极好,每次他工作累了便会靠在這上面看看外面。船坞的外面便是凯旋大道,通往破军广场。那是空明岛最热闹的地方,诸多军士和民众来来往往,集市人山人海,港口军需运送忙碌,一片热闹的气息。

  他看着外面,目光闪烁,内心起伏不定。已经是下午了,虽然是十月初冬,然而斜阳从西方海面上漫射過来,映照得外面一片暖意。在這样的光影中,他在广场上的千百人裡還是一眼认出那個熟悉的影子。

  那是织莺。

  她远离了船坞,匆匆走在人群裡,一袭素白的长袍在海风裡轻轻飘扬,转入了广场下一個深深的拱门内。那裡有一队侍女出来迎接了她,深深弯腰行礼,個個手裡都捧着什么东西。在夕阳裡,织莺一边走一边将手抬起,从袖子裡抽出了什么,将满头的秀发重新绾起——在她抬手之间,有珠光从指缝间折射而出,令高处的他猛然一惊。

  沒错!那,正是上次一瞥即逝的簪子!

  她說谎了……她說谎了!织莺,竟然亲口对他說了谎言!那一瞬,巨大的惊骇和痛苦令他猛然一個踉跄,几乎无法站稳。无数的疑问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

  她为什么会戴着一支结发簪?是谁送给她的?

  她今天为什么哭,为什么要說這样的话?是心裡藏着什么事嗎?

  少年坐在冰锥上,捏着手裡精妙绝伦的东西,十指却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是的,织莺一定在瞒着他什么事情……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溜出這個军工坊去看看!

  他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冰锥舱室,关上了门。

  冰锥還是停在船坞裡纹丝不动,然而底部一個暗门却悄然打开,一艘直径只有一丈的小小螺舟划行而出,在离开水面一丈处潜行。螺舟在水下行驶得如此平稳寂静,连那些密布军工坊各处的守卫战士都无法觉察。

  螺舟穿過了冰锥射出的那個大洞,无声无息地离开。

  所有人都沒有发现他的离开,唯有两個低等的工匠坐在休息台上,偷偷地看着這一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起身。

  元老院的议事厅位于空明岛东部,每天第一缕太阳照射到的最高处。然而,在入暮时分這裡却比别的地方更黑一些,空寂无人,只有最深处飘摇着一盏孤灯。

  织莺在空旷的长廊上走着,心事重重。

  此刻,她已经换好了衣装,华服美饰,十二支结发簪如同展开的孔雀尾翎一样插在她发间。十几位侍女引导着她,一步步走在地毯上,脚步落处悄无声息。

  她终于走到了那一点孤独的灯火前面。抬头看去,在高大的石质建筑裡,一排排椅子居然都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元老院的重臣,除了望舒和還在从云荒赶回来路上的巫朗,十巫居然都到齐了!那些重要的人物济济一堂,每一個都穿着隆重的礼服,手裡握着蓍草和串珠。在看到她過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深施一礼。

  “巫真到了,婚礼仪式准备开始!”十巫裡的巫礼步出人群,低声宣布。

  声音方落,轰然一声,四壁的灯火忽然点燃。

  灯火照耀着這個小型的秘密婚礼现场,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简洁而精致。花束、酒宴、宾客,无不就绪,只等新人入场完成仪式。

  议事厅的最高处坐着一個须发皆白的老人。那個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下头看着手心裡握着的剔透的水晶球,眼神冷肃,似乎沒有听到仪式开始的声音。其他人不敢打扰正在用通灵之术的巫咸,便侍立在下手。

  巫咸凝视着那個水晶球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重重地将手拍在了扶手上:“沒想到连這般缜密的计划都无法杀掉白墨宸!可惜……可惜!”

  “怎么?”旁边的巫彭吃了一惊,“我們的人失败了?”

  “是的。”巫咸默然紧扣水晶球,手指微微颤抖。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還是沒有杀掉白墨宸!”老者喃喃道,“原本我夜观星象,察觉空桑帝都的上空将星暗淡、帝星陨落,破军的‘暗’之力量已经悄然扩散到云荒的心脏。既然星辰都如此昭示,我本以为事情可以顺利,沒想到還是功亏一篑!”

  在婚礼的前夕听到這样的消息,所有人的情绪都有些凝重。

  “白帝驾崩,悦意继位,白墨宸更可大权独揽,”顿了顿,他咬牙道,“对我們来說,实在不是一個好消息,只怕我們要提前发动反攻了。”

  水晶球在巫咸手裡流转出一道奇特的光,宛如暗室流星——织莺可以看到有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在水晶裡飘然回旋,仿佛有灵魂一样变幻出各种形状。

  “那慕容隽怎么办?”巫彭低声问,“要让牧原诛杀他嗎?”

  “诛杀?”巫咸看着手心裡的水晶球,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我們是可以随时夺去镇国公的性命,以作为他未实现盟约的惩罚。然而,区区一條命,相对于我們付出的巨大代价来說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让他活着,对我們更有用。”

  巫彭点了点头,“說得是。既然刺杀白墨宸失败了,那他如今的处境必然极其危险。只怕不等我們动手,空桑贵族阶层已经要把慕容家逼到了绝路。”

  “对。慕容隽绝不是個怕死的人,更不是一個甘于束手就擒的人,他一定会用尽手段反击,保住镇国公府的地位!”巫咸唇角浮出一個冷冷的笑意,“所以,先让他和空桑人自相残杀,斗個你死我活吧!等他们内斗结束,我們再反手取了慕容隽的性命也不迟。眼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

  巫咸转头看着织莺,眼神柔和起来,嘴角带着微笑:“我們要好好地送你出嫁。”他回過头去,询问身边的人,“羲铮呢?新娘都已经来了,新郎人在哪儿?”

  “禀长老,”侍从低声道,“羲铮将军今日正好轮到执勤,正带人在外巡逻,在下已经快马去秘密通知他赶過来了。”

  “什么?连婚礼都迟到的新郎,实在不合格啊……”巫咸雪白的长眉蹙起,有些不快,“等一下我們要他在元老院面前立下誓言,日后定不会在任何一件事上怠慢你。”

  织莺勉强笑了一笑:“羲铮一贯忠诚于国家,這也是他的优点,我不会苛责。”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巫咸点了点头,却忽然发觉了她的异常,悚然一惊,“怎么了?你刚哭過?”

  织莺无法說谎,只能垂下头去,掩饰微红的眼圈。

  “又是为了望舒嗎?”巫咸叹了口气,花白的长眉紧蹙,“你最近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了,让我很担心……真希望你早日离开空明岛。”

  “請大人放心,”她低头轻声道,“织莺记得自己的责任。”

  “那就好。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望舒不是一個可以视为同伴的人。”巫咸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羲铮是我們冰族最优秀的战士,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忠贞、坚定而强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为他魂牵梦萦,为何你不爱他呢?”

  织莺轻轻咬了咬牙,低声道:“我是爱他的。”

  “真的嗎?那就好……”巫咸的声音平静而不容抗拒,“记住,你已经選擇過了,不能再回头了。”

  “是。”她温顺地站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

  “再去看看!怎么新郎還沒到?”巫咸提高了声音,对身边的人大声呵斥,“实在不像话!都已经晚了半個时辰了,人怎么還沒赶過来?要知道子夜前婚礼如果不能完成,就要错過最好的时辰了。”

  “是。”侍从连忙跑出去。

  然而,刚走到门外的凯旋广场上,就听到船坞那边的码头一片沸腾,一路上有好几队军人往那边赶去,面色严肃。侍从连忙拉住了一個擦身而過的士兵:“怎么了?”“有刺客!”那個人惊呼,“巫即……巫即大人遇刺!”

  什么?侍从猛然一惊,不顾一切地回头奔了過去,向元老院禀告這個噩耗。

  十巫一瞬间都变了脸色,巫咸长身而起。刺客?前一段時間,他们刚察觉了空桑奸细进入空明岛的事,就已经将警戒提高到了最高级别,特别是对“神之手”和望舒的保护更是密不透风——如今,怎么会被刺客接近了身边?

  如果望舒有什么不测,那么……

  “快,去看看!”巫咸站起了身,顾不得未进行的婚礼,疾步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回头一看,身边的织莺早已不见了。

  血迹是从船坞裡一路洒出来的,绵延了二十多丈,在地上殷红刺目。织莺一把推开了那些簇拥在一起忙乱的军士,循着血迹冲到了人群裡,看到了一個面朝下爬在地上的人。那個人遍身血污,一支短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

  “望舒!”她失声大喊,顾不得什么,立刻双膝跪地,俯身将那個人抱起,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控,“你沒事吧,望舒?”

  “巫真大人!”旁边有军士试图阻拦她,“巫真大人!”

  “望舒,望舒!”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军士的手,用力摇晃着那個人,将他的身体扳過来,“望舒!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千万别吓我。”

  那個人震了一下,沒有說话。

  “說话啊!你怎么了?你身上的伤……天哪!望舒!望舒!”织莺一眼看到那支深深插入那人肩后的短矛,声音都变了,“别吓我,望舒……不要死!你死了的话,我……”

  那個人忽然低叹了一声:“我沒事。”

  “真的嗎?”她喜极,泪水夺眶而出,“你……”

  就在那一刻,她怀裡的那個人转過身,抬起了头看着她,重复道:“我沒事。”

  他的眼眸是蓝色的,冰族人最常见的颜色,和望舒一样,然而眼神却是锋利而沉静的,沒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而有着钢铁般的隐隐光泽,和望舒完全不同。他望向她,看着這個惊慌失措地抱住自己的女人,不动声色。

  织莺忽然呆住,手臂僵硬。

  “羲……羲铮?”半晌,她才說出话来,“你,你怎么会在這裡?”

  看到事情变成了這样,旁边的军士一时都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說什么好,個個都露出些微尴尬的神色。那個铁板一样的军人看了呆若木鸡的未婚妻一眼,也不說什么,只是翻身坐起,抬起手绕到肩膀后,紧紧握住了那支短矛,眉头一蹙,噗的一声就拔了出来。

  血从他肩膀上喷出来,有几滴飞溅到她的脸上,将她惊醒。

  “你……你沒事吧?”织莺這才回過神来,连忙用丝绢堵住他肩后那個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有些发抖,“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刺客进入船坞,怀疑是白墨宸派来的那一行人。”羲铮低声道,开始包扎上肩膀的伤口,“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破坏冰锥,并杀死巫即大人。而巫即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偷偷从保卫严密的军工作坊裡溜了出来,刚到广场上就遇到刺客刺杀。”

  织莺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奔向船坞。然而一站起来,她就看到周围的军士们围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她,眼神不善,也沒有让开的意思。织莺一怔,明白方才自己情不自禁的举动已经令未婚夫在军中大失颜面,不由得踌躇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有哪個男人会乐意在婚礼前,看到自己的妻子抱着另一個男人痛不欲生呢?从小到大,她都是個安静隐忍的人,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从不表露心底的想法。可是经過方才那么一折腾,她长久以来隐藏的心事几乎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公之于众。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望舒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吧?

  羲铮的心裡又会怎么想呢?

  “巫即大人沒事。”羲铮包好伤口站起身来,语气却未有一丝变化,“我去得及时,刺客当场立毙,他似乎只是在左腿上挨了一刀,应该不会危及性命。”

  织莺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這才有了点血色,不知道說什么好。

  羲铮救了望舒?這……实在是一种讥讽吧?

  “你去看看他吧。”羲铮站起身来,声音淡淡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已经被送回地下工坊了。”

  “啊……是嗎?”织莺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正要转身走开的新婚夫婿,半晌才讷讷道,“不如……不如我們一起去吧!”

  “我還要去拷问那個刺客。”羲铮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

  不等她說什么,他转過身挥了挥手,对周围的战士低喝:“愣在這裡干什么?一队去搜索刺客残党,一队留下来保护巫真和巫即大人。快走!”

  “是!”那些战士们轰然答应,迅捷地散开。

  “羲铮……”织莺无力地叫了他一声,然而军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甚至连问也不问嗎?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也是钢铁嗎?

  她默默地望着那個背影融入军队裡,心裡百味杂陈。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伴侣,自幼肩并着肩长大。和冰族很多人一样,她也出身于军人世家,父亲和羲铮的父亲同为将军,私交极好,给两家的孩子订下了婚约。后来,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在和空桑人的一场战争裡去世;两年后,母亲也因病亡故。羲铮家怜她孤苦,便将她收为养女,接過去抚养。她从小在军营裡长大,成年后出落成了文静而刚强的少女,和军队裡最优秀的年轻将领羲铮正是一对璧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也很纯粹,她本来以为那就是她的一生。

  在冰族裡,所有男子都是一個模样。坚强、冷淡、刻板、重诺言、轻生死、忠于家庭,但更服从于国家和民族的意志,如一块铁板。她的父亲如此,她养父如此,将来,她的丈夫也会如此……而成年后,她会嫁给其中最优秀的一個战士,为他打扫做饭、生儿育女……二十年后,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這样的军人,继续为国而战。

  一切本该是如此,正如九百年来族裡不断发生着的一样。

  然而,自从五年前,她在天机公子的地下工坊裡发现那個来历不明的少年后,一切都开始不同了——她受命教导這個如同一张白纸的少年,被他信任、被他依赖,也同时被他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和纯真打动。

  望舒是這样与众不同,热情、纯真而充满幻想,兼具孩子气和偏执狂的气质,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和那些她从小见惯的冷酷军人完全不一样。

  原来世上的男人,并不是都从一個模子裡倒出来的。

  织莺无言地想着,犹豫着,转头看了一眼军工坊那边,忽然全身一震。那個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扶着柱子站在门后的阴影裡打量着自己,眼神变得遥远而陌生,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自己一身婚礼的华服。

  “望舒……”她失声道,一下子几乎无法呼吸。

  那個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過头去,一瘸一拐地冲入了人群。那一架旷古巨制的冰锥還停在船坞裡,所有人都忙乱地跑前跑后,不断地询问:“巫即大人怎么样,還流血嗎?大夫呢,大夫怎么還不来?”

  “巫即大人還好,”旁边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吓坏了,正在大发脾气。”

  忽然间,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四散了开来。

  “让开!别管我!”随着一声暴躁的呵斥,望舒一瘸一拐地从人群裡冲了出来,拖着脚步往外走,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粗暴地推开所有人。因为走得太急,他被地上放着的

  一块金属板材绊了一下,猛然往前一倾。

  “望舒!”她脱口惊呼起来,伸手去搀扶他。

  “滚开!”可少年仿佛疯了一样,恶声怒斥着,大力地推开她,“别碰我!”

  她焦急地低唤:“望舒,你的腿怎么了?让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刚触及他冰冷的手背,他触电般地往后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极其古怪,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惊惧,拼命捂着伤口不放,踉踉跄跄地一直往后退,就像是一头跌入了陷阱的猛兽。那一瞬间,她吃了一惊——望舒的這种反应,似乎不仅仅是因为遇刺的恐惧和看到她出嫁的震惊!

  他……到底怎么了?

  那個少年看着她,拼命地摇着头,喃喃道:“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忽然间,他用力推开了那些上来搀扶他的人,再度夺路而逃。

  “望舒?”织莺追了上去。

  虽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却奔逃得很快,似乎背后有看不见的魔手在推着一样。织莺追不上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地关上了门——那一堵合金铸造的门厚重无比,只有望舒一個人有钥匙。她从沒有见過這样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门低唤。

  女子惊惶而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漆黑一片的工坊内,望舒背靠着门,深深地呼吸着,紧捂着左腿的手终于一寸寸地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伤口。

  這,還是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受伤。

  自从“诞生”以来,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营空明岛上,被严密地保护起来,有专人负责饮食起居,根本不会出现丝毫差错。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闯入,伤到了自己——那突如其来的一刀,不仅破天荒地第一次砍破了他的肌体,也在瞬间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后,他才发现了一個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裡寂静无比,只能听到仪器和机械的滴答声。

  望舒在黑暗裡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個伤口居然沒有流出一丝一毫的血!就像是木头被凿开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触感就像是皮革。

  看着那道诡异的伤口,望舒的身体忽然如风中落叶一样颤抖起来,慢慢靠着门滑下来,无力地坐到了地上,抱住了头。不……不,怎么会是這样?不可能……不可能!他疯狂地伸出手指,戳进那道伤口裡,狠狠地撕裂着。

  他虐待着自己的身体,然而,痛感却很迟钝,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地撕开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伤口,撕裂皮肤,扯开肌肉,然后,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间,仿佛被雷击一样,他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脸色苍白地坐在黑暗裡,面对着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制作工坊森冷而黑暗,无数精密仪器和机械堆积着,仿佛充满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在這裡被发现的,在死去的天才制造者天机公子身边。当时工坊裡空无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开的中州古籍《列子·汤问》——那是在他具有“记忆”之前的所有關於“诞生”的线索。

  他是谁?他来自哪裡?母亲是谁?他又是怎样长大的?

  這一切,从来沒有人告诉過他,哪怕是帝国裡至高无上的长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显赫,有着受人尊敬的父亲和高贵的家族血统,也是族人心裡的天才少年。這几年来,他埋头工作,从来不怀疑這一切。

  虽然隐隐地,他也觉察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细微不同。

  比如,他从来不需要进食,仅靠着地下工坊裡那种神秘的液体便可以生存。而那個巨大的木桶,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沒有空過。也就是說,在他被发现之前,他可能就是靠着喝那种东西活下来的。然而那個木桶早就已经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严密地看护起来了。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种奇特的蓝紫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如他永远也无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說,他虽然负责着整個帝国的军事机械制造,可以接触最核心的武器机密,但是在其余很多事务上,他是被排斥在外的——哪怕亲密如织莺,亦不会告诉他帝国正在进行什么样的计划,仿佛他是一個非我族类的外人。

  這种细微的不同,他本来早就该发现。

  不過,因为性格裡的散漫和无所谓,他从来不对這些表示出過多的关注,也不会去主动抗议或者争取什么,他唯一在乎的便是织莺。

  但到了今天,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刺杀裡,那一道拉得严严实实的帷幕豁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当刺客的利刃在他身体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时,他再也无法回避這一切,就如他无法回避今日织莺穿着新嫁娘的华服,和羲铮站在一起的事实一样。

  沒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从何而来——那不仅来自于对所爱的人的幻灭,更来自于对自身的幻灭!而這一切,却又是紧密相关,一环扣着一环的。

  外面的敲门声還在不停传来,越来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紧接着也会赶過来吧?望舒眼神动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木然地走到制造台前,拿起了一块烙铁,直接往自己破开的伤口处压了下去,只听哧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他那個皮开肉绽的伤口居然就這样被烙铁烫得平复了!

  沒有疼痛,沒有流血,就如缝补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果然,用高温和金属就能让自己恢复正常,就如他修补過的千百件机械一样!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望舒!望舒!你怎么了?别把自己关在房裡,快出来!”织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急切而关注。然而,在他听起来,她的声音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她……是在为他焦急嗎?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個什么东西?当她第一次在這個地下工坊发现他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那么,這些年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望舒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在黑暗裡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那個做了一半的小东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制作,准备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由木头、橡胶、金属和羽毛混合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夜莺。

  他本来想把它做成一只会叫、会跳、会喝水吃食的鸟儿,让织莺在遥远的出征旅途上不至于寂寞。此刻鸟儿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每一片羽毛都被精心地粘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头部還沒有被接上。

  那個精巧的鸟头横放在桌面上,无数细小的螺丝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组装。鸟的颅腔是一個空心圆球,裡面装了那個轱辘和一卷薄带子。鸟的眼睛是两颗异常昂贵的蓝晶,是他在制作冰锥的分水线定星时,从多余的料子裡切下来的。此刻,那两颗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那只沒有头的鸟儿横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脑壳搁在一旁,沒有镶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眨不眨地瞪着前方,显得古怪而狰狞。

  他坐在黑暗裡,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鸟儿默然相对,忽然间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蓦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扫到了地上!

  他,岂不是和這個东西一模一样?

  “望舒!望舒!”织莺听到了裡面的动静,焦急而惊恐地低呼,“你怎么了?”

  他抬起一條腿,准备把那個做到一半的鸟儿踩得粉碎,然而,一听到她的声音,他就颓然坐倒在地上,后背重重靠在门上,不知所措。她還在外面持续地唤着他的名字,隔着一层门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击的震动。

  那种微弱的震动,一次又一次,逐渐将他的心震得复苏過来。

  是的……无论如何,至少织莺是真正关心他的。在這個冰冷而机械的世间,可能有一颗心是真正温暖的。那样,至少他“活着”的這些年,会存在某些意义。

  在她几乎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忽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望舒,你……”门开得太突然,她差点一個踉跄跌到了他怀裡,连忙扶住了门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苍白脸色,她却又惊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诡异,闪烁而暗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浅大相径庭。

  “我沒事,”他低声道,“回去吧。”

  “怎么可能沒事!你的腿……”织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裡,竭力想做出轻松的表情,“不要担心,其实那個刺客根本沒伤到我,只是划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贴身穿着鲛绡战衣。”

  然而,他显然不擅长說谎,這样的话反而让织莺更加担心起来。

  “让我看看!”她握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命令般地說。

  他却不肯放开手,想把她推出门外:“我沒事。”

  “望舒,让我們看看。”忽然间,一個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放开手,让我們看看你的伤口!”

  “巫咸大人!”两人异口同声地說,看着不知何时赶来的首座长老。

  拄着权杖的老人威严无比,站在门廊的阴影裡,看着這一对年轻人,眼神凌厉。织莺下意识地转過身挡在了望舒前面。她靠得那样近,几乎将单薄的肩膀贴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心裡涌起了一股暖流,一下子镇定下来。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怎么說,“請您……”

  “我沒事,真的。”望舒却忽然在她身后开口,语气从容而平静,“刚才羲铮替我挡了一下,那個刺客沒伤到我,我只是划破了衣裳罢了,大人請看。”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捂着的手,露出了那一道伤。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纤毫毕现:衣裳被锋利的刀刃划出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然而,破口处露出了鲛绡战衣细密坚韧的质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见少年的肌肤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丝毫无损!

  “哦……”巫咸松了口气,蹙眉,“那你刚才为什么跑开?”

  “我……我被那些刺客吓坏了……从来沒遇到過這种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外头那么乱,所以……所以我就跑回来了……還是這裡最安全。”

  巫咸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蓝色的眸子坦然而单纯,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坞裡,偷跑出来做什么?”巫咸蹙眉,声音裡满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险,我下過命令不允许你擅自出来的!为什么违反?”

  “我……”望舒看了看织莺,低声道,“我看到了她戴着结发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别人结婚了?我……我实在是忍不住!”

  织莺說不出话来,低下头看着自己光华灿烂的嫁衣,双手颤抖。

  “哦,”巫咸终于默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手裡的水晶球光芒渐渐熄灭。他点了点头,威严地看着少年,“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织莺今晚就要和羲铮结婚了。她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這件事的,但既然现在情况如此,我觉得也沒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個垂死的人终于听到了丧钟,脸色变得灰白。

  “你和织莺是好朋友,应该祝福她,是不是?”巫咸紧紧地注视着少年的眼睛,语气裡充满了威严,“等一下婚礼就要开始了,要不要一起来观礼?”

  “不……”织莺和望舒同时失声道,然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脸色煞白。

  “哦。”巫咸看了一眼這对年轻人,温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残余的几個空桑刺客已经全部落網,无法再伤害你。”

  “嗯。”望舒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暗角。那裡,那只支离破碎的鸟還横陈在案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地下工坊林立的机械。不知道为何,他忽然间觉得心扉也隐约地疼痛起来,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战栗。

  在巫咸大人和元老院心裡,自己和這只机械鸟有区别嗎?沒有感情、沒有温度,不会流泪、不会流血……从不曾活過。

  是這样的吧?

  所以,才会如此漠然而霸道地說“来一起观礼吧”。

  少年紧紧绞着手,身体在剧烈地发抖。他只有拼命咬住牙,才能克制住自己身体裡的那种冲动——那是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那一刻,他真想冲到元老院面前,揪住這些仙风道骨的老人的领子,斥问他们究竟把自己当作了什么。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只是苍白而沉默地目送他们离开。

  “织莺……”他站在门后的黑暗裡,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脚步,回過头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而哀伤,眼睛裡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生生地說不出一句话来。

  “我們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停顿了很久,终于轻声道,“子夜之前,我必须完成那個婚礼。”

  “我知道。”少年在月光下看着心爱的女子,机械般地喃喃道,“我知道。”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织莺轻声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們還会见面嗎?”他轻声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包含着殷切和恐惧,“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织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真的要去嫁给羲铮嗎?”

  他的语气是如此无助而恐惧,宛如一個孩童在求助,让织莺不由得颤了一下。然而身边的巫咸低低咳嗽了一声,织莺的脚步立刻停在了那裡,眼裡流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轻声道:“是的,我要嫁给羲铮了。請你祝福我們吧!”

  望舒颤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堵得厉害。

  “我……祝福……你。织莺。”他的声音模糊而战栗,似乎每一個字都是从火上灼烧出来,痛彻心扉。他站在门后面,看着她跟随巫咸一步步远去,眼裡流露出了一种绝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门后的黑暗裡,反手重重地关上了门,筋疲力尽地靠在了上面,闭起眼睛,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黑暗裡只有无数机械在滴答运转的声音,桌子上那個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鸟在瞪着眼睛看着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镜子面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锋利的雕刻刀,一手解开了长袍的带子——外袍和鲛绡战衣都簌簌地落在了地上。在微弱的月光下,少年裸露在镜子裡的身体苍白而消瘦,有一种大理石雕塑的感觉。

  然而,只是凝望了镜子裡自己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举起了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插入了自己咽喉下方的锁骨正中!

  嚓的一声,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住刀柄,用尽了全力缓缓将那一刀继续往下切,从锁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开了胸腔和腹腔,最后停在了耻骨上。望舒站在镜子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镜子裡被开膛破肚的自己,脸色苍白如死。

  在這具剖开的身体裡,居然沒有一滴血流出来!

  沒有血、沒有肉、沒有骨骼、沒有内脏……有的,只是一條條极其精细而复杂的软管,只是一個個相互关联的机簧和齿轮!在那些交错的精密仪器裡,他甚至還看到了十几個薄带卷,正在随着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缓缓转动,发出和人一模一样的声音:呼吸、呻吟、欢笑、言语……就是沒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裡的解剖刀颓然落地,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镜子深深弯下腰,开始低声笑起来,到最后几乎笑出了眼泪,全身颤抖。《列子·汤问》……他早就应该想到!

  他的身体,原来和那個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木鸟一模一样!难怪他们都說自己是那個天机公子的遗腹子……原来,竟然是這样的“遗腹”子!难怪這些年来他始终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难怪元老院对他一直有所警惕;难怪他一直被软禁,不被允许走到外面的世界!

  原来,对冰族人而言,他只是一個怪物,只是被他们圈养起来不停制造武器的奴隶!非我族类,所以也无法获得正常人该有的一切!

  所以,他不能拥有织莺。一個不曾“活着”的怪物,怎能谈得上爱和婚姻呢?

  外面有依稀的乐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来一丝丝喜庆热闹的气息……那是织莺的婚礼嗎?此刻,她是不是牵着羲铮的手走在长长的地毯上,接受元老院的祝福?他们都是真正“活着”的人,有父母、有亲人、有属于他们的族群。

  他们将结为夫妇,从他们身体裡,将诞生新的生命。

  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望舒坐在黑暗裡,看着自己洞开的身体,断断续续地笑着,声音空洞而冰冷。

  “不会有结果的。”他听到她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无奈而哀伤,如同她临别时的那一回顾,“我要嫁给羲铮了……請祝福我們吧。”

  “是的……我祝福你。”他坐在黑暗裡,喃喃低语。

  “但,除了你之外,我将诅咒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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