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赤炎之瞳_尾声
第二天清晨,太阳依旧升起,照耀着大地和海洋。
云荒的心脏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女帝悦意登基的同时,空桑元帅白墨宸却领兵离开了帝都伽蓝城,回头杀向了叶城,直冲镇国公府而去。如狼似虎的战士们撞开了门,直接冲入府邸搜起人来。
“你们想要干什么?镇国公府有丹书铁券,连帝君也无权搜查!”总管枫夫人挺身而出,想要阻拦這一群不速之客,却被立刻拿下。叶城府尹听到了這边的动静,赶紧過来想要询问,也一样被杀气腾腾的军队押到了一边。
“今天的事,你不用管。”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开口,“這是我和慕容隽之间的事。”
“禀白帅,慕容府上所有的人均已找到,共计一百一十七口,无一遗漏。唯有慕容逸、慕容隽两兄弟不在,翻遍了内外也不见人影!”
听到侍卫来报,元帅的脸色忽地沉了一下——不在?是早已知道自己将会来报复,所以扔下了一家百口人连夜逃离了嗎?還是准备蛰伏起来,再动什么心思?他咬着牙,冷冷道:“架起火!给我烧了镇国公府!传令出去,如果日落时分還见不到慕容氏两兄弟自动投案,我就火烧镇国公府,从上到下,鸡犬不留!”
火烧镇国公府,将慕容氏灭族?
自从先祖慕容修开始,慕容氏管理叶城数百年,恩威并施,在百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所以這個消息一传出,外面围观的百姓都显得震惊而慌乱,更有一些大胆的民众干脆跪在门外,为慕容氏向全副武装的军人们求情。
然而白墨宸毫不动容:“凡是为慕容氏說话的,一律以同党论!”
“白帅,這样是会激起民变的啊!”穆先生策马上来劝谏,却被他毫不留情地一鞭子抽得跌落马背,厉声道:“再在我面前出现,连你也一起扔到火堆裡!”
白墨宸切齿,声音森冷而陌生,完全不似平日的模样。
“墨宸,這样的确太乱来了!”唯一還敢拦住他的只有他的刎颈之交、骁骑军统领骏音,他一把上来拉住了元帅的辔头,“从光华皇帝开始,叶城慕容氏就有丹书铁券护身——你這样贸然行动,无凭无据,会引起朝野震惊的。”
“无凭无据?”白墨宸冷笑起来,用鞭梢指点着远处的伽蓝白塔,“我亲眼看见夜来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這還叫无凭无据?慕容隽他勾结宰辅,试图颠覆朝廷,放火烧了半個帝都,這叫无凭无据嗎?!”
“正是!”穆先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马腿,苦苦劝谏,“宰辅死了,所有刺客也全死了,都铎大统领至今不知下落……這一夜的事情已经說不清楚了!白帅您如果不克制怒火,定会坏了大事!”
“滚开!”空桑元帅的眼神裡闪耀着可怕的光,“别在我面前出现!”
“白帅如果真的要屠戮慕容氏,就从属下开始下刀吧!”穆先生却拦在了马前,死死不松手,“如今新帝刚刚登基,当务之急是先笼络文武百官,树立在朝中的地位威信,然后速速返回西海战场,和冰夷决一死战!白帅不能在這個当口上意气用事啊!”
“滚!”白墨宸听到這般缜密的言辞,忽然觉得无比厌恶,不由得恶狠狠地一鞭抽在這個幕僚的背上。
這一鞭用力极猛,抽得穆星北背上的衣衫全数开裂,血肉翻出。他听不见所有下属的劝告,看不见所有百姓的哀求,心裡只充斥着一個声音:复仇!杀了慕容隽,诛灭慕容氏全族!用一场痛快淋漓的屠杀和焚烧,为她复仇!
夜来死了……要用什么为她祭奠?要谁来为這一切付出代价?
只有血,无数的血,才能浇灭他心头熊熊的怒火!
白墨宸用左臂紧紧按着刀,按捺着心裡汹涌而出的杀气,那曾经在火裡被斩断的手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疤痕。在铁甲之下,沒有人注意到那些金色正在往他的上臂扩散,似乎要随着流动的血液一起侵入心脏。
“神啊……神!大……大难……”忽然间,一個模糊的声音响起在人群裡,“大难……临头了啊!神……”
镇国公府外,人群纷纷退让,看着一個衣衫褴褛的疯子从地上爬過来。那個不成人形的家伙蠕动着,手足并用地向着镇国公府爬行過来,整個背上血肉模糊,发出一阵阵恶臭,让所有人都掩鼻闪避。
那個疯子似乎全无畏惧,直接爬到了被封锁的镇国公府的台阶上,抬起头看着门内的白墨宸,手舞足蹈,眼神疯狂,咕咕地嘟囔着:“大……大难临头……破军……你……你……”
他拼命张嘴,却說不出一句清晰的话——一瞬间,在他张开的嘴裡,大家都清晰地看到了他只有半截的舌头!
“天官苍华?”穆星北忽然认出了那個人,失声道。這個人,正是不久前在海皇祭上在白帝面前预言過破军复苏、天下即将陷入大乱的天官!
“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当时天官慷慨陈词說了很多,但心怀鬼胎的白帝估计只听进去了那么一句。也就是這一句预言促使他下决心召白墨宸回京,孤注一掷地发动内战。然而這個短命而跋扈的皇帝却不曾料想過,即便這句话是真的,也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的!
“你……你!神啊……”天官指着白墨宸,眼神忽然变得狂喜而赞叹、恐惧而狂乱,“你,你是……啊啊!你是……”
他一把扑過去,抱住了马腿,抬头看着白墨宸:“你……你……”
“把他给我扔出去!”白墨宸却沒有心思和一個疯子多說话,吩咐左右将其拖出,然后鞭梢一指,厉声道,“把慕容家的人全部锁起来,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一個都不留,统统放到柴堆上去,等我下令就立刻点火!”
“是!”战士们上前,用粗大的铁链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锁起,一串串地押送到后院。一時間,哀呼声、求饶声、哭泣声响成了一片。
“住手!”忽然间有一個声音响起。人群向两边分开,只见一個衣衫华丽的少女疾步冲来,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大声对着白墨宸怒喝:“你要做什么?别太過分了!”
不远处,一队庞大的车马正在鱼贯出城。這個少女本来坐在马队中最华丽的一辆大车上,正和族人一起离开叶城,然而看到這一幕,却忍不住跳了下来。看到她跳下地,一列二十几辆车连忙也随之停下。
马队上,天蓝色的旗帜猎猎飞扬,上面有一只白色的萨朗鹰纹章。
“啊?”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低低的议论,“广漠王的九公主?”
“她怎么来了?這关她什么事?”
“听說镇国公向她提過亲,但好像沒成……她该不是为了慕容隽才来的吧?”
“呀,那也算是难得了,在這种时候還敢出来說话!”
周围议论纷纷,然而白墨宸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所在的马队,冷冷问道:“怎么,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也想卷入這件事嗎?”
“不,不,白帅误会了!”管家珠玛连忙上前对着白墨宸赔笑,一把扯過琉璃,低声埋怨道,“九公主,别惹事了!王說了,我們今日就离开叶城,空桑人的事不要再插手!”
“不,你沒看见嗎?這個人疯了!他要杀镇国公全府上下的人!”琉璃一跺脚,却不肯离开,“慕容隽他偏偏又不在這裡,我怎么能不管?”
珠玛苦笑:“连慕容隽都自顾自跑了,你還凑什么热闹!”
“慕容他不会跑!他一定在想办法,”琉璃辩驳道,“他不是那种人!”
“是嗎?”白墨宸一怔,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這個丫头,眼裡忽地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冷笑道,“看起来,你和慕容隽似乎很熟,我們来打個赌如何?如果天黑前他来自投罗網了,那我就放府裡其他人走;如果他沒有回来,那就第一個从你开始杀!”
“好!”琉璃却毫不胆怯,一口答应。
白墨宸看着那個双手叉腰拦在面前的少女,眼神变了变,手一动,只听刷的一声,数把长刀铮然出鞘,架在了琉璃颈上。
“干嗎?”琉璃嗤笑,“本姑娘答应和你打赌,难道還会跑了?”
“住手!”忽然间,一道白光迅疾而来,杀入了人群。那些战士们惊呼着,個個捧着手腕退开,手裡的刀已经被人一击截断。那個戴着半张铜面具的男人从天而降,怒视着骁骑军,须发皆张,不怒自威,仿佛一头雄狮咆哮:“谁敢动我的女儿?”
“广漠王!”围观的人群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真是乱七八糟的局面啊……”远处,有一個人负手看着被重兵包围的镇国公府,喃喃道,“以前可不曾听說白墨宸是這样残暴的人
……怎么像变了一個人似的?是因为那個女人嗎?”
风帽下,那個人的脸苍白而消瘦,似乎常年都晒不到太阳,有些无精打采,眼睛却比暗夜裡的星辰更闪亮。
“客官,你的东西已经放上去了,可以出发了嗎?”旁边有车夫将一個木匣子抬到了马车上,擦着汗,“看镇国公府那边闹成這样,我們得赶紧上路。等一下万一白帅下令要封城,可就麻烦了。”
那只木匣子有七尺长、三尺宽,不知道装了什么,很轻。抬的时候车夫总是想到這像是一口棺木,心裡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对方出手大方,像是個有钱的主儿,再加上他要走的路线非常冷僻,适合下手,只怕自己也不敢接下這一单透着诡异的活儿。
“嗯,现在就出发吧!”那個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被围着的镇国公府,“這些闲事就别再管了……反正就算慕容氏全族都死了,也和我沒什么关系。”
“好嘞!”车夫一声吆喝,一扬鞭,這辆马车便夹杂在上百辆一模一样的车裡,从熙熙攘攘的西门出发,离开了叶城。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从叶城东门出发进入望海郡,再過一天便能抵达青水渡口。到时候再换船从水路出发,逆流而上,穿過南迦密林去往北方。
那個人坐在马车裡,轻轻拍了拍那個随身运上船的木匣子。
裡面沒有任何回应。
“這裡头是什么呀?”前头的车夫忍不住回头问,“這一路您這么着急!”
那個人微笑了一下,那個笑容令他苍白的脸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是一把剑。”他注视着那個匣子,语气神秘而轻微,“一把我梦寐以求、旷古罕有的绝世好剑!我可是用了好大力气,才沒有让它毁于战火。”
“啊?”车夫有些莫名其妙:哪有那么大的剑?难不成裡面是金银珠宝,所以這個家伙才要故意隐瞒?
一想到這裡,他心裡隐隐一动。
其实,他们這一群人不是善类,本就是专门在叶城寻找单身上路的客商下手的劫道者。他负责扮成车夫挑选肥羊,還有另一帮兄弟在半路接应——如今有半個月沒开张了,這次好容易逮到一個,可不能错過。
“那……客官是想扛着這把剑去哪裡呢?”车夫沒话找话,“去北陆那边能卖出高价?听說那儿是寒苦之地,比不得叶城,您這货虽好,能脱手嗎?”
那個通心眉的男子淡淡道:“北越郡,雪城。”
“雪城?”车夫吃惊,“那么远?”
“是啊……那是我的故乡,一年裡有九個月都在下雪。”那個人眯起了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下雪的时候,最适合修炼剑术了。”
车夫恍然大悟,有些敬畏地道:“原来您是一個剑客呀?”
“是的。”那個人傲然道,“天下最好的剑客。”
“哦,那您一定是剑圣门下的人吧!”车夫对剑的认识只限于剑圣一门,便顺口奉承道,“小的真是荣幸,今日能接到剑圣传人上车。”
“不,我不是剑圣门下的。”那個人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是北越雪主。”
“哦,哦!”虽然完全不曾听說過,车夫也只能顺着恭维了一句,“那您的剑技也一定非常了不起了!估计剑圣也不会是您对手,是吧?”
“不,我现在還不能赢空桑剑圣。”那個人淡淡地回答,将视线投注在那個木匣子上,眼神忽地闪過一丝喜悦,“不過等我修成了裡面的這把剑,整個云荒就再也沒有人是我的对手了!就连剑圣,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忽然放声大笑,让车夫再也不敢接话。
不是剑圣传人?那就好說了……這家伙多半是一些老想着修炼九问的游侠儿,眼高手低,满脑子白日梦。這种人他见得多了。不過,就算真的是剑圣门下也沒什么好怕的。听說最近几年剑圣清欢广收门徒,无论什么杂碎,只要有钱就能列入门墙,這一门早已是良莠不齐,沒有了昔日的荣耀。
等出了叶城,再找個荒僻的地方小心地下手吧!
车夫心裡盘算着,扬起鞭子驾着马车驶出了城。然而,那個满脑子做着发财梦的车夫不知道,這一條路对他来說却是死亡之路,一旦踏出,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叶城。
两天后,有路過的马车在回雁川的偏僻角落裡发现了這辆被遗弃的马车。车夫和一群大盗尸横遍地,每個人眉间都有一点殷红,如同被锋利无比的剑一击贯穿了颅骨。然而车上那個神秘的客人连同那一個木匣子,早已不知踪迹。
只有清水滔滔,从充满了淡淡薄雾的南迦密林裡涌出。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从那一天起便永远地在歷史裡消失了。再后来,有知道一些宫裡内幕的人偷偷地說,在劫火燃烧的前夜,殷仙子曾经奉诏入宫献舞,却偏赶上了那一场天灾,不幸葬身于那一场大火。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倾城一舞,自此绝响。
万裡之外,当太阳从大海上升起的时候,房间裡的烛火也已经燃尽。那一对新婚夫妇相对着坐在那裡,一整夜沒有动過一动。
日光从窗棂裡照进来了,映照得這個房间一片金红的喜庆气息。一夜未睡,织莺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不由得从摇晃的流苏后面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羲铮,而对方只是坐在那裡,双目微垂,沒有說一句话。
她想說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开口。
昨夜,在处理完望舒遇刺的事情后,元老院還是赶在子夜前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然而,羲铮全程却都是默默无语。就算是酒宴结束,宾客散去,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沒有說一句话。织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视他如兄长,从不敢在他面前任性,此刻当然也不敢自己一個人去休息,只能在那裡陪他默默地坐了一整夜。
“你去休息吧。”当阳光照到他们衣襟上的时候,身边那個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了。她震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我要去巡逻了。”他站起身来,脱掉了外面婚礼穿的礼服,她连忙上前,从衣架上拿下他平日穿的戎装,准备服侍他换上。然而他只是默默看了新婚妻子一眼,从她手裡拿過了衣服,沒有說一句话。
“羲铮……”她看着他走出门去,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他停了一下,沒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她愕然不知所措。他为什么要說对不起呢?所有的错,都在于她——她在婚礼前的所作所为,不仅令他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更是伤透了他的心。此刻,他为什么反而要对她說对不起?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去拥抱一個自己不爱的女人。”羲铮背对着她,低声道,“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我爱的,是另一個人。对不起。”
她张大了嘴,却說不出一個字。
他……他在說什么?羲铮与自己成亲,难道也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和元老院的命令嗎?可是,羲铮是如此内向而寡言的人,平日几乎从沒见他和其他女人說過什么话。他所爱的女人又会是谁?是那些曾经和他并肩战斗過的女战士嗎?還是……
她忽然间脱口问:“是凝?”
羲铮震了一下,脸色一变,却沒有否认。
他這样缄默的态度,让她想起不久前在发现凝被刺杀的时候,他二话不說就扔下了自己,抱着那個鲛人飞奔前去找巫咸大人求医。当时他脸上的关切,简直和自己看到望舒被刺时一模一样!
是的,除了那個鲛人——凝,還会有谁?她是唯一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是他在血和火的战场上唯一的伙伴。
早就听說過传言,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些铁血的战士往往会爱上驾驶风隼的鲛人,因为她们美丽、温柔、忠贞,容颜百年不老,有着陆地上女子所沒有的一切。可是无论怎样,凝都已经是一個垂暮的鲛人了啊……是因为她绝对忠诚嗎?
织莺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是啊,那的确是自己缺少的东西。
她說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新婚的丈夫转身离开。羲铮的背影孤独而沉默,走入人群,转瞬消失在灿烂的朝霞裡。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心如刀绞。
片刻后,广场上传来一阵鸣动,一架风隼从大地上掠起,俯瞰着碧海上密密麻麻的空桑人舰队,轻灵迅捷地上下掠行。
坐在操纵席上的那個鲛人已经老了,重伤初愈,水蓝色的长发上洒满了霜雪,然而一双眼睛還是澄澈如婴儿。鲛人凝侧過头,轻笑道:“主人可真是一個不会說谎的人哪……她会相信嗎?您爱上了一個年纪足够做您曾曾祖母的鲛人傀儡!”
“凝,要知道一個傀儡,是不会自己主动发现并提出疑问的。”羲铮
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有些尴尬,只能蹙眉低声道,“不要多话,不要让人发现我已经暗自替你解除了控制,否则我会被军法处治。”
“呵,”那個叫作凝的鲛人操纵着风隼,在碧海上翱翔,语气愉悦,“放心,沒有人知道上次您在替我疗伤的时候,還顺便给我解除了体内的傀儡虫。真是奇迹!除了那個跟随破军的潇之外,我是九百年来第一個获得‘意识’的鲛人吧?您为什么要這么做呢?”
羲铮颔首,低声道:“我只是觉得……”
停顿了一瞬,他终于道:“如果当时刺客来袭的时候,你不是被傀儡虫控制,也就不会差点被杀。我不想這样的事再发生在你身上,凝。”羲铮转過头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鲛人,“我觉得恢复了意识的你,才能更好地和我并肩战斗!”
凝微笑起来,湛碧色的眼睛裡有活人才有的光辉。
“谢谢您,主人。您给予了我選擇的权利,我也定然会为您战斗到最后一刻。”她看着羲铮,“不過,现在舱裡沒有第三個人,主人,您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了,那很累。我知道您是非常爱她的,为什么要說那個谎呢?”
军人沒有說话,线條冷硬的侧脸一动也不动,只是监视着脚下空桑西海舰队的动静。半晌,才淡淡說了一句:“這样做,至少会让她心裡觉得好受一些吧!”
“嗯?”凝有些不解。
“三天后她就要带着‘神之手’出发了,這一去可能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羲铮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无论如何,分离之前,我不想她心裡有负担。”
凝侧過头,看着這個讲武堂出来的优秀军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默然无语。
片刻后,苍老的鲛人喃喃道:“活了一千年,我還从未见過冰族的战士有着這样柔软的心啊……辜负這样一颗心,她不会觉得愧疚嗎?”
“集中精神吧,凝!”羲铮蹙眉,俯视着脚下的碧海,那裡万舰待发,集结如云,“元老院有令,要趁着白墨宸還沒有从云荒返回,迅速出击,打乱空桑人的部署,好让冰锥趁机穿過封锁线。‘神之手’的计划,绝对要万无一失!”
“是!”鲛人傀儡凝聚了心神,低低应了一声。风隼如同一道闪电掠過空桑人的舰队上空,将兵力部署情况迅速记录下来。
“三天后,冰锥入海,发动总攻!”
帝都劫火,冬雷震震。
当一切都随着雷电和大雨结束时,在遥远的彼方,黑暗裡有人叹了口气,对着天空收回了手——在那個人的手合拢的瞬间,掌心的金轮忽地停止旋转,万裡之外的雷霆也在同一時間停止了。
那個人凝视着彼方的一切,紫色的瞳孔在暗夜裡发出淡淡的光华。在身侧不远处,三道银白色的光在神灯裡无声地旋转,明灭映照。
三魂在不停地鸣动,显然是感知了七魄凝聚的時間逼近。
“凤凰和龙都已经尽了力……帝都的局面得到平息,人世脆弱的秩序总算是被维持了下来。”那個人看了水镜许久,喃喃着站了起来,“但這种平衡太脆弱。看来,這次我又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星象如此之乱,实在不是好的预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奇迹发生了。
那個人的身体還坐在水镜前,然而有一個虚幻的影子却从身体裡“站”了起来,并缓步离开了這個密室!
灵体脱离了躯壳,长身而起。
和凤凰临死前的“离魂”之术不同,那個人的灵体并不虚无,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這是术法中最为高深的“神游”之术,当魂魄离开躯壳后,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直和身外之身无异。
星主的手心裡握着金色的命轮,举步走向虚空,从远处看去,宛如一個手握星辰、发着微光的神像。一步之遥,外面便是万丈高空,目光所及之处是苍茫不见边际的群山。天风从脚底吹過,猎猎如割,那個虚幻的影子居然被一点一点地吹散,如灰烬般消失。
然而,即将全部“解体”之时,那三缕旖旎旋绕的银色光芒却忽然收缩了一下!与此同时,空中月亮的光芒也暗淡了一瞬。在光芒暗淡的一瞬间,天空裡有一道阴影投射下来,不偏不倚,居然将躯壳所在的地方全部覆盖!
只是一瞬间,黑暗便压顶而来,力量急速收缩。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忽然建立,从四周合拢。那個即将消解的幻影忽然间恢复了,仿佛有一阵风将被吹散的沙子一粒一粒瞬间送了回来,重新堆砌回了完整的人形!
“這……”似乎被什么力量逼迫着,星主的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在一瞬间移魂归位。坐在暗影裡的人睁开眼睛,抬头望着暗淡的月色,“這是……”
众星之主面对着暗月,伸出手指在虚空裡勾出一道道复杂的线條。那些线发出淡淡的虚无光华,浮在夜空裡,组成奇怪的符咒。星主在虚空裡快速地计算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一掌拍在那些符咒上,失声道:“什么?月食要开始了?”
高空冷月如钩,光芒皎洁,洒落大地。然而细细看去,却能看到月亮的右下方存在着一個隐约的暗色的点,正在缓慢地朝着月亮移动,仿佛一枚不动声色的黑色棋子,一步步地逼向王座。
那不是一颗星辰,而是一個不明来历的巨大物体,漂浮在九天之上!
它挡住了月光,而落下的阴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這裡。這……這难道是……预兆?是那個流传了千古的噩梦的影子嗎?
星主抬起头,用紫色的双瞳凝望着那個暗淡的影子,霎时,脑海裡有无数的幻象涌现——入侵、屠杀、烈火、毁灭的城市、堆积如山的尸体,从此消失的族群……星主脸色苍白如死,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是什么……是预兆嗎?在方才短短的片刻内,自己居然看到了“未来”!那個存在于传說中千万年的噩梦的影子,已经悄然降临了嗎?
不……不可能!
如今還不到十一月,月食的時間怎么会提前了那么多?而且,随着月食的提前到来,一股邪气从西北的狷之原悄然渗透了云荒大陆,以自己的能力,居然還看不出那股力量的去处!蛰伏已久的魔,趁着九百年大限的到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天地六合风起云涌,无数异象涌现,是大灾难的前兆。
暗影在持续地笼罩,那三缕银色的光显得越发耀眼,映照着星主深沉莫测的双瞳。平复了一下情绪,星主站起身来,朝着外部走了几步,然而,每次一踏足黑影的边缘,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推了過来,宛如铜墙铁壁,将星主的脚步逼回原地。
仿佛是一個看不见的暗之牢笼,将星主困在了原地。
看来,在暗之力量未消退之前,自己是暂时无法离开這裡了……但,云荒大地上骤然而来的灾祸又该怎么办?整個命轮组织正在崩溃,人世的秩序已经非常脆弱,当空桑离开了数百年来的隐秘庇护力量之后,会不会立刻在冰族的进攻下覆灭?
“龙,”沉思了片刻,星主忽然张开手,对着掌心低低說出了一個名字,“你,此刻听得到我說话嗎?”
“是,星主。”万裡之外,在叶城黑石礁的听涛阁上,溯光的蓝发在海风裡猎猎飞舞。溯光张开手,低下头,看到了掌心裡同样开始旋转起来的命轮——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星主居然直接和自己取得了联系!
或许,是因为凤凰去世,组织裡的信息传递陷入瘫痪的原因吧!
金色的字开始一個接着一個地浮现在他掌心,传达来自彼方的秘密信息:“我无法如期来云荒和你们会合,請你尽快来到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见我。”
溯光微微一怔:“您所在的位置?”
命轮建立的数百年来,沒有人知道這個神秘的星主是谁。那只是一個身外之身,可以瞬间转移到云荒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命轮裡的成员,也不知道這個星主到底是他,還是她;是一個人,還是几個人;更遑论星主本体的所在位置和真正的身份。
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星主居然不惜现出真身?
又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出来:“顺着命轮指向前来。”
溯光只觉得掌心一热,便看到了那個金色的命轮开始逆向旋转,正北方向那一支发出了淡淡的光华,缓缓偏向西北方某处分野,定住不动。
“龙,如今凤凰明鹤已死,麒麟叛变,孔雀镇守狷之原无法离开,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能亲手交付给你了。
“尽快,一定要在月食到来之前抵达!
“否则,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第二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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