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立春(2) 作者:未知 那天,10月5日,韩馨月第一天上初中。母亲丝毫沒有要来送她的意思,只在桌子上扔了五块钱,便去教授家上班了。韩馨月穿上公主裙和红皮鞋,蹦跳着来到公交车站。满眼的高楼长得一模一样,马路上的汽车张扬地飞驰,這些,都令她眩晕,她脚上的红皮鞋仿佛变成了红舞鞋,带着她疯狂旋转着。 北京的北,原来是找不着北的北。 她依照母亲的嘱咐乘上一辆公交车后,好奇地打量车上的人们,他们衣着光鲜,面无表情。 “請问您的票?”一位女售票员用标准的京腔问。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售票员又說:“同学,請买票。”她這才意识到是同自己說,开始在身上摸索,搜遍全身口袋,却沒能找出一分钱。她蓦地记起,母亲在油兮兮的餐桌上放了五元钱,她却忘了拿。她揪着书包背带,不知所措。售票员趁她在身上搜索银子时,已经卖了好几张票。她注意到,有人說“月~票”时,售票员看也不看。于是,售票员再找她买票时,她小声說了句:“月~票”。 “出示一下。” 拿什么来出示呢?她低垂着头,面颊滚烫,双手攥拳,手心冒汗。 “小小年纪就想混票,父母怎么教的!乡巴佬 ,有妈生沒爹疼!”售票员恶声恶气地說。她的话如一根利刺,狠扎到韩馨月心上。车一停,她冲售票员吹了声口哨,正准备下车,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她一惊,猛回头,又一怔,只见一個看去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生递過两角钱。她转悲为喜,连声致谢。男生個头很高,清瘦,白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右嘴角有一颗小痣。刹那间,她有些恍惚,她的左嘴角也有一颗小痣。男生下了车,她突然想起什么,大声问:“喂,你叫什么名字?”他却走远了。 买完票后,售票员同其他乘客說话,韩馨月却总感觉是在說她。乡巴佬。山裡妹子。有爹生沒妈疼!你妈是寡妇!你是野种!儿时镇上大人和孩子的话突如其来,在她耳边反复震荡。這些疼痛的记忆她原本刻意去遗忘,可售票员又生生将它们打捞起来。 父亲因病离世后,寡居的母亲带着她住风雨飘摇的土砖房、吃稀饭咸菜捱過每一天。這些年,她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母亲的唉声叹气、清汤寡水的稀饭和一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父亲的怀抱、华丽的衣裳和欢乐的童年于她来說,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梦。她时常将自己想像成折翼的天使、堕入凡间的精灵、流落民间的豌豆公主,梦醒后,发觉自己不過是被上天遗弃的灰姑娘。 儿时韩馨月记忆中的母亲总是行色匆匆,她的小脚丫总也跟不上母亲的步伐。她看见一個女人牵着一個比她還小的女孩,女人蹲下来,边吻小女孩边說“妈妈爱牵牵”。韩馨月的心蓦地一动,她追上母亲,气喘吁吁地问:“妈,你爱我嗎?”母亲露出久已未有的笑,很快恢复一如既往的严肃,继续大步前行。韩馨月怏怏地低头继续前行,远处,母亲的背影蹒跚着,显出几分寂寞。母亲离她越来越远,她开始努力奔跑,却被一块砖头绊了一跤,额头一阵剧痛,想哭,却沒人安慰,眼泪被她狠狠地憋了回去。 韩馨月的额头左侧有一道深深的伤疤,长约三厘米,那是儿时留下的印记。为此,她一直留着长长的刘海,试图遮盖那道丑陋的疤痕。刀疤虽渐渐模糊,那些痛楚的记忆却深植入她身体裡,每每回忆起来,周遭的神经還是会扯得生疼。 那一年韩馨月7岁。她和邻家的孩子小敏一起,在一棵小树上捉金龟子,小敏的哥哥进飞抢走了她捉到的满满一罐头瓶虫子,她试图抢回来,却被小敏拉住头发不放,她痛得龇牙咧嘴,反手扯住小敏的头发,小敏痛得哇哇大哭。小敏的母亲,一個彪悍、健硕的女人从屋裡冲出来,啪啪啪连扇了韩馨月几记耳光,她被打得眼冒金星,顺势抓住小敏娘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小敏娘飞起一脚,将她踢到几米开外,她的腿被石子刮破了,淌了血。她刚从地上爬起来,小敏和进飞跑来对她又踢又打。韩馨月忍住眼泪,叫了声:“妈!” “住手!”母亲从天而降,大喝一声。 原本在地裡摘棉花的母亲及时赶到。她咆哮着,一只手拎着小敏,另一只手裹着进飞,将他们带离几米远,放在地上,說:“你俩滚一边去,大人的事大人解决。”随后,母亲捋起袖子,一把抓起小敏娘的头发,同小敏娘疯狂扭打在一起。韩馨月胆战心惊地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的衣服被撕烂了,鞋也仅剩一只。小敏娘边打边骂:“臭寡妇,克死自己的老公,還生不出儿子!天天偷人!不要逼脸!” 母亲在小敏娘脸上抓出几道血痕,回击道:“老娘行得正坐得端,绝不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有人有老公,還在外面偷人养汉!人在做,天在看!” 小敏爹提着一把菜刀杀過来。一道寒光闪過,韩馨月打了個冷战。她叫了声“妈”,眼看他就要接近母亲了,她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他吼道:“小婊子,滚开!” 母亲喝道:“骂我可以,不准骂我丫头!” 小敏爹想将韩馨月踹开,她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不让他靠近母亲半步。 面对锋利的菜刀,母亲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同他怒目而视。此刻韩馨月眼中的母亲,像一头强悍的母豹子,一旦有人敢伤害她的小豹子,她一定会同他们拼命。 小敏娘被母亲的眼神吓住了,松开了她,又朝她吐了口浓痰。母亲回敬了她一口。這個举动将小敏爹激怒了,他操起菜刀向母亲砍来,眼看就要砍到母亲头上去了,韩馨月扑到了母亲身上…… 她的头部一阵剧痛,鲜艳的血顺流而下,带着咸腥味。韩馨月第一次见到這么多血,顿时吓晕過去。 她昏昏沉沉的,很想睡却又努力清醒着。她感觉自己的脑壳破了一個洞,血汩汩地往外直冒,一個男人伸出手,召唤她過去,她想起身,身体却被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固定在床上。 “你是谁?”她问。 男人不语,微笑着抚摸她的额头,那手十分冰凉。 “爹?” 男人依旧沉默,他缓缓抱起她,想带她走。她奋力挣扎着,捶他,踢他,他的脸突然变得十分狰狞,她吓坏了,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他的手突然变成两把钳子,死死地夹住她…… “妈!”她尖叫道,惊出一身冷汗。 “馨月。”母亲止住嘤嘤的哭声,将她的双手抓得死死的,生怕一松手她会飞走。母亲又将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大滴大滴的眼泪跌落下来,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她别過脸去,生怕自己会不争气地落泪。她很想问藏在心裡几年的問題“妈,你爱我嗎”,那句话一到嘴边就停滞了,化为一团疑云。 几天后,韩馨月出院了,额头缝了几针,缠着厚厚的纱布。拆线时,她看到脸上蜈蚣似的疤痕,当场就把镜子摔了。她曾被镇上的孩子起過许多外号,什么野丫头、沒爹的娃、扫帚星、丧门星等,她可不想再加上一個“丑丫头”。 母亲拾起碎片,将镜子用胶布粘好,郑重地說:“记住:要想不被人欺负,自己就得先硬气;别人要是笑你,你就陪他一起笑;要是有人笑你丑,你就让他出丑。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狠狠地打他的右脸。” 从那以后,镇上沒人再敢欺负她们孤儿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