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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三章 惶惑

作者:未知
“太子殿下都能对您這么服气,未来這位高丽王想必也不在话下。” 陈永寿转述了皇帝的原话之后,见张寿哑然失笑,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心想我也知道一個月時間不可能在那位者山君身上打下多深的烙印,更别提人還比三皇子大一丁点,从前又和张寿沒有任何交集,哪裡可能因为一個月的师生之情就如何如何。 可皇帝這么說,他只能這么来传话,当下就低声下气地說:“原本皇上是要立刻召张学士面授机宜的,但那位高丽信使今天嚷嚷這话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所以三位大学士都知道了,当即就赶到了乾清宫,一会儿大概几位尚书也要进宫,所以皇上来不及见您了。” “時間有限,皇上也知道要想把人教出個什么名堂,那都是有点强人所难,但哪怕张学士您能在一個月内,让那位者山君能够通晓利害,那也就行了。再加上张学士您不像那些一板一眼的老大人,也不像那些年轻气盛的官员,去通知這個消息更合适。” 陈永寿顿了一顿,這才压低了声音說:“经此一事,皇上对高丽的情况非常不满,我之前過来时,乾清宫东暖阁裡刚刚挂了一幅地圖,济州岛的位置,画了一個圈。” 地圖上画了一個圈的形容,张寿忍不住一下子浮想联翩,但紧跟着就迅速收回,因为从当今皇帝那一贯强硬且随心所欲的行事方式,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人想干什么了。 毫无疑问,天子恐怕是打算在那座高丽大岛上驻军!可是,别看李氏朝鲜好像只会求援,想当初壬辰倭乱时被打得向明朝求援,壬午兵变时也是清朝派兵,袁世凯一度几乎是朝鲜太上皇,后世太祖初年那点事更是只能让人一笑,但是,哪怕有驻军,也就是一时。 至于某個南朝的美军基地那点事,那就不提了。 但总而言之,纵观华夏上下五千年歷史,攻打高句丽葬送過一個隋朝,一位御驾亲征然后战果寥寥染疾而亡的唐太宗,日本则是连忽必烈的大军都两次远征无果。甚至就连西南一隅之地的安南,大明初期那颇有战斗力的大军都打了一次又一次,胜利战果到最后都丢了。 开疆拓土這点事,在华夏歷史上大多都是前期占,后期丢,就连曾经一度打到欧洲腹地的蒙元都免不了退兵,分裂,再加上大多数百姓都是农民,除非活不下去,多数有故土难离的意识,所以张寿哪怕知道皇帝兴许沒有占地的意思,只是警惕,他也并不太看好。 除非是做好殖民的完全准备,除非是有良好的思想政治教育,否则這种驻军時間一长,不是将士思乡心切,就是迅速腐化。 面对打躬作揖的陈永寿,张寿知道自己就算去乾清宫见皇帝,這么一個硬塞過来的包袱也未必能推掉,当下就沒好气地說道:“既然陈公公這么說,那我就试一试好了。不過,若只是教导一個去国离家,满心惶惑的孩子,這很容易。但是……未来的高丽王不一样。” 陈永寿当然知道這是皇帝强人所难,当下连连点头道:“是是是,皇上也知道如此,所以并沒有打算长长久久留着者山君。毕竟,算算日子,派出去问罪的使节大概還沒到高丽的京城呢!等得知了這個消息,估计他们也沒心思催逼者山君上路,所以拖一個月沒什么問題。” 反正這一日慈庆宫的授课已经结束了,当张寿送走行色匆匆不知道還要亲自去哪走一趟的陈永寿之后,他就干脆出宫前往会同南馆了。 当然,他可以随便叫個学生一块去,但朱二曾经是会同南馆的常客,陆三郎难得沒有侍读任务在家陪媳妇,张琛把张武张陆叫走,而纪九說起那些高丽人就摇头說不爽利,张大块头倒是乐意,可他又不想让這個沒心眼的去挡雷,所以思来想去,他也就索性自己去了。 带着阿六到会同南馆门口,张寿都甚至還沒来得及报名,在此坐镇的礼部主客司主事就匆匆迎了出来。人显然是事先得到了知会,一句话都沒多說先把张寿請了进去,等到了高丽使团所住的那個地块,他這才开了口。 “自从今天那高丽信使到了之后,我就赶到這裡,再也沒让一個人出去過,他们如今应该還不知道那個消息。” 张寿很能理解這位主事的谨慎,毕竟,這才刚刚爆出二皇子死在一群冒充使节的海盗手上,高丽王就突然死了,换成谁都会脑补出一堆阴谋诡计。因此,他少不得称赞了一番主事的谨慎仔细,等人又回過来一堆奉承,他就对人笑了笑。 然而,他却不知道,這位主客司主事那是有苦說不出,之前弹劾朱二带着纪九和张大块头来此闹事,那是犹如石沉大海,连一点后续消息都沒有,甚至传出风声道是皇帝对他不满。尤其是等到那一桩石破天惊的消息出来之后,他简直是觉得脑袋都有些凉。 如今他看這院子裡的高丽使节,那根本就不像什么使节了,而是觉得他们像随时会一点就爆的炮仗!幸好正旦大朝稳稳当当度過了,否则他简直觉得自己可以辞官回家了! 当张寿见到者山君的时候,就只见這位高丽王子正满面苍白地坐在床上,一边则是侍立着战战兢兢的正使——那位可怜的礼曹参议。想到這两位上午刚刚面对了四皇子带人质询,此时却又强打精神应对自己,他就觉得自己仿佛是恶客。 可再转念一想,這裡是大明会同南馆,人家才是客人,自己却是半個主人,他那一丝怜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人家回去之后就是一国之主,哪怕是藩属国的一国之主,也好過之前形同质子似的呆在大明,這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心情,還用得着别人同情? 因此,张寿毫不客气地在锦墩上坐下,随即就笑意盈盈地說:“上一次相见,是在城外就那么照了一面,今日再见,方才知道者山君是真的身体病弱。京城一到冬日就酷寒入骨,你還得好好调养才行。” 之前初来乍到,還沒来得及进城,就见识過张寿這一行人赶路时的肆无忌惮,尤其是還见识了那位曾经和叔父相争的秦国公长公子,因此這会儿再见张寿,无论者山君還是礼曹参议,全都觉得一颗心跳动极快,满满当当都是惶恐不安。 因此,哪怕张寿俊秀娴雅,态度温和,两人却全都不敢有任何马虎,礼曹参议更是立刻抢着答话道:“多谢张学士您的关心体恤,您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听說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却還亲自来探望我們,我們实在是感激涕零。” 张寿见者山君嘴唇蠕动了一阵子,最后干脆沒說话,他就淡淡地說:“我是很忙,所以今天四皇子既然已经来過,如若无事,我当然也不会来会同南馆。今天高丽那边来了一個信使,带来了一個消息。” 高丽信使? 哪怕平日礼曹参议和者山君不是一個派别的人,這会儿却忍不住对视了一眼——但要說交换眼色那却是不可能的,小小的者山君也难以领会那么复杂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却是者山君先主动问道:“請问张学士,信使带来了什么消息?” 明知道张寿是卖关子却還发问,礼曹参议当然觉得這位年少的宗室有些幼稚,可他自己其实也很想知道具体情况,更盼望是国内先察觉到了济州岛那边有异样。可紧跟着,他就觉得自己的浑身血脉都仿佛冻结了一般。 “高丽信使說,你们的大王因病薨逝了。” 者山君只觉得整個人都弥漫在一股不可思议的情绪裡。叔父虽說最初不是世子,但年长之后的种种表现却俨然是一個强硬派,若不是在天朝京城受到過申饬,而后国内一片责备和反对的声音,叔父也许還会直接表现出想要把高丽从藩属国的境地挣脱出来的野心。 這次他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被人送到大明国子监,還不是因为叔父刚刚即位,就大刀阔斧地把刀子砍向了那些在国内也算是权倾一时的名门贵族,所以接下来就拿他立威? 可怜母亲守寡多年,兄长比他身体更糟糕,他为了他们的安全,根本不敢說一個不字,当然也轮不到說一個不字!這样一個年轻且野心勃勃的叔父,竟然就這么死了? 者山君以为自己会狂喜,会轻松,会幸灾乐祸……可事实上,他最大的情绪却是浑身冰冷,只觉得有一股說不出的迷雾正笼罩着整個高丽,就连堂堂大王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连命都保不住。 而礼曹参议却是惊得连牙齿都在打颤了。出使不是特别好的差事,也不是太坏的差事,毕竟陆路過来一趟,遭遇盗匪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有性命之危,如今的大明也不像早些年似的动辄挑礼,然后把使者拉出去砍了,所以正因为如此,大王派系的他才被派了出来。 還来不及有任何表现,大王這就竟然死了? 那他怎么办?或者說,他的家族怎么办?会不会被动裹挟上谁的阵营,然后做出什么很可能抄家灭门的事?他早上才刚刚对四皇子解释過那几個婢女和火者的出身,难道他的子女日后也要沦为這样的下场嗎? 而已经吓够了两個人,张寿也就沒有继续卖关子,而是笑眯眯地說:“那信使据說并沒有带任何书信,但還带了另外一個口信,那就是,大王大妃想要迎回者山君入嗣先王,继承王位。” 者山君的一张脸顿时僵在了那儿。叔父死了长子,但還有一個次子,可竟然還要他去入嗣,继承王位,這是为什么?国中文武两班能够同意嗎?他陡然想到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明明有他和大哥两個儿子,祖父却根本沒想過册立世孙,而是毫不犹豫地選擇了叔父。 他曾经觉得不明白,尤其是看到母亲暗自掉過无数眼泪之后,更觉得這实在是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可现在,他终于隐隐有些理解了。 祖父的王位本来就是从他的堂叔鲁山君的手上夺回来的——那位十一岁即位,从世孙一路当到世子的大王,尚且都坐不了王位,更何况他那個至今才两岁的堂弟?而现如今,祖父這一系出自祖母慈圣王后的子孙,最年长的就是兄长和他了! 所以,所谓的大王大妃希望他入嗣先王,继承王位,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年长,所以祖母慈圣王后才会选中他。她经历過癸酉靖难這种事,所以当然会极力避免幼主在位,权臣虎视眈眈的局面。毕竟,在朝鲜,被逼退位的王从来沒有好下场! 者山君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可又仿佛什么都沒想,而比他反应更快更强烈的,毫无疑问便是那位想要努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礼曹参议。 人到中年的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大声叫道:“大王大妃英明,者山君少年英才,必然能支撑江山社稷,忠于天朝。” 這最后四個字明显是硬生生加上去的,但在场的两個人谁也不会反对。只不過,相比气定神闲的张寿,者山君此时却非常担心在刚刚闹出那样风波的情况下,大明会扣住自己,不放他归国。即便他对王位沒有那么强的执著,可迟归一日,兴许就是天翻地覆。 更可能殃及到母亲和大哥。 所以,哪怕早上已经带病下床跪過一次,此时此刻的他依旧掀开被子摇摇晃晃想要下床,可這才刚刚挣扎起身,就被张寿一根手指头给按住了额头,当下不由自主地就跌坐了回去。 “不用求我什么,因为信使是直接嚷嚷开来,而且還沒有带书面的信,所以是真是假還要值得商榷,如今皇上已经召集内阁大学士们去商议了,我可沒有权限决定這样的事情。”见者山君一下子露出了极其惶惑的表情,他就突然话锋一转道,“但是有一件事定了。” 他瞅了一眼侍立一旁,眼睛和耳朵却分明正十分在線的礼曹参议,轻描淡写地說:“从今天或者最晚明天开始,我大概要给者山君你做几天老师。当然,我說的话,你可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因为学习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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