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可以成为想成为的任何人
第二遍上课铃打响,郝楠急得要崩溃了。他一次次地冲撞着,门還是打不开。郝楠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飞奔上去狠狠踹了一脚。外面的锁头“哐当”落地,门终于被撞开,郝楠顾不了那么多,拿着教案向着教室狂奔而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赶紧调整步伐和气息,尽力让自己显得沒那么狼狈。当他走进教室时,整间教室静悄悄的,旁听的老师坐了满满一排,所有人都看向他。
郝楠清了清嗓子:“喀……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
王放看着郝楠坏笑,仿佛等着好戏开演一般。
郝楠把教案放在讲台上,使劲想要捋平它,但先前被卷成圆筒状的教案总是自动卷起来。郝楠拿起粉笔,在黑板正上方写上“解析几何”四個大字。
“今天這节课,我們来讲讲高考中的高频考点,解析几何。這個部分的內容主要涉及七個知识点,大家可以翻开教材,我們一起来看看。”
同学们无精打采地配合着,慢吞吞地从书包裡、课桌裡或桌面的书堆裡找着书。任真和罗非仍在自顾自地埋头做题,有的同学甚至直接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后排的领导蹙着眉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郝楠看了一眼空白的教案,思索了片刻,问道:“你们有人打過台球嗎?”
同学们闻言,都惊讶地抬头,打瞌睡的人也醒了。大家都等着看這個不靠谱的老师要搞什么花样。
郝楠在黑板上画出了一個方框,代表台球桌面。
“考大家一個問題:假设一個台球有无限动力,是不是最终一定会进袋?”
同学们被問題吸引,纷纷讨论起来。
“這叫什么問題?所谓‘大力出奇迹’,当然能了。”
“如果過马路的次数趋近于无穷大,被车撞死的概率就趋近于1,這不是一個道理嗎?”
“力气够大,球不就碎了嗎?”
“一直无限反弹的话,就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试了一遍,百分之百能进。”
郝楠点点头:“不错,涉及高等数学概念了。”
郝楠在黑板上画出了几种示意图:“要想不断反射的话,球的轨迹可以是這样……也可以是這样……甚至是這样。
郝楠在黑板上画出几個运动线路图,学生们看了纷纷点头:“這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会进洞!”
任真拿出草稿纸画了画,提出了质疑:“但如果垂直于边框的话,它不就永远在两個边框之间反弹,走着重复的路径,永远不可能落袋嗎?”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郝楠看着任真,点了点头:“任真同学思考問題很仔细。理想情况下,要么一定进袋,要么一定不进袋。然而,理想情况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所以进袋的机率趋近于百分之百。”
众人陷入了沉思。
郝楠继续问道:“知道你们现在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嗎?”
“年轻貌美!”
“记忆力好!”
“头发多!……坤儿除外。”王放打岔。
众人哄笑。贾坤转身要去打王放,郝楠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
“是可能性。只要球不停,有无限动力,就有进袋的可能。你们還不到二十岁,未来有无限种可能,甚至可以成为你们想成为的任何人!”
同学们一個個都跟着振奋起来。
郝楠拍了拍手道:“来来来,都打起精神来!让我們看看数学的可能性,翻到教材第七十五页,解析几何的第一個知识点,直线与方程……”
台下众同学都端端正正地坐起来,沙沙地翻着书,一扫此前懒散的精神状态。
后排的几個老师朝校长满意地点点头:“青年教师還是有活力啊!”
白洁露出欣慰的笑容。
只有李亚玲一脸疑惑。她之前翻看過郝楠的空白教案,不相信這样寓教于乐的课堂,是郝楠自己备课想到的,她甚至怀疑有人帮郝楠写了教案。
下课铃声响起,郝楠长舒一口气。黑板上已经写了满满一黑板的板书,郝楠站在讲台,等着后排听课的老师们陆续离开。李亚玲趁机走近讲台,翻了一下郝楠的教案,发现上面只潦潦草草写了两行字。李亚玲觉得不可思议,问郝楠:“都是自由发挥?!”
郝楠连忙拿起教案:“李主任,不是說别人的教案不能看嗎?”
讲台下,赵晓晓看着记了满满几页的笔记本,笑着对任真說:“沒想到郝老师课上得這么好!”
任真看了看歪靠在讲台桌边的郝楠,淡淡地說:“還行吧。”
夕阳西下,郝楠心情愉快地走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时,迎面碰见白洁。
白洁冲郝楠温和笑道:“郝老师,课讲得還是和以前一样好。”
“谢谢啊……”
“谢我干嗎?”
“向校长推薦我来青云的人,就是你吧……”
白洁闻言一愣。两人看着对方,相视一笑。白洁道:“总而言之,欢迎你回来。還有,友情提示,這個班沒那么好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放学的铃声响彻整個校园,学生们背着书包陆续从教学楼裡走出来。
郝楠一眼就看到戴着個大耳机的任真,他赶紧走過去,举起任真遗落的那個日记本,在她面前晃了晃。任真摘下耳机,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不会幼稚到想拿日记本威胁我吧?”
“沒想到你沒去校长那裡举报我,還挺够意思的。”
任真白了他一眼,径直往前走:“我是来這裡学习的,不为了举报谁。只要你不是来捣乱的,哪怕是條狗站在讲台上,也挡不住我自己学。”
“你說话一直這样带刺的嗎?”
“看对谁。反正咱们俩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過我的独木桥。”
郝楠笑了笑,把日记本塞到她手上。任真看着日记本,破损的背脊处已经用透明胶仔细贴好了。她把日记本放进书包裡,什么话也沒說,继续往前走了。走了几步,她头也不回地冲着郝楠挥了挥手。郝楠站在原地露出了笑容。
距校门不远的路口,几個痞子蹲在老地方,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啃着。
任真骑着车从校门口出来,拐到路口处。痞子们看到她,纷纷扔掉糖葫芦,站起身来。嘴哥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真姐,放学啦?”
另一個小痞子拿出一串糖葫芦,小心翼翼地揭下塑膜,讨好地說:“真姐,特意给你买的,尝尝?”
“之前是我們不懂事,不知道真姐是红毛哥的人,真姐大人有大量,别跟我們计较了……”
任真接過小痞子手裡的糖葫芦,潇洒地一边吃一边骑着车往前走了。
几個痞子松了一口气,嘴哥在后面喊:“真姐,以后有事就找我大嘴!”
痞子身后,路口拐弯处,刚骑着车過来的高远看到了這一幕,惊讶不已。
第二天清晨,楼道裡满是背着书包赶往教室的学生,任真一边上楼一边拿着小开本的英语词汇书背单词。高远背着书包从教学楼外走进来,注意到何曼就跟在他身后,他加快步伐,一眼看到楼梯上的任真。
“任真!”
任真回過头,看到高远以及他身后正瞪着自己的何曼。
任真加快脚步,试图和高远拉开距离,沒想到他穷追不舍,紧跟了上来。
“academy,a-……”
“a-c-a-d-e-m-y,academy。”
任真每背一個单词,高远就跟着她拼读,任真再次加快步伐,高远紧随其后。
“adore……”
“a-d-o-r-e,adore。”
四周同学看着两人猫捉老鼠一般,发出起哄声。任真索性跑了起来,从楼梯间拐到走廊。高远仍然追着她跑。两個人经過走廊的几间教室,教室门口和窗户裡都有人探出头来看着他俩,有的同学甚至還吹了一声口哨:“哥们儿,女朋友闹别扭啦?跑快点儿,追啊!”
起哄声越来越大,任真尴尬不已。高远一路追着她,跑到无人处,任真停下来,有些生气地问他:“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门口那帮痞子为什么叫你真姐?昨天那個红毛跟你說什么了?”
“不关你的事。”
任真正准备走开,又转過身,对高远說:“還有,我沒工夫一直陪你玩過家家,不管你是因为何曼、李曼,還是别的什么人,别拿我当挡箭牌。离我远点儿,越远越好。”
“如果我不呢?你要让校门口那帮痞子打我嗎?”
任真转头撂下一句话:“那也不是不可以。”
說罢,她从走廊另一边的楼道飞快上楼,留下高远独自站在原地。
F14班教室裡,李亚玲将一個塑料箱放在讲桌上,对复读班同学說:“這次你们和高三年级一起参加摸底考,目的是检测大家的真实水平,把现阶段的問題找出来,为接下来一年的复习做好准备。注意啊,考完后座位要全部重新排,考试成绩和新座次直接挂钩。所以你们每個人都要重视這次考试,好好考,给最后這一年开個好头。”
班裡多数人叹着气接受了安排,少数人破罐子破摔,已经开始找自己的座位了。
王放冲贾坤抬了抬下巴:“坤儿,最后一排王座相见啊!”
“欧了,兄弟!”
李亚玲把塑料箱拿在手裡,继续說道:“今后你们的每一次考试都会严格按照高考的要求,所有的电子产品都不能留在教室。现在,从第一列开始,依次把手机关机交上来。”
同学们一個接一個站起来,拿着手机往小箱子裡放。王放也不情愿地上交了手机。
轮到任真,她沒有起身。
“任真,你的手机呢?”李亚玲问道。
“我沒带手机。”
李亚玲满意地点点头:“你们现在都是高考班的学生,要多像任真同学学习,重心应该放在学习上,平时就不要带手机来学校了,影响自己,也影响别人……贾坤,你的手机呢!”
贾坤磨磨叽叽地站起来說:“我也沒带。”
李亚玲问道:“真的?”
“真的。”
李亚玲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贾坤紧张地捏了捏裤子。李亚玲注意到他的动作,他赶紧翻出两個空裤兜:“真沒有……”
李亚玲仍狐疑地看着他。
王放不满地抱怨:“李主任,你也太偏心了!任真說的你就信,坤儿說的你怎么就不信?就因为我們的分数沒她高嗎?不能以分数论人品吧?”
“我问你了嗎?话這么多,一会儿在作文上好好表现!看你能考多少分!”
王放闭了嘴。
李亚玲看向贾坤:“我一会儿再来查你。”
贾坤正担心李亚玲真会来查他,一個纸团砸到他桌上。他转头看去,王放冲他努努嘴。贾坤赶紧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手机给我,我帮你藏。”
贾坤感激地看向王放,王放冲他比了個“OK”的手势。贾坤眼瞄着讲台上的李亚玲,伸手撩起裤腿。王放故意剧烈咳嗽起来,把众人的目光吸引過去,贾坤趁机忍痛把用透明胶绑在小腿上的手机撕了下来。
李亚玲看向王放:“王放,你又搞什么?”
“倒霉呗,喝水都呛了嗓子!坤儿,赶紧给我点儿纸!”
“哦!我找找!”
贾坤心领神会,把手机藏在袖子裡,递纸巾的时候顺势塞到了王放手裡,王放赶紧把手机装进裤兜。讲台上,最后一個同学上交完手机。
“還有谁沒交的?一旦发现,概不退還。”
沒人說话。李亚玲眼神犀利地看向贾坤,走到他桌边,把屉子跟桌底都看遍了,果然沒有手机。
李亚玲看了一眼手表,转向众人說道:“每個人把自己的书和個人物品全都搬到教室后面去,准备考试。”
众人开始收拾桌面。不一会儿,教室后面就堆起了层层叠叠的书和书包。
不一会儿,郝楠抱着试卷走进教室。预备铃响起,他打开试卷分发下去。
王放隔着走道冲贾坤小声道:“兄弟,靠你了。”
“靠我?那不是和闭着眼睛做的差不多?”
王放哀叹一声,又嬉皮笑脸地拍了拍前排的赵晓晓:“我知道你以前当班长,成绩肯定不错,待会儿能不能……”
王放话還沒說完,赵晓晓就回了他一句:“休想。”
考试开始,郝楠坐在讲台上监考,拿着教材在写教案。所有人都在埋头答题,只有角落的高远趴着在睡觉。任真有些紧张,喝了一口水杯裡的水定神。
王放环顾四周,只见前面的赵晓晓把答题卡遮得严严实实,他踢了踢赵晓晓的椅子,赵晓晓直接把答题卡放进了抽屉。
王放盯着试卷,烦躁地抖起了腿。這时,他裤兜裡贾坤的手机突然发出振动的声音。王放一惊,手忙脚乱地去关机,胳膊肘不小心撞了一下后面任真的桌子,任真正在写字的笔一偏,把答题卡画乱了,桌上的水杯也被撞倒,水洒得满桌都是,卷子全湿了。
任真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郝楠站起身走了過来。
王放望了一眼贾坤,贾坤知道手机就要被沒收了,一脸悲痛。
王放迁怒于任真,抱怨道:“服了,谁挨着你谁倒霉!”
郝楠:“怎么回事?”
郝楠看向一脸愤怒的任真。正在此时,高远拿着卷子起身,走到任真面前,把自己的空白卷子交给她說:“你拿這個写吧。”
任真看到高远递来的,连名字都沒写的新卷子,有些意外。
高远却转身直接朝教室外走去。郝楠看见高远的反常举动,追问:“你去哪儿?缺考按零分算啊。”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在乎。”高远扭身回答。
這时,王放裤兜裡再次响起手机振动的声音。郝楠回头看王放,王放彻底无语了。
郝楠走過去,冲他伸出手:“自己交出来。”
“我又沒作弊。”
“考试前收手机的时候,为什么不交?”
“我就不交,怎么了?”
郝楠心头上火,伸手就拿出了手机,王放使劲去抢。拉扯中,手机被摔到地上,屏幕裂开了。
王放气愤地瞪着郝楠。贾坤慌忙跑了過来,說:“郝老师,手机是……”
贾坤话還沒說完,就被王放一把推开。郝楠和王放异口同声对着贾坤說:“你给我回去!”
贾坤站在旁边,不敢說话了。
王放和郝楠对峙着。王放恶狠狠地看着郝楠:“你敢摔我的手机!”
“谁摔了?你带手机還有理了!”
贾坤挤到两人中间,把他们分开,低声对王放道:“给我個面子,给我個面子,他不是故意的。”
王放却瞪着郝楠不依不饶:“你今天要是不赔钱,老子和你沒完!”
郝楠逼近王放:“明天把你家长叫来,我赔给他。你们两個,回去考试。”
王放气得咬牙切齿,撂下一句“考個屁”,转身出了教室。
经历了吵吵闹闹的插曲,考试终于结束了。放学后,任真背上书包要走,在走道碰上了王放,王放白了她一眼,沒好气地說:“别挡道。”
任真也不示弱:“腿长在你身上,不会走别的道嗎?”
王放硬挤了過去,撞了任真的肩膀一下,抱怨道:“怎么遇见了你這么個扫把星?”
王放說完就去找贾坤,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王放和贾坤走在城中村的小路上,王放骂骂咧咧:“气死我了!姓郝的是什么玩意!拿着鸡毛当令箭,還真把自己当個人物了!今天要不是你拦着我,我非得和他干一架!”
王放勾着贾坤的脖子,满脸歉意地說:“对不住啊,兄弟,沒想到帮了倒忙。等我這個月发钱了就给你赔個新的。”
“不用,這手机本来也有毛病,正好一起修了。”
“要不我先把我的手机给你?万一你爸妈联系你呢?”
贾坤苦笑:“沒事,他们一個星期也不会给我打一次电话。”
王放拍了拍贾坤,沒再說话。两人走過一溜城中村的矮楼,停在一個沒有门面的小铺子前,一块破板上写着“专业维修自行车/换电池/精配钥匙”。贾坤喊了一声:“刘叔!”一個不修边幅的大叔拎着啤酒瓶,醉醺醺地走出来。贾坤向王放介绍:“這是我刘叔。叔,你看看,能修不?”
贾坤把手机交给刘叔,刘叔看了一眼,比了一個“OK”,摇摇晃晃地走进裡屋。
王放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你在修自行车的地方修手机?确定不换個地方嗎?”
贾坤十分确定地点头。
王放看着他:“我赌十根烤串儿,你的手机抢救不回来了。”
“那你等着請客吧。”
沒過半小时,刘叔摇摇晃晃地从裡屋走出来。王放接過手机一看,手机屏幕修好了。他摁了开机键,手机亮了。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贾坤一脸得意地看着他:“說好的,我要五個肉筋、五個大腰子。”
王放仍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感觉被宰了?”
divclass=contentadv贾坤笑:“算了,不逗你了。今天你来我的地盘,当然不能让你掏腰包了。我請客,想吃什么随便挑!”
贾坤带着王放来到一個臭豆腐小摊前。王放捏着鼻子摇了摇头。贾坤咽着口水,笑着对老板說:“王婶儿,来一份,炸焦点儿。”
臭豆腐炸好,贾坤拿签子扎了一块凑到王放嘴边。王放吃了进去,随后瞪大了眼睛,学着贾坤的语气道:“王婶儿,再来一份!”
两人沿着城中村的夜市一路吃過去,一路人群熙攘,灯火通明,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王放感叹:“我怎么以前都沒来過這地方?感觉這裡十几块钱能买好多东西!”
贾坤笑道:“对,在這裡不容易饿着。不管你兜裡有多少钱,都有你能吃的饭,我管這儿叫‘饿不死一條街’。”
走到小卖部门口,王放眼馋地看着机器裡的烤肠,贾坤举着两根烤肠出现在他身后。
贾坤将烤肠塞进王放手裡,王放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還是兄弟你对我最好。”
贾坤笑着說:“你爸妈也真行,又不像我爸妈在外地,沒人给我做饭。你看看你這衣服,领子都黑了,還有這鞋,胶都开了!他们不管嗎?”
王放吃着烤肠,摇摇头。贾坤有点儿心疼地看着他:“以后你随时来我這儿,别的沒有,好吃的绝对管够。”
王放用拳头捶了捶胸口发誓:“坤儿,手机的事兄弟记在心裡了,你等着,此仇必报。”
吃饱喝足后,天色也已经黑透,贾坤和王放在城中村路口挥手告别。
“明天见啊,坤儿。”
“明天见!”
两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贾坤沿着道路两边自建的水泥小楼房,往城中村深处走去,手机突然响了,他很惊喜地接起:“喂,爸!”
“儿子,放学了沒?吃沒吃饭?”
“吃啦,在回屋的路上了,你呢?”
贾父那边声音嘈杂:“我還在工地上,刚吃完,抽空给你打個电话。你妈和你說了沒?過几天我這边就完活儿了,我回趟虹安看看你。”
贾坤开心地问:“真的?回来待几天?”
“两三天吧。”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不多待几天?”
“钱不等人,下個工地那边催着我過去。先不和你說了啊,买到车票再和你說哪天到。开学了,抓紧時間,要自觉,還有,听老师的话,听到沒?”
“知道了,爸……”
贾坤還想說点儿什么,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贾坤十分开心地哼着歌,走在昏暗的小路上。
第二天,教学楼下,摸底考成绩已经张榜,学生们将成绩公告榜围得水泄不通。全年级七百多人排名,名字后写着所属班级。任真挤进人群中,一眼就看见榜单的最后一名——高远。每一科都是零分,总分零分。
周围有人议论道:“我去!零分!這是直接沒考嗎?還是說作弊了?”
何曼也在人群中,她看着榜单說:“他不可能作弊的。”
“高远……不就是咱们上一届那個,何曼喜歡的学长……他到底怎么了?怎么回来复读就考了個倒数第一?”
“不仅他倒数第一,全年级倒数十多名,直接被复读班打包消化了啊。”
“這分数,估计能有三五個上本科线就不错了吧!”
“明年拖了上线率的后腿,我都不想說我是青云毕业的了。真搞不懂這個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就是给大家心理安慰呗,考得再差也有他们垫底。”
众人哄笑起来。
任真、赵晓晓、夏凡、吴凯、罗非等F14班的人也挤在人群裡看成绩,听着這些议论不禁有些生气。
“呀,鱼哥来了!”
罗非寻找自己的名字,最终在全年级第一百五十名的位置找到自己。旁边高三1班的学生打趣道:“鱼哥,你们班就你一個进了全年级前一百五十名,其他全军覆沒呀!”
罗非笑了笑,又觉得哪裡不对劲,收起了笑容。
高三1班的男生甲指着成绩单:“不对,還有一個进了前一百呢。你看见沒有……”
“任真?”罗非有些意外。
“517……這分数,差不多能上一本线了吧!把鱼哥也甩出去十来分。”
“鱼哥,你们班什么时候来了這么号人物?”
罗非警惕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任真,脸上挂不住了,沉着脸独自朝教室走去。
人群中,任真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分数,她并不满意,表情失落。
何曼冷嘲热讽道:“复读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多读一年也才考這点儿分。”
“說不定明年六月她還是這成绩!”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任真听不下去了,转身走了。
赵晓晓拉住她:“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任真点点头,独自离开了。
她心裡难過,忍着眼泪往教室走。走廊上有F14班的其他学生,看样子也是准备去看成绩,见她往回走,便问:“哎,任真,成绩出来了嗎?你看了嗎?”
任真点点头。成绩,成绩,成绩,她恨透了這两個字,但在這样的年龄,怎么也摆脱不了這样东西。它就像标签,将高三学生划分为三六九等。如流水线上按不同规格、品相来定价的水果,装入不同档次的箱子,他们被依据成绩划入不同的班级。而F14班的学生,无疑是這條流水线上分拣出的低劣产品,被扔进旁边用来盛放問題水果的竹筐子,无论個头大小,多少都有瑕疵,要等待着下一轮筛选,看是否能勉强過关。
任真在走廊上快步走着,此时,离上课還有些時間,她不想回教室,不想听同学们關於成绩的任何议论和询问,她只想找個地方躲起来。
走廊拐弯处,体育器材室的门沒锁,任真推了一下门,走了进去。四顾无人,任真关上了门,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终于哭出了声来。
堆放着各种体育器材的架子后面,躺在垫子上的高远听到了响动,坐起来,看到了哭得很伤心的任真。高远迟疑了片刻,让任真自己哭了一会儿,直到她哭声渐消,他才走出来。
“昨天不還挺嚣张嗎?怎么今天就变成這副样子?”
任真惊讶地抬起头,只见高远手插着兜,靠在架子边。任真觉得很丢脸,立刻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你怎么在這儿?”
“喏,我的秘密基地。”
高远做了個請的手势,让任真往裡走了两步。任真看到杂乱的器材室深处,有一小片地方被简单地收拾過,地上放着一张垫子和一個播放CD的小音响,旁边放着一张CD。任真拿起CD,這是一张古典乐专辑。
任真好奇地看着他,问道:“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听古典乐?還用這么老土的CD机。”
高远笑着說:“难道年纪轻轻就要像你一样听那些吵死人的音乐嗎?”
任真沒再說话。
高远把CD拿過来放进CD机裡,一摁按键,一首舒缓的古典乐响起。
两人坐在垫子上,任真好奇地问高远:“你每天就躺在這儿听歌?”
高远点点头。
“为什么不去上课?”
“不想去。”
“考试都不考,得零分不要紧?”
高远笑着說:“我不在乎,我又不是你。”
任真被他戳中了痛处,心有不甘地說:“什么都不在乎,還会那么怕何曼嗎?”
高远递過去一张纸巾:“别那么多問題,擦擦你的脸吧。哭什么?就因为沒考好?”
任真点点头。高远默默地把CD机的声音调大了些。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听這個,那些烦人的,难受的事就都不存在了,整個世界都安静了。你也可以试试。”
任真仔细倾听,悠扬的音乐声荡漾在器材室。
“這個挺好听的。”
高远问她:“不比你的摇滚乐差吧?”
任真点点头,两個人都笑了,并肩坐在角落,安静地听歌。
办公室裡,老师们也在讨论复读班和高三年级的摸底考试分数,准备试卷评讲。
李亚玲拿着英语卷子频频叹气,她指着卷子给郝楠看:“看看你们班王放答的卷子,让我怎么讲!白老师,你也看看!悉尼歌剧院,看他怎么给我翻译的。”
白洁正在和另一位老师說话,闻言走過来一看,卷子上一道中译英的题目,有“悉尼歌剧院”一词,下面的翻译写着“XiniKTV”,被李亚玲用红笔圈出来,画了大大的叉。
郝楠和白洁都忍不住想笑,但憋住了。
李亚玲气得按了按太阳穴:“這才开学沒几天,我這血压看来是下不去了。郝老师,你作为班主任,要多上点儿心才行!你看這一個個的,都高四了,還跟玩儿似的!”
郝楠点头。李亚玲继续說:“這高考啊,就像個筛子,沒点儿学习的自觉怎么可能有好结果?如果說1班的学生是好不容易筛出来的小石子儿,你们14班的学生就是从網眼裡唰唰唰流下来的沙子,那可是一心往下漏。”
郝楠闻言,不服气:“沙子怎么了?沙子也能变成石头。”
“你倒是說說,什么沙子能变成石头?”
郝楠答不上来。他转头向白洁求助,白洁也不說话。旁边教地理的老太太,摆弄着桌上的地球仪,冷不丁地說了一句:“砂岩,一种沉积岩。”
這下换李亚玲语塞。白洁和郝楠都笑了。
白洁翻着F14班的卷子,看到高远的白卷:“這高远……怎么考了零分?”
“他一门都沒考,平时课也不上,一会儿我找他谈谈。”
“他以前成绩還不错的,休学了一年,也沒参加高考,回来才变成這样的。”
郝楠好奇地问道:“他是因为什么休学的?”
白洁缓缓地說:“他哥哥不在了。他爸爸之前特意叮嘱過,這件事我們老师知道就行了,别和同学提,更别在高远面前提,你和他谈的时候,掌握好分寸。”
郝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還是想和高远聊聊。
郝楠看着高远那张白卷,默默盘算着。
课间,郝楠叫住了一個人待在走廊的高远:“高远。”
高远回头,似乎有点儿意外。
郝楠拿着几张高远上高一、高二时的试卷,上面用红笔批的分数都是120分以上。
“我看了你高一、高二的试卷,成绩挺不错的。从三位数降到一位数,是不是可惜了点儿?”
高远看着郝楠,他眼神忧伤,似乎心裡有很多话想說,最终缓缓开口,撂下一句:“你要是怕拉低平均分的话,就当班裡沒我這号人就行。”
說完,高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郝楠不知如何接话,愣在原地。
上课铃响了,李亚玲和郝楠前后脚进了教室。李亚玲先开口:“来来来,都安静,通知個事,下周一开家长会。這次家长会很重要,关系着你们复读這一年家裡需要配合的事情,每個人的家长都必须要到啊。”
李亚玲說完,同学们哀号起来。
郝楠望向教室后面的高远,他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像是沒听见一样。
李亚玲看向贾坤:“贾坤,你家长在外地,能回来嗎?”
贾坤回答:“能,我爸說了最近要回来。”
李亚玲点点头。
郝楠看向王放:“你家长呢?之前让你叫,怎么沒来?”
王放浑不吝道:“我沒有家长。”
“少给我瞎扯。你不叫,我就亲自去請。”
李亚玲拍了拍讲桌:“楼下张贴的成绩榜单你们都看见了,现在拿起你们的书包,站到教室门外,念到名字的同学优先选座位,到时候你们家长来了也按新座次坐。”
同学们又是一阵哀号,纷纷抱着书本,背起书包走到教室外面。李亚玲将手中的成绩单交给郝楠:“郝老师,按分数排名叫名字。”
郝楠低头看着分数排名,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叫道:“王亮!”
一個小個子男生抱着书包从门口钻进来,一脸意外地看着郝楠。
“去选座位……罗雯!”
一個戴高度近视眼镜的女生也一脸不解地走进来,找了個前排的座位坐下。
“唐田!”
另一個戴眼镜且個子矮小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李亚玲越看越不对劲,伸手一把拿過郝楠手裡的成绩单:“停停停!郝老师,我們是按成绩排座位!”
“为什么?”
“沒有为什么,這是青云的传统。”
“传统就代表正确嗎?难道不应该是小個子和视力不好的同学先挑座位,坐前面嗎?”
郝楠指了指班裡另外几個戴着眼镜的同学說:“你们几個,坐前两排,其他同学自己选座位吧!”
学生们欢呼着冲进教室。
李亚玲看着大家开心选座,乱哄哄的样子,对郝楠十分不满:“我看你要把這個班管成什么样子!”李亚玲撂下成绩单,气哄哄地离开了。
任真看着李亚玲离开,又看看郝楠,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拎着书包走向第三排中间的座位,一抬头,看见高远从另一方向過来,也走向這裡。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愣。
周围的同学都投来八卦的眼神。
有人道:“哎,1班的人說你俩在谈,不会是真的吧?坐同桌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高远不在意别人怎么說,坦然坐下,看着任真。任真却抱着书转身离开,去了远处另一個空位。
虽然排座位一事,帮郝楠稍微树立了那么一点点儿形象,但一想到任真、高远、王放等一個個难搞的学生,郝楠依旧高兴不起来。路過心理咨询室时,他敲了敲门。白洁回了一声:“进。”郝楠推开门,见她正坐在裡面看书。
郝楠倚着门框,满面愁容。
“怎么了,郝老师?你看起来有点儿疲惫啊!”白洁问完,戏谑地看了看表,“哦,還不到饭点。”
郝楠沒好气地走进咨询室,坐了下来:“白老师,你不是心理老师嗎?光给学生做咨询,给老师做嗎?”
“你有什么問題?”
“不是我,是李主任。我觉得她整天盯着我。你给她咨询咨询婚姻啊,家庭什么的,疏导疏导。”
“少贫。你刚来,她的责任就是盯着你。你有時間還是多花点儿工夫在学生身上吧。”
“至于学生嘛……你之前說得沒错,這個班确实不好带。”
白洁笑了:“复读班的孩子最显性的問題是成绩不太好,但其实問題远不止是成绩方面。他们裡面,有几個人都是之前在青云上過高三的,今天刚好你来了,也跟你介绍介绍。”
白洁站起身,从一旁的资料架中拿出几份资料。
“首先是王放。和老师对着干,反叛一切安排,把学校当作捣乱的游乐场。主张学习无用,能逃课就绝不待在学校,想靠自己赚钱,早早进入社会。他爸妈对他几乎不管不问,和家裡的关系很紧张。”
白洁又翻开赵晓晓的资料,介绍道:“赵晓晓,和姥姥相依为命,家境很困难,学费都是东拼西凑的。她一直是当班长的,非常刻苦,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背负的压力太大,导致她长期焦虑和失眠,一到考试就发挥不好。”
白洁拿出一叠纸:“還有贾坤。之前我给同学们做過一個孤独感测试,让大家画一個網络图,把自己遇到困难时会求助的,最信任的人写出来,和自己连线。這几份是身边支持的人比较多的例子。”
郝楠接過来看,那几位同学画的網络图裡,写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同学等名字和自己连线。
白洁抽出另一张递给郝楠:“這张是贾坤的。”
郝楠接過一看,贾坤的網络图上只有一個黑点,写了一個“我”字,像一座孤岛。
白洁又拿出一份学生档案递给郝楠,上面贴着罗非的照片:“罗非。他也是班裡比较特殊的一名孩子,已经参加了四次高考,這是第五年了。第一年差了几分和中央理工大学失之交臂,之后一年考得不如一年,现在铁了心非央理工不去。有些偏执,跟学习无关的事,他一分钟時間都不愿意多花。”
郝楠听得表情凝重起来。
白洁继续說道:“還有夏凡。她是整個高中部最显眼的一個,校服能不穿就不穿,花很多時間在外表和打扮上,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
“最后一個是吴凯,高一转学到青云。她妈妈专门来找我,說吴凯在原来的学校被同学欺负,所以才转到這边念书,拜托老师们多关注关注他。吴凯来到青云之后,除了和夏凡关系比较好,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他妈妈经常会来学校,问各科老师吴凯的成绩、表现如何,问他有沒有被欺负,对儿子的一切在校行为都要了如指掌。”
郝楠听完,不由得发愁:“這一個個的,雄关漫道真如铁啊。這样的班你還叫我来?我就知道沒好事!怪不得班裡根本沒人听我的。”
“想听听我的建议嗎?”
“說。”
“根据我之前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几個裡面,数王放最难管。擒贼先擒王,先收服他,其他人也就不那么难了。”
郝楠看着白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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