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 作者:未知 宴席散去,天黑沉,宾客各归其家。 凤凌快跑了几步追上来,在回廊上截住了凤移花,叫了声,“大哥。” “你们說话,我先回去,有姜妈妈落霞她们陪着呢,放心。”娇娘朝凤移花点点头,把手从他温暖干燥的大手裡抽出。姜妈妈有眼色,忙伸出手来搀扶。 回廊上,火红的灯笼已点亮,五月末的夜风和煦微暖。 “何事?”凤移花转身看向凤凌,语调冷淡。 借着灯火,凤凌看得见凤移花神情的淡漠,蓦地攥紧拳头,胸腔裡早就积聚起来的不满、困惑和悲伤,因今夜的小宴席轰然爆发,“为何我們不能和平共处!” 怒喝之声传播的极远,走在前头并沒有走远的娇娘都听见了,脚步一顿就停了下来。 “姨奶奶……”姜妈妈刚要提醒。 “嘘。” “难道就因为我們不是一個母亲生的嗎?!”凤凌粗喘的有些厉害,那一声的爆发耗费了他不少的中气。 他早产体弱,自小多病,即便是大太太用尽力气终于把他养到了這么大,他稚弱的体质依旧沒变多少。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自取其辱嗎。”见他捂着胸口,面色难看,凤移花冷了面色,厉喝,“谁让你奔跑的,跟着你的大丫头呢,都是死人嗎。” 凤凌心裡有些高兴,抓住凤移花的手道:“大哥,你還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凤移花拂去他的手,双手背后淡淡道:“只是怕你万一有個三长两短,咱们那母亲又要把這账算在我头上。回去吧,夜深了。” “大哥,若我能劝服母亲不再针对你,你能放過她嗎?大哥,請认真的回答我。”凤凌抿着唇,神情倔强。 凤移花蹙眉,仔细打量起凤凌来,笑了笑,讽意十足,“你還是三岁小孩嗎,心裡真的不明白?你母亲做過什么,你真的毫不知情?嗯?现在又在我面前像一個渴望亲情的好弟弟,凤凌,该我问你才是,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和大哥共享荣华富贵,想让大哥和我一起担负起我們這一支的兴盛来,大哥,可以嗎?以前的恩恩怨怨過去的就让它過去,从今以后,我們兄弟携手,好好的把咱们青阳侯府延续下去。”凤凌真诚的道。 凤移花笑了,大掌落在凤凌单薄的肩头,“想法是好的,只是你忘了,十個人就有十颗不同的心,每颗心裡都住着一個或大或小的贪婪鬼。也许你的贪婪鬼還沒有发芽,可是我的已长大了,你母亲的也是,那只鬼膨胀在她的心裡,将她整個人都塞满了。” “不是這样的。母亲只是为了我才会做那些事,她只是想维护我的利益。”凤凌不愿意相信的使劲摇头,眼眶通红。 “回去吧,多說无益。”凤移花转身便走,背影冷绝。 “大哥,我会努力的超越你,我会比你优秀,母亲会以我为傲。”绷紧了身体,凤凌朝着那高大如梦的背影喊。 凤移花一顿,扬了扬手,凤凌顿时扬唇浅笑,他不管,他就把大哥的意思当成是鼓励和赞同。 夜风把竹帘上的玉珏吹的摇摇晃晃,叮当作响,凤凌轻松的一弹,高兴的转身也回了。 心裡默默想着:只有我足够优秀了,超越大哥了,母亲才不会觉得被姜姨娘压了一头,才不会因不甘心而去想那些歪门邪道,如此,谁也不会受到伤害。 這夜之后,凤凌越发刻苦读书,颇有头悬梁锥刺股之势,把大太太心疼的什么似得,整個人都扑到儿子身上,不是给炖汤喝就是给送补品吃,一时也抽不出空来做什么。 选了個黄道吉日,大太太母子、母女三人先后去了泰国公府、威国公府走亲戚,沒几日之后,凤凌便得了去翰林院当番的差事。在大齐,考中之后并非是立即就能被分派做官,而是要等三年,在這三年裡也是对准官员的考察期,但凡发现這些人在此期间德行有亏,或者犯了罪等都是要被取消资格的。同样的,若是在這三年裡,有人做出了些优秀的事情,比如得了圣上的青眼,或者为民做了什么贡献,也会被提前恩赐入仕。這便有了当番,即被派往各处衙署官府服役,如给各司送送公文,传传话,做做文职杂物等。這是提前积累宦途人脉的好机会,等闲士子是沒有机会的。 而在如此多的官司中,翰林院是圣上最常去的地方,故,来此处当番就成了每年士子们挤破了头都想进的所在。 儿子起步如此之高,大太太心情自然愉悦,给老太太請安时遇上了,娇娘還得了她几次笑脸呢,当然這是娇娘自动過滤了人家大太太轻蔑的眼神之后的愚见。 昨夜下了一场雨,早上起来的时候娇娘便见了满地残红,她沒有什么红凋岸蓼,翠减汀萍,触目凄凉的蛋疼情怀,站在回廊下伸了個懒腰,扶着圆鼓鼓的肚子笑道:“今天的天气一定好。” “姨奶奶說的是。您瞧,咱们院子裡的凌霄花今早上开了。”姜妈妈笑着指引。 “是呢,真漂亮。”娇娘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便对身后的落霞道:“去拿一個花瓶来。” “是。”落霞想着姨奶奶這是要摘花插瓶了,转身便进了屋。 见娇娘竟是要亲自摘取,姜妈妈忙道:“老奴来吧。” “不用,這花长的繁茂都已从墙头上垂落下来了,我稍稍抬手就能够着。” “今日沐休,大爷是在小书房裡,還是去了老太太那裡請安,或者出去赴宴了?”一大早上就不见了他的人影。 “才从老太太那裡回来,這会儿正在小书房裡。”姜妈妈边帮着摘花边道。 “那正好。”娇娘笑道。把花插入了落霞拿来的白玉瓶裡,自己抱着就往小书房去,“你们不用跟着。”她要和他說些悄悄话呢,怎能让第三人听到。 小书房就在這院子裡,紧挨着正堂,娇娘推门进去时,便见他正在翻看一摞公文,见来的是她,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就道:“醒了。”昨夜两人在床|上闹的有些晚。 娇娘微微红了脸,忙把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都赶出脑外,笑着把凌霄花放到了他的桌案上,“今日才开的,好看嗎?” “不错。来。”他朝她伸出手,要抱她在膝上坐。 這会儿沒有第二张椅子,她也不客气的坐了上去,這点小情|趣岂能不顺了他的意,只要他不嫌她们母子重就行了。 娇娘略微扫了一眼那些公文,也不去管,想要去拿毛笔就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碰到了桌沿,沒有办法,娇娘放弃了用写的,往后一躺,靠着他的胸膛,眼睛望着他的下巴,清了清嗓子。 “怎么,這是诗兴大发了,专门来我這裡吟诵的?”凤移花笑道。 “你别打岔。”娇娘也记不大清那首诗的全部了,只朦胧记得這首诗還是在上中学的时候背下来的,因为喜歡,印象就深一些,不過也抵不住岁月流逝,如今她只记得一两句曾经令她印象深刻的。 “我若爱你—— 在我們共享雾霭、流岚、虹霓时; 我要像凌霄花,在你伟岸的身躯上攀援,享你给予的宠和爱,在你的怀抱裡娇艳绽放。 我若爱你—— 在寒潮、风雷、霹雳降临时;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根,绞缠在地下;叶,交融在云层裡。 每一阵狂风刮来,我們都要在一起。” 凤移花愣了愣,蓦地攥住她的十指,紧握,唇沿着她柔|媚的下颌线就一点点亲了上去,停顿在唇瓣上,轻吻,那珍惜的样子仿佛春风抚過。 她的声音,从始至终都是娇软甜糯的,像沒长大的小女孩,可她所诵念的诗却使得他心上突然涌上了一瀑暖流,奔腾着往四肢百骸裡冲去,让他整個人都如同浸润在温泉中。 娇娘被他噌的发痒,想笑。可才念了那样一首被她改编之后四不像的诗,心裡难为情着,眼睛就不敢看他,挣扎着从他怀裡逃出,忙道:“我要出去用早膳了,你忙吧。” 凤移花也沒跟出去,情不自禁就笑的勾人,自己還颇傲娇的想: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诗,连韵脚都无。不過……意境颇美就是了。 庭院裡掉落的花瓣已被打扫干净了,娇娘在回廊上站了一会儿,让风吹冷了她面上的潮红,這才吩咐人,让把早膳摆在梨树下的石桌上。 這会儿已不早了,侯府裡大概只剩下她吃的還是早膳,不過那又如何,谁让她有人宠着呢?娇娘幸福的想。 她的早膳很简单,一盅燕窝粥,几碟青翠欲滴酸咸菜,心情好,吃的正高兴,就见朝云领了一個女孩子进来。 娇娘愣了愣,不是馥姐儿是谁。 “姨奶奶,小小姐說是要见你。”朝云沒說的是,她瞅见這小小姐时,她正眼泪汪汪的蹲在她们的门口左顾右盼,瞧着着实可怜。 “馥姐儿是嗎,找我何事?”娇娘忙把粥碗放下询问。 馥姐儿抿了抿唇,垂着头给娇娘行了一礼,“给玉姨娘請安。” 娇娘由姜妈妈扶着站了起来只受了半礼,還了一礼。 “她们說,是你抢了我父亲,是你把我母亲害病了,是不是這样玉姨娘?!”她七岁多了,跟着教养妈妈已学了规矩,名门小姐的教养初现端倪,即便是要发泄心中的怒火和不满也沒有歇斯底裡的撒泼,而是像上位者似得,横着眼高高在上的质问。 娇娘冷了冷心,淡淡一笑,“小小姐可以拿這话去问你自己的母亲。我是回答不了你的。” “馥姐儿,這便是你這些日子以来跟着教养妈妈学出来的东西。”凤移花不知何时站在了回廊上,面色淡漠。 “父亲。”看见凤移花,馥姐儿像是看见救星,哭着就跑了過去,指着娇娘就告状道:“父亲快把她发卖了去,她不是好人。” “馥姐儿!”凤移花冷斥,睨着這七岁女童道:“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抬眼看见追過来的教养妈妈,当即便发了火,“不是让你们看着她的嗎,怎让她跑了出来,這個月的例银别要了。” “大爷恕罪。”這教养妈妈双股一颤,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父亲,你不喜歡馥姐儿了嗎?她们都說,父亲有了小弟弟就不要馥姐儿了,我不信,可是、可是原来是真的。父亲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就哭起来,到底還是個孩子。 凤移花不为所动,眼神冷冰冰的往教养妈妈那裡一扫,“還跪在那裡做什么,還不快把她抱走。” “是、是。”教养妈妈爬起来就要动作,這馥姐儿行动却伶俐,自己噌的从地上站起来,面色拧着就朝娇娘這边撞了過来。 娇娘一惊,下意识的就后退了一步,落霞忙挡在了娇娘身前,凤移花也同时有了动作,长腿一迈,长手一抓,钳住脖子就猛的将馥姐儿提了起来。 “父亲饶命。”恐惧袭上這女孩的脸,惨白一片,逐渐转红,细小的双手双脚在空中踢蹬。 周围一片死寂,仆婢们都吓的跪趴在地,战战兢兢。 凤移花的手越掐越紧,娇娘回過神来被他吓了一跳,忙抓住他的手臂,瞪他,“你要做什么,疯了嗎?!” “父……亲……”馥姐儿眼角流下泪来,瞳孔渐缩。 “凤移花!你想要我不清不楚,背上一辈子的骂名嗎。” “滚回去!”凤移花蓦地松手,馥姐儿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哭也不敢哭就恐惧的往她教养妈妈怀裡跑。 他盛怒时娇娘也不太敢撸虎须,只能给姜妈妈使眼色,让她催着馥姐儿主仆快走。 凤移花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淡淡道:“回来。” 馥姐儿立即吓的一個机灵,眼泪落的比雨水還凶,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她倒是聪明的紧,放开那教养妈妈就往她這边凑。 有了方才她的恶意举措,落霞不敢放她靠近,這女孩机灵的不得了,眼泪汪汪又可怜的道,“姨娘,我错了,你原谅馥姐儿吧。” 凤移花冷睨了她一眼,对娇娘道:“你领着她吧,咱们去看看她那母亲去。另外,姜妈妈你带着人去她的院子,把她院子裡伺候的人敲打一遍,若有不服者,撵出府去。”說罢,举步便往外走。 姜妈妈唯唯诺诺忙应了,待看不见主子们的人影了,她才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可吓死我了。” 迎春院,自是杜元春住的地方最大最好。 這会儿她正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却一动不动,面色蜡黄,如同失了灵魂的肉尸一般。 娇娘牵着馥姐儿的手,跟在凤移花身后进来,所见便是這么一個令她震惊的场景,短短日子不见,一個人怎能虚脱的這么快? “母亲。”馥姐儿一见自己的亲娘,撇开娇娘就哭着奔了過去。 听着自己女儿的哭音,杜元春终于有了丝反应,待女儿扑到了她的怀裡,她忍不住也留下眼泪来。 兰翠候在一边,先是给凤移花和娇娘行了礼,忙又命人去搬椅子和绣墩来。 “大爷。玉姨奶奶,快請坐。” “不用了。”凤移花淡淡道。 站到杜元春床前,把這蓬头垢面,散发着难闻气味儿的女子仔细辨认了一回,才道:“若這就是你想要的,我也可以成全你。来人,把馥姐儿带出去。” “母亲。”馥姐儿忙哭着紧搂杜元春的腰。 杜元春也挣扎着坐起来,死死抱住馥姐儿,“大爷,馥姐儿无罪,饶了她。” “她无罪?你知道她方才做了什么嗎?”凤移花再度深吸了口气,不愿和一個孩子计较,“你自己问她。” “母亲,父亲一直拘着我,不让我来看你。”在母亲怀裡,馥姐儿就有了靠山一般,胆子也大了些。只是她仍然不敢看凤移花,刚才她吓坏了。 “大奶奶。”兰翠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得,這些日子以来,她横竖劝了不少,可她就是一点反应也沒有,想去找馥姐儿来,却被告状大爷要馥姐儿跟着教养妈妈学规矩,不让出院门。她心裡明镜一般,這是变相的禁止她们母女相见,大爷的狠心和手段她至今算是见识了,不逼的人走投无路都不收手。 杜元春怎能不知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就是要逼得她无路可走,如此才能变成他手裡一個听话的棋子。 她紧紧把女儿搂在怀裡,望着凤移花就是惨烈的一笑,“大爷,妾身听话便是。您,满意了吧。只是希望您别因为不喜歡我而厌弃了孩子。” 凤移花看了馥姐儿一眼沒有做声,淡漠的扫了杜元春一眼。 绕過凤移花,杜元春就看向了他身后的娇娘,心中涩意翻涌,這便是那個令他费尽心机想要疼宠的女子,她何德何能,何德何能……然而,却是那么幸运,捡到了她扔弃的男人。 “兰翠,你带馥姐儿去西厢玩会儿,我和你们玉姨奶奶說会儿话。” 凤移花眉头一皱,杜元春见了心中顿觉五味杂陈,自嘲道:“大爷放心就是,如今的春娘,四肢都被你剪掉了,哪儿還有能耐伤害你的心头宠。” 在這侯府裡,若說她最不想面对的人,非杜元春莫属了,无关她這個人有多么厉害,而是她所占据的身份——妻。 “大奶奶有什么话要同我說?”娇娘道。 杜元春望着這個如同盛放在春雨中的美艳芍药,打从心裡的抵触她。 她扔了的鱼目,她捡了起来,眨眼间竟成了明珠,這让她怎能不嫉妒。 “在你心裡一定在骂我吧,骂我贱,骂我傻,看不起我,是不是?” 娇娘摇了摇头,“不曾。”岂不知,骂人也是需要感情的,或是怒其不争,或是哀其不幸,而她对杜元春,什么想法也沒有,因她也不知自己的選擇,会在哪一日尝到苦果。 杜元春呵了呵,显然不信。 可這会儿她却沒有嘲讽的资格,這玉娇娘身后可還站着一個护花使者呢,而這個人竟是她的夫君。 只要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开始疼,针扎似得,可现在她什么也不能做。 眼睛像是看着娇娘又像是放空了,两行泪屈辱的落了下来,“你知道我的感受嗎,当我以为我即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时,却被告知,我爱的人要娶的是我的妹妹,呵呵,玉娇娘,若是你,你甘心嗎?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我怎能看着他们幸幸福福的一辈子,在我的眼前碍眼,怎能……大爷,对不起。” 娇娘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杜元春无缘无故怎会找她诉心肠,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爷,我累了。”娇娘扶着腰转身,撒娇道。 凤移花扬唇一笑,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打横抱起便走。 杜元春呆住了,眼泪挂在脸上,尤显得讽刺。 心裡破了個洞,呼呼的刮着冷风,淌着鲜血。 凄惨的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滂沱而下,止也止不住。 “大爷,往后我会听话的。老老实实做你贤良淑德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