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在其板屋(二十)
裴嬌心下了然,隨後開始觀看着牆上已然斑駁脫落的壁畫。
第一張壁畫上是一位提着長纓槍策馬而立的女子,裴嬌一眼便認出了這是慕琦雲,那位在羨淵城內備受愛戴的女將軍。
在畫中死於她□□下的魔族屍體堆砌成山,而在小山般的屍骸之中,一位貌美的雄性鮫人正仰起頭看着她。
這個片段她在虛無往生鏡之中見過,所以記憶格外深刻。
九郎自始至終都關注着裴嬌的動作,見她在壁畫前停下來,略微勾了勾脣,“這位姑娘,你對壁畫中記載的故事感興趣?”
“作爲羨淵的引路人,我對羨淵的歷史也知道不少,姑娘若想聽故事,我也可以講與你聽。”
他剛踏出一步,便被另一人的身影所遮擋。
顧景堯抱臂橫在二人之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不巧,我也感興趣。”
他嘴上說着感興趣,眼底卻無半點波瀾,在裴嬌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神透着森冷徹骨的寒意。
“你既這般熱情好客,不妨講給我聽?”
面對這般明顯的敵意,九郎卻像是渾然不知似的,“自然可以。”
他自顧自走到壁畫之前,“想來兩位客人肯定聽過關於琦雲將軍的傳聞,這位琦雲將軍駐守於羨淵許久,也帶來了繁榮與平安。”
“她幫助過許多人脫離苦海,其中不乏一些骯髒不堪的人,她也能一視同仁,勸誡他們好好活下去。”
九郎緩步走向後頭的壁畫,畫中的鮫人對月而歌,英姿嫵媚的女將月下練劍。
“這壁畫的鮫人也是被她所救之一,他原是供魔族發泄的性奴,後來得了自由,便主動追隨琦雲將軍,琦雲將軍將無處可去的他收留。”
“久而久之,他們便相愛了。二人一齊守護着羨淵城,琴瑟和鳴,當真是一段佳話。”
他敘說着故事,伴隨着殿內雀羽珊的音律娓娓道來。
只是很可惜,這些雀羽珊雖多,卻並不能完整地組成一首曲調。
因爲中間突兀地空缺了一個音調,便如名貴的瓷器缺了一角,當真叫人扼腕。
在雀羽珊音律空缺的時候,九郎轉身,笑眯眯道,“怎麼樣,這個故事是不是特別美滿?”
裴嬌不置可否,只是循着壁畫朝着裏頭走去,越往深處走,宮殿內的光便越發趨於黯淡。
最後那副月下琴瑟和鳴的美景,都被籠罩在了一片陰影裏。
顧景堯冷嗤,他的目光落在畫上鮫人的長尾上,雖不明顯,仍可看出一道烙入皮肉的奴印。
他的聲音清潤,卻透着麻木的殘酷,“這鮫人之尾被烙下了魔域的奴印,魔域的奴印往往會賦予咒術。”
“一旦被烙下奴印,便會永生永世受魔族差遣。連自己的自由都沒資格爭取,他如何能有資格去愛旁人?”
九郎的笑容一點一點淡下去,他看向顧景堯,眼中情緒不辨喜怒。
裴嬌的話突兀打破了沉寂,她微微敲打了一下壁畫的邊緣,仔細地聽着聲音,緩聲道,“奇怪,這後面的兩張壁畫,和之前的壁畫聲音不大一樣。”
她的下一個的動作令九郎的臉色徹底冷了下去——
只見她掏出劍柄,踮起腳尖用劍柄敲在了畫上的某處,那被敲擊的地方竟如同機關似的凹陷下去,發出噌蹭轉動的聲音。
接着,壁畫上的鑲嵌的石塊琺琅珠寶紛紛脫落。
裴嬌眼疾手快地躲避着塵土和瓦礫,煙霧四散過後,裴嬌驚訝地發現,這原來是一副畫中畫。
在散去的壁畫之後,琴瑟和鳴的場景不復存在,而是殘忍可怖的真相。
壁畫是鮫人連夜開了城門,魔族的大軍涌入羨淵,羨淵被屠城,火光沖天。
最後一副畫中,女將死在了馬背上,她死前仍舊撐着那把長纓槍,望着月亮的方向。
近乎是機關啓動的下一刻,宮殿內四面八方傳來了跌宕起伏的慘叫聲。
“救命——救命——”
一人跌跌撞撞地自偏殿內跑出來,他涕泗橫流,渾身是血,嘴裏喃喃道,“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他企圖抓住九郎的衣襬尋求安慰,這時一道黑煙自他身後襲來,瞬時便鑽入他的皮膚肺腑。
他僵在原地,關節開始寸寸扭曲,轉瞬間便化作了一堆流光溢彩的靈石。
九郎面無表情地看着地面那疊靈石被宮殿的地壁逐漸吸收,他踢開靴旁的靈石,扯了扯脣角,“好歹一身元嬰修爲,竟只能化作這麼些靈石,當着是白費。”
“本想引季青嶺那幾個老不死的來,誰知他們怪惜命謹慎的,竟只派了小輩來。”
“哼,便暫且饒過他們。不過南鏡的魔君能來,便足夠了。”
話音落下,他轉而看向顧景堯,眼底跳動着瘋狂的光,“以你的修爲能化作多少靈石,我真是相當好奇,想來是能填平空缺的靈脈便是了。”
顧景堯剛拂上鐵扇扇柄,長劍出鞘的聲音即刻響起。
他長睫微顫,看着裴嬌擋在自己身前,她額前的碎髮隨着周身的靈力波動拂動,“你休想。”
那一刻,他看着個頭僅到他胸膛小姑娘,心中最脆弱的一塊坍塌下去,柔軟的一塌糊塗。
這世上的人要麼忌憚他,要麼憎恨他,要麼美名其曰地追隨他,實則便是利用他滿足自己的私慾。
他們都抱有根深蒂固的印象,仇視他的人認爲他棘手無比,難以斬草除根,追隨他的人認爲他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確實也是這樣,他早已習慣睥睨衆生,早已習慣四面楚歌,哪怕身後是千軍萬馬或是空無一人,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可是僅僅只有這麼一個人,在面臨危險之時,會自然而然地擋在他身前。
傻子。
他垂眼看着她柔軟的發頂,可是脣角卻不自覺浮上笑容。
九郎盯着二人,面色更加陰沉,片刻後,他目光落向裴嬌,“我要的只是靈力修爲高深之人,你修爲尚不及元嬰,並不符合條件。”
“若是你識相,將你身上的神器交給我,我可以放過你。”
誰知這話落下,裴嬌更加生氣了,握着劍柄的手都緊了幾分,“你看不起誰呢。”
因爲氣氛劍拔弩張而緊張的銅鏡,“……”
請問這是重點?
裴嬌也意識到自己出發點不對,話鋒一轉,“琦雲將軍若是知道自己當初救下的人,會成爲草芥人命濫殺無辜的屠夫,會不會後悔當初自己動了惻隱之心呢?”
九郎眸光微微一動,裴嬌一字一句道,“九郎,你便是當年被琦雲將軍救下的那個鮫人吧,九月九日所生,所以得名阿九,我在虛無往生鏡中見過你。”
[將軍留我一命,可是想要奴伺候您]
[奴名爲阿九,因是九月九日所生,所以得此賤名,將軍若不嫌我髒,我自是願意的]
九郎沉默半晌,“這位姑娘,你確實在某些地方有着過人的敏銳和直覺,可是這種東西只能給你帶來災禍。”
“就算知道我是當初的鮫人又如何,你若是想要用什麼琦雲將軍或是什麼仁義廉恥來說服我,那你便過於天真了。”
他哂笑道,“畢竟你也看到了那副壁畫的真相,是我在夜間打開了羨淵的城門,放了那些嗜血的魔族入城。”
“羨淵城整整一千三百戶人口,全部死於魔族刀下。”
“縱使琦雲再怎麼神通廣大,最後還是死在了圍困之下。”
“我背叛了她,她最不該做的事,便是當初救了我,又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我。”
此時的宮殿內充斥着淒厲的哀嚎聲,數不勝數的靈石恍若流水般漫過來,一時之間將整座廢棄的宮殿襯得富麗堂皇。
裴嬌蒼白的面孔被靈石的反襯的光照拂,她緩聲開口道,“你在說謊。”
“你若真的不在乎,爲何要煞費苦心以束魂咒將羨淵百姓的魂魄留在這裏?”
九郎微微挑眉,隨後捧腹大笑起來,“我將他們的魂魄束縛在這裏,讓他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永生永世不能輪迴,這難道不是這世間最痛苦的折磨麼?”
裴嬌目光落在宮殿外頭,“可是他們過得很幸福。被束魂咒被束縛的魂魄按理應當是怨氣橫生,但是羨淵的百姓們卻保持着生前的純良和樸素。”
“這說明束縛他們的人,並沒有利用他們來做什麼。”
九郎的笑容微微一滯,裴嬌注視着他,目光略顯複雜,“一千三百戶的魂魄,所需要的束魂咒數不勝數,如此龐大的靈力供應,這些年,你應當很辛苦吧。”
九郎沉聲,“夠了!”
隨着這道聲音落下,他身上的氣勢也驟然發生了變化,一道疾風般的靈力席捲開,整座宮殿都陷入一片混沌黑暗。
顧景堯一手按住裴嬌的肩,一手化解了那道疾風。二者對視之間,兩道靈力暗暗較勁。
九郎目光轉向裴嬌,“我再說一遍,若是你現在走,我可以饒過你,否則我不介意送你們去做一對亡命鴛鴦。”
裴嬌神情凝重,而一旁的顧景堯冰冷的面色似乎因爲“一對鴛鴦”這詞稍顯緩和。
他用一種“雖然你一副找死的模樣,但是還算你有眼光”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九郎。
半晌,他稍稍改變了主意,沉吟道,“你若現在收手,我還可以留你全屍。”
裴嬌尚不知顧景堯各種奇怪的小心思,倒是九郎見裴嬌始終沒有動作,反而不滿地蹙起了眉頭。
幾乎是在她遲疑的一瞬間,她身旁鋒芒敵對的二人忽的動起手來。
因靈力可能會波及到羨淵的緣故,所以二人都頗有默契地並再度未使用靈力。
但見空中兩道殘影交手,梅紅的身影似火,十四根扇骨化作鋒利白刃,恍若掠過水麪的白鳥叫人眼花繚亂。
九郎一手抽過宮殿內的□□,十指夾着雪白的珠子,珠子恍若墜落的流星般朝着顧景堯襲去。
“叮——”
“叮——”
急速飛馳的珠子皆被扇骨化作的刀刃擊飛,恍若珠玉落盤的聲音不絕於耳。伴隨着殿內雀羽珊的樂律,餘音嫋嫋。
二人的影子掠過宮殿房檐,十四根扇骨落下之處留下道道劍痕。
而九郎手持的□□更是將殿內的柱子戳出了一個碩大的窟窿。
裴嬌看着心驚膽戰,可見這把□□若是落在顧景堯身上會怎樣。
扇骨劃破九郎的腰間,迸發出的鮮血濺在斑駁陳舊的壁畫上。
下一瞬,二人雙雙落地,九郎的□□架在顧景堯修長的脖頸上,而顧景堯手中的扇骨也直指九郎脆弱的咽喉。
二人眼中皆帶殺氣,誰也沒落下風,再打下去說不定會兩敗俱傷。
裴嬌的目光落在九郎的腰際,他的腰部的衣物被扇骨劃破。
她眼尖地瞥見了一條傷疤,像是蜈蚣一般,攀附在他的腰間。
那道傷疤……她也曾在另一人身上見過。
在那電光火石之間,裴嬌瞳孔微縮,腦海之中嗡嗡作響。
九郎是九月九日所生……
九……日……旭……
她像是一下子想明白了許多,立刻持劍指向九郎,她舉着劍的手尚在顫抖,可見她的震驚。
她盯着他,咬牙切齒吐出三個字,“寧、長、旭。”
九郎受困於二人的圍攻,面上卻不見絲毫慌亂。
面對情緒激動的裴嬌,九郎只是短促地笑了一聲,他靜靜看着她,面色平靜道,“你還不算太笨,我的好妹妹。”
裴嬌抿緊脣瓣,手中的驚龍劍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情緒,劍柄上的游龍發出低沉的鳴叫。
這一瞬間,所有的所有都有了解釋。
爲何寧長旭身爲魔域的一境之主,卻時常不見蹤影,鏡內之事只是交給各位宮主打理。
爲何他對靈脈如此執着,讓裴嬌爲他奔走收集靈脈。
原來那些靈脈,都用在了羨淵,那些源源不斷的靈力供應着一千三百張束魂咒,方纔使得這座海底之城經歷瞭如此之久的歲月還能夠完好如初。
阿瑾曾和她說過,羨淵城中人時常會出現昏厥的毛病,裴嬌也親眼所見阿瑾和那位的老伯身軀逐漸透明。
如今想來,應當是羨淵城內靈脈的供應不足,所以才使得束魂咒的靈力減弱,從未維持的魂魄也會虛弱甚至消失。
一千三百張束魂咒所需的靈力何其可怕,縱使裴嬌尋了一條靈脈回來也填補不了這個空缺。
所以寧長旭大肆散播羨淵有寶物的原因,無非是叫那些修爲高深的人進來送死,化作靈石填平羨淵的靈脈的空缺。
而顧景堯……顧景堯修爲高深,必然是最好的人選。
想至此,裴嬌幾欲氣結,“你利用我。”
怪不得他如此攛掇她前往羨淵解開封魂鎖,起初裴嬌還以爲這是真的爲她着想,可是到頭來,他只是想利用自己引顧景堯入局。
寧長旭微微撩起眼皮,“不然呢?”
他諷刺道,“你不會真的以爲,這世上都充滿善意,救你護你的人,都不帶任何目的吧?”
裴嬌眸光閃了閃,就連面色都驀然蒼白了幾分。
是啊,她有什麼資格生氣呢,是她將一切想的都太美滿。
明明是交易,是利用,他早就告訴過她。
她也清楚地知道這一切,卻仍舊抱着可笑的幻想,幻想這一切會不會不止是利用。
她還曾慶幸過,不管怎麼說,向來孤身一人的自己擁有過名義上的兄長,便也算有了家的羈絆。
就在此時,各種情緒侵蝕之下,裴嬌的心疾再度發作,她手中的劍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寧長旭還欲要出口諷刺,這時脖頸處的鋒利扇骨刀刃徑直朝着他的頸側刺去,他立刻側身躲過,可是頸側還是留了一道血口。
顧景堯見裴嬌雙眉緊蹙地捂着心口,眼神陰鷙地盯着寧長旭,“找死。”
寧長旭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冷笑一聲,“怎麼,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要論利用,你可不比我差。你知道我撿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半隻腳踏進鬼門關了麼?”
“據說所知,你先前三番五次利用她欺騙她,甚至還想殺了她,我說的對不對?”
顧景堯心中涌起一股無名怒火,他眼底淌着濃郁的狠戾,便連握着扇柄的指骨都在用力。
曾經的一切,都是他最爲忌諱的一切,如今這些被他當着裴嬌的面抖落出來。
像是撕開一層血淋淋的遮羞布,他表面雖看起來冷靜,可是袖中的手卻慌張地在顫抖。
“據說所知,當時她被你的手下賣給了靈淵仙府?便連眼珠子都被挖了。”
寧長旭看着他逐漸暗下來的面色,火上澆油地添了一句,“噢,她還爲你擋了一劍。在心口留下了一道傷疤。”
顧景堯眼底猩紅一片,額角青筋狂跳。
十四根扇骨的攻勢更爲暴戾兇猛,於空中劃出道道冷戾的殘影,他的攻勢變得毫無章法理智,只想着叫他閉嘴。
絕對……絕對不能讓他再說下去了。
裴嬌好不容易願意留他在身邊,若是叫她再回憶起這些。
——她會不要他的。
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憶起她頭也不回離去時的場景,整個人都因被那種濃烈的絕望和窒息感包裹,便連握着扇柄的手都在抖。
在這短短的分神剎那,顧景堯便被寧長旭揮舞的長刀砍中肩頸。
猩紅的鮮血飆升,像是決堤的水濺了他半張臉,那張欺霜賽雪的臉如同染了半面血紅的芙蓉妝。
“顧言玉!”裴嬌被灑落在地的一大灘猩紅血液刺紅了眼,不由得失了聲。
寧長旭提臂收起長刀,長刀上殘留的血液於空中飛濺出一道穠豔的弧形。
他冷漠的視線於二人身上流轉,“此處乃是羨淵,這裏的天地法則都是我所創立的,你要知道,就算你在外頭再怎麼猖狂,進了我的法則之地,我想碾死你都無比簡單,所以我勸你們便都不要掙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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