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在其板屋(二十一)
銅鏡的聲音在裴嬌腦海之中響起,“在法則之力下,你們是很難對抗寧長旭的,這也是爲何他要引你們入羨淵的原因。”
“這裏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內,顧景堯若是想要對抗他,怕是……真的要拼出個兩敗俱傷,而且你也會受此波及。”
裴嬌蹙眉盯着周圍的兵馬俑,她看着二人之間的靈力的碰撞越發極烈,更是心急如焚。
顧景堯受了傷,更何況他面對的敵人可是魔域的另一位君主。
怎麼辦……得快點想辦法。
換作之前,裴嬌定會趁機逃走,但是顧景堯在虛無往生鏡中救了她,她自然也不是什麼忘恩負義之人,必須要帶着他平安離去。
她提劍擊退那些兵馬俑,下意識摸到了懷中的錦囊。
這個錦囊便是進羨淵之前榮華給他的,她不由得回想起榮華說的話——
“宮主,若是你在羨淵城裏遇見了什麼棘手的人,這個錦囊或許會能幫助你。不過在此之前,最好不要打開它。”
一時之間,裴嬌醍醐灌頂。
難道榮華早就知道了寧長旭的真實身份?
也是……榮華陪伴寧長旭的時間本就比她多,可能早就發現了一些端倪。
起初裴嬌並未將這枚錦囊放在心上,可是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能將希望寄託在這枚錦囊上了。
裴嬌迅速拆開了錦囊,卻發覺裏頭並不是什麼厲害的符紙法寶,而是一片雀羽珊。
看着那枚雀羽珊,裴嬌一時愣在了原地,差點被後頭的兵馬俑舉刀削了腦袋。
好在她及時仰面避過,可腦子卻轉不過來——一片雀羽珊,是什麼意思?
不過榮華可不是富貴那小子,應該不會開這種玩笑。
一旁殺氣騰騰的兵馬俑圍困而上,裴嬌踩上王傭的肩頭,借力避開身側的長刀,雪白的裙裾翻飛,映襯着耀眼的刀光。
在閃躲身後的刀劍之時,她的視線迅速繞過殿內的琳琅的壁畫,瞥過壁畫中鮫人尾上烙下的奴印,最後停留在殿中央那枚靜靜立着的雕塑上。
雕塑旁盛開着一簇簇雀羽珊,恍若孔雀開屏一般綺麗絢爛,羽根通透堅硬,大片的羽瓣捲曲,透着藍綠色的光澤。
而慕琦雲的石像被這一簇簇的雀羽珊圍繞,她垂着眼,面色平靜地俯視着殿內的劍拔弩張。
刀尖交錯聲伴隨着雀羽珊叢搖曳的樂律,恍若鼓點聲之中柔媚的樂曲。
奏到音律空缺的部分,裴嬌忽的一頓,腦中靈光乍現。
她終於知道爲何這首曲子會如此熟悉了,因爲她聽過的。
在虛無往生鏡之中,騎在馬背上的女將軍和鮫人的初遇。
“將軍,我沒有什麼可以爲您做的,那便爲您唱一首家鄉的曲子吧。”
雀羽珊的音調,和阿九唱給慕琦雲的那首曲子一模一樣。
她將手上那一枚雀羽珊貼在耳邊,一聲波濤般的音調回蕩。
而這一枚的音調,恰好能彌補那一簇的空缺,匯成一首完整的曲調。
雀羽珊色澤綺麗,因構造奇特,蘊含獨一無二的音律,在鮫人族中代表着愛意,一般極爲珍貴。
大片的雀羽珊,卻生長在海底的深淵裂縫,甚少可見。
可如今在這宮殿之中,竟有如此之多,那麼便說明,這些雀羽珊,是被人從海底的各個角落苦心收集而來。
而這個人是誰,不言而喻。
裴嬌在和石像對視的那一瞬間,捏緊拳頭,準備放手一搏。
裴嬌足尖點在刀尖之上,借力越過重重突圍,手中的驚龍劍婉若游龍,白晝般的劍光傾瀉而下,蕩滿整座宮殿,落下之時兵馬俑便倒下一片。
趁着這個空缺,裴嬌迅速穿過千軍萬馬來到宮殿中央。
纏鬥中的寧長旭望見裴嬌的動作,一向平靜的面孔露出怒容,宛若瓷器滋生出一道裂縫,瞬時四分五裂。
“裴寧,你敢!”
他以爲裴嬌要破壞慕琦雲的雕像,誰知裴嬌只是將手中的雀羽珊放回了珊瑚叢空缺的位置。
裂縫瑕疵被補的瞬間,整片雀羽珊搖曳生姿,像是徐徐鋪展而開的碧紗宮扇。
孔雀開屏綻放,潺潺音律迴盪在宮殿內,匯成一泓碧波盪漾的清泉。
而位於雀羽珊中心的那枚石像,竟在雀羽珊完整的音律之中嗡鳴顫動,石像滋生出道道裂縫。
寧長旭身側的手微微顫抖,顫動的眸光無不透着他此刻的詫異。
裴嬌目光自碎裂的雕像上拂過,一時之間想通了許多。
“我從一開始便覺得奇怪,在這羨淵城之中,無人不知將軍慕琦雲,四處是她的畫像或是雕塑。”
“可這般傳奇的女子,卻只活在衆人的話語之中,我從未見過她本人。”
“一千三百張束魂咒,你將羨淵所有百姓的魂魄都尋了回來,企圖塑造出羨淵尚未被滅城的假象,可唯獨,你找不到慕琦雲的魂魄。”
裴嬌身後的雕像層層塌陷,她目光映襯着粼粼水光,一字一句道,“亦或是你早就知道了她的魂魄在哪,只是因爲你做出了無法挽回的事,所以你纔不敢面對。”
碎裂的雕像崩塌之後,一位女子閉目而立,恍若已然在雕像中沉睡了許久。
裴嬌的眸光有些複雜,她也沒想到,慕琦雲的魂魄原被封印在了雕像之中,竟陰差陽錯地被雀羽珊的曲調喚醒了。
在空靈的音律之中,沉睡的靈魂微微顫動,下一瞬便迎來蘇醒。
“……阿九?”慕琦雲睜開眼,有些困惑地看着殿內的寧長旭。
寧長旭看着她,久久無言。
半晌,他緩聲道,“將軍,你叫錯了,我已經不是當初的鮫人阿九了。”
“我是魔族。我爲了榮華富貴,背叛了您,背叛了整個羨淵。”
慕琦雲垂眼看着他,她睡得太久了,半晌過後,才從物是人非之中緩過來。
她淡淡道,“是我的錯,我明知道你尾上烙着魔族的奴印,卻仍心軟帶你回來。”
“作爲守護羨淵的武將,這是我的失職,這一切本就應該我來承擔,是我害了羨淵的百姓。”
“我罪業深重,本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沒有責怪,沒有怒斥,她的反應過於平淡,這令幾千年來被此折磨的寧長旭更加崩潰。
“夠了!”他平靜的面孔被撕碎,紅着眼道,“是我!這一切都是計謀!當初的相遇是,後來的重逢也是,我是魔族的細作,爲的就是利用你的同情潛入羨淵,爲的就是裏應外合,爲的就是佔領這裏的一切!”
慕琦雲微微張了張脣,她垂眼看着他,沒有說話。
氣氛僵持之時,裴嬌忽然道,“你既投靠了魔族,爲何會斷尾,斬斷奴印?”
她之前便看見了寧長旭腰部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如今想來,這應是斷尾所留。
他爲了斬斷奴印,選擇斬斷自己的魚尾。
慕琦雲微微一怔,她難以置信地看向寧長旭。
鮫人能夠化作人形在岸上一段時間,可若斷尾便是徹底化爲人形。
斷尾之痛刻骨噬心,視爲叛族,再也不可入水,這對喜水羣居的鮫人來說是無疑是滅頂之災。
寧長旭廣袖之下的手攥緊成拳,不受控制地顫抖着。
半晌,慕琦雲嘆了口氣,“阿九……你總是這樣嘴硬。”
“我從始至終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被奴印支配這點是你我都無法預料到的,這是我的過錯,你不必因此感到負罪。”
她頓了頓,“可是你因爲羨淵城,做出許多錯事,這宮殿內發生的事情我都看的清清楚楚,你爲了維持羨淵的靈力,殺害無辜之人,抽取他們的修爲,你不可以再錯下去了。”
寧長旭啞聲道,“已經回不去了。”
他這些年,已經殺過無數無辜之人,身上揹負的殺孽更是數不勝數。
早也不是當年手無寸鐵,受人欺辱的鮫人了。
他看向頭頂波光粼粼的蒼穹幕頂,此時此刻,已然被濃厚的鉛雲所覆蓋,便連投入水底的光都看不分明。
暮色沉沉壓下來,周圍的宮殿殘骸都因靈力供應不足逐漸化爲灰燼。
若是再不盡快彌補空缺的靈脈,羨淵城便會真正化爲烏有。
寧長旭眼神也變得狠戾起來,“只差最後一個人,待我殺了顧景堯,供應羨淵地底靈脈的靈力便足夠了,只需要最後一個人……”
“否則……我這些年維持的羨淵,這一切都會化爲虛無……”
一直冷眼旁觀的顧景堯冷笑一聲,“你既然活得不耐煩,我便送你一程。”
裴嬌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嘴上倒是不肯輸,肩上那麼大個口子還在滴血呢。
這二人都是瘋子,一言不合就會拼個你死我活。
裴嬌自然不想讓這種事情發生。
她透過宮殿斷壁望向外頭逐漸暗下去的天色,“你花如此代價違背天道將死去的人們困在這座城內,爲的什麼?”
寧長旭手撫上長刀,眼中殺意漸濃,輕蔑一笑,“爲了什麼?自然是爲了讓他們永世不得超生,爲我所用供我差遣,我是魔,做這種事需要理由麼?”
裴嬌也不着急,反而慢條斯理道,“你在說謊,你口口聲聲說要利用,那便應該使用束魂咒控制他們。”
“可是他們在此地安居樂業,並未化作怨魂。反而在此的影響之下,消散了被屠殺枉死的怨氣,能夠再度轉世投胎。”
她的眼神緊緊攥着他,“你爲何不敢承認,你守着羨淵,便是在等琦雲將軍?”
寧長旭動作微微一頓,這個微小的瑕疵被裴嬌捕捉到,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
“我知道你精通易容術,可以輕易轉化容貌,若是我沒猜錯西鏡鏡主寧長旭是你,結緣橋的引路人是你,醫館內大夫也是你。”
“而那些珍藏在醫館內的畫像,都是你放上去的吧。”
他化作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身份守護着羨淵。
白日裏是杏林春暖的醫者,是友善好客的引路人,夜晚便成了屠戮的劊子手,將那些誤入羨淵的外來者一一屠殺殆盡。
寧長旭避開了慕琦雲的視線,卻因最齷齪的心事被裴嬌堂而皇之地戳破而攥緊了拳頭。
裴嬌步步緊逼,“你作爲我兄長時,告訴我西鏡崇尚英勇果敢的男兒,嫁人也當是如此。”
“可是爲何到了你自己這裏,卻變得怯弱虛僞,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承認?”
“你住口!”寧長旭咬牙切齒道,“裴寧,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你真的以爲我不會殺你?”
他話音落下之際,地底傳來劇烈的震動,裴嬌身後的柱子搖搖欲墜,朝着她傾倒下來。
關鍵時刻,顧景堯迅速將她拉入懷中,石柱坍塌聲如雷貫耳,濺起一片飛沙走石。
似乎因此牽動了他左肩的傷口,溫熱的血滴落在裴嬌手背上。
而容不得他們片刻喘息,一把長刀撕開迷霧,明晃晃的刀光像是索命的死神翩然而至。
裴嬌剛抽出劍,便被人牢牢攥住了手腕。
她看向顧景堯,對方臉上的血跡尚未乾涸,烏黑的眸子倒映着她錯愕的模樣。
他舔了舔脣角的血,提醒道,“嬌嬌,我還沒死呢。”
“除非我死了,否則永遠不會讓你擋在我身前。”
幾年前陰陽裂之中少女爲他擋劍的畫面成了他永生難忘的夢魘,故而他發誓,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裴嬌被推開時,顧景堯迎着那道狠戾的刀光而去。
她只得看着二人在漸漸化爲灰燼的宮殿內刀劍相交,混亂蕭索的殺氣在凋零的宮殿內橫衝直撞。
頭頂的鉛雲將四周的一切籠罩得陰暗破敗,朔風沿着斷壁殘垣席捲而來。
四周的石柱都開始坍塌,牆上的壁畫也跟着悉數化爲灰燼。
寧長旭的思緒早已陷入一片混沌,他眼中只有鮮血和殺意,試圖藉此來麻痹自己內心的動盪與不安。
手中的長刀揮舞之間,周遭的一切分崩離析灰飛煙滅。
眼前的世界化爲血紅色,耳邊嗡鳴作響,心中有個聲音在不停吶喊——
殺了他,殺了他。
如若羨淵要被埋葬,那便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獄好了。
他面色猙獰,氣息紊亂,像是個只知殺戮不知疲倦的瘋子。
直至手中的長刀自一道靈體穿過,他的目中才恢復了一點點清明。
頭頂的蒼穹密佈着鉛雲,卻有幾縷光自昏暗的雲層涌入。
慕琦雲的魂魄位於那縷光之下,長刀穿透她的靈體,她的雙手覆在了寧長旭執刀的手上。
隨着羨淵的靈力一點一點消散,她的靈體也隨之黯淡,她垂眼看着寧長旭,“阿九,收手吧。”
慕琦雲輕聲道,“你在我心中,從不是魔,你不該如此的。”
寧長旭渾身顫抖地閉上了眼,淚水自眼角浸出,他啞聲道,“你別騙我了。你這一生討伐的魔族無數,向來嫉惡如仇。”
“再者,你如何看我,與我何干,你別忘了,是我背叛了你。”
慕琦雲俯身靠近了他,“那你爲何,不敢睜開眼看看我?”
寧長旭微微一僵,便連下頜線都緊繃起來。
慕琦雲緩聲道,“阿九,我不喜歡你殺人。若是叫我靠着吸食他人的生命,苟延殘喘活在這世上,那我寧願魂飛魄散。”
“而且阿九,我被魔族分屍,就算你殺盡天下人,耗光他們的靈力,也無法維持我的魂魄,我終將會消失的。”
寧長旭緩緩睜了開眼,淚水自眼角一顆一顆滾落,他脣角痙攣了幾下,想惡語相向,想強裝鎮定。
可是那句“由不得你”在看見女人黯淡趨於虛無的靈體時,瞬間化爲哽咽。
他迫切地想要留住羨淵,無非就是想要留住她。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徒勞。
看着她的魂魄漸漸消逝在他眼前,他驀地紅了眼眶。
這種心情,就和當年見到她的屍首被魔族高高懸掛在城牆上一般,天崩地裂,五雷轟頂。
若是留不住她,那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
守着一座皆是亡魂的空城麼?
密不透風的鎧甲瞬時碎裂,在她的言語之下,一切僞裝都潰不成軍。
他挺直的背脊伏平了些弧度,喉間逸出一聲疲憊的嘆息,“將軍,何時你竟學會說謊了。”
“是爲了阻止我亂殺無辜麼?我害了羨淵一城的人,你定當恨透了我吧。”
慕琦雲頓了頓,隨後仰望着逐漸化爲灰燼的羨淵,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平淡道,“阿九,每個人都會犯錯,我亦如此。”
“逃避無法解決任何問題,我們都該爲此贖罪。”
她的目光落向羨淵城內密密麻麻的墓碑,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羨淵的百姓在魔族刀下化作亡魂,作爲守護他們的人,我亦會隨着他們埋葬海底,這是我的命運。”
說至此,她微微一頓,揚脣道,“你還記得麼?以前我練劍的時候,你便撫琴,對月而歌,你從來都不捨得讓我孤身一人……”
“這次你也會陪我的,對麼?”
寧長旭垂着眸,他脣角乾澀,面色蒼白。
明明知道,這是謊言,這只是慕琦雲除魔的手段,她哪裏是想要他陪她,分明便是想讓他一同赴死,她要爲羨淵枉死的百姓報仇,除了他,這世上也算少了個禍害。
他做了那般多的錯事,若是換做平常,她早就厭惡地拂袖而去。
將軍這般深明大義,捨己爲人,便是已然死去,也在保護着他人。
可是,他愛的便也是這一點。
又怎能不成全呢。
良久,垂首的寧長旭揚起臉,露出一抹無奈的笑,輕聲道,“對。”
“阿九會一直陪着將軍,直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明明知道這是一個謊言,仍舊甘之如飴。
既然生時無法圓滿,那便溺死在你給的美夢裏吧。
長刀墜落在地,殿內鮫人對月而歌的壁畫化爲齏粉。
隨之付諸東流的,還有籌備千年的一切都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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