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在其板屋(二十二)

作者:小刺莓
裴嬌忙着躲避坍塌的石塊,她循着血跡,一路找到顧景堯。

  他胸口處有一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一看便是被寧長旭所傷。

  見到裴嬌的一瞬間,他立刻側過了身,顯然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幅模樣。

  在寧長旭所掌控的天地法則之中和他爭鋒相對,確實令他落入了下風,但是比起刀刀致命的傷口,他更不想在裴嬌面前失了臉面。

  裴嬌看透了他逞強的心思,將療傷的丹藥遞給他,“止止血吧。”

  少年側過臉,眼角眉梢透着桀驁的銳意,他頓了頓,嘴硬道,“不必,一點小傷而已。”

  裴嬌:“……”

  都看見森白的骨頭了,這叫小傷?

  再多幾刀估計都能給他砍散架了。

  失了靈力的滋補,羨淵城也逃不過時流的吞噬。

  海底的深淵裂縫再次發生震盪,整座宮殿都在這般的壓迫之下發出悲鳴,石磚瓦礫雕欄玉砌都紛紛墜落崩塌,化爲塵土。

  銅鏡在裴嬌的識海內催促着,“外頭的陣法已經開了,你們可以出去了,快點走!”

  “羨淵城本就是個極其不穩定的地方,現如今靈脈的供應不足,這裏馬上就要被時流吞噬了,若是你們逃不出去,將隨着羨淵城一起消失!”

  頭頂碧波萬頃的海面蒙上一層霧濛濛的灰,周遭的一切都因天地法則的崩壞而發生扭曲,這裏的空間和時間都發生了錯亂。

  澎湃的濤聲四起,海底的深淵掀起驚濤駭浪。

  慕琦雲垂眼看着羨淵城的一切漸漸化爲虛無,她靠在身後的雀羽珊之上,魂魄也逐漸消融在海水之中。

  她閉上眼,似乎是疲倦了,“阿九,再唱首曲子給我聽吧。”

  寧長旭微微一怔,隨後揚脣道,“好。”

  裴嬌快步行走於羨淵的街巷之中,身後的亭臺樓閣化爲虛無,前方的路途遙遙。

  恍惚間,她聽見了歌聲。

  鮫人對月而歌,泣淚爲珠。

  寧長旭平時很少說話,可是卻能有這般好聽的歌聲。

  鮫人的歌聲,比雀羽珊的音律更爲動聽。

  一千三百張束魂咒脫落,羨淵的百姓們在這歌聲中安詳地投入輪迴轉生。

  因爲空間的錯亂,再度滋生了虛無往生鏡。

  這次若被捲入,那便再無生門可言。

  裴嬌這廂還在加快步子,忽覺腰間一輕,整個人竟騰空而起。

  天旋地轉,她竟被顧景堯直接架在了肩上。

  反應過來後,她不由得捶了一下他的背脊,卻想到他身上還有傷,力道便一下子消散了許多,“你這是作什麼?放我下來!”

  下頭的街道已然被海水侵蝕。

  顧景堯飛身踏上酒肆商鋪的房檐,長靴踩在磚瓦之上,廣袖獵獵作響。

  他護住裴嬌的後腦勺,漫不經心拂開那些落下的瓦礫磚塊,“當然是逃命。”

  頓了頓,他眨眨眼,眼神明顯炙熱了幾分,“不然還能是私奔麼。”

  裴嬌還想和他拌嘴,眼神卻不由得看向身後。

  身後的空間已然被虛無往生鏡吞噬,化作一團混沌模糊的黑霧。

  在黑霧之中,竟然緩緩顯現出曾經發生在羨淵城內的暗沉往事。

  她看見寧長旭陪伴在慕琦雲身邊的那段時光。

  慕琦雲志在守護羨淵,剷平魔族,無意成家。

  而鮫人將自己的愛慕藏在心底,卻仍難以剋制,將一枚雀羽珊送給了慕琦雲。

  此後他便後悔了,害怕慕琦雲發現雀羽珊所代表的的含義,日夜如履薄冰。

  生怕被發現了端倪,讓這醜陋的愛意暴露在陽光之下。

  說不定,便連在她身旁都待不下去。

  正是如此,才讓虎視眈眈的魔族有了可乘之機,烙在奴隸身上的奴印會在心智最薄弱的時候趁虛而入。

  他被奴印控制,渾渾噩噩地打開了城門,那夜魔族的鐵蹄踏破寧靜的小鎮,哭喊聲和火光扭曲成一團。

  直至猩紅的血液濺進眼底,他的理智才漸漸被喚醒。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往日熟悉的人的殘肢斷臂,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踉踉蹌蹌走在羨淵城中,最後,他望見城牆上掛着的屍首,徹底崩潰。

  她的長纓槍被折斷,那些魔族張狂大笑,甚至還誇讚他做得好,若不是他,他們還拿不下慕琦雲這個硬骨頭。

  若不是他……

  若不是他……

  羨淵也不會陷入這般修羅地獄。

  聽說,她便連死之前都不肯服軟,撐着那把長纓槍死在了馬背上。

  那一夜,魔族們陷入狂歡,羨淵成了他們的酒池肉林,大火燒了整晚,一千三百戶人口,無一倖免。

  寧長旭靠在昏暗的房間內,麻木地提起長刀,斬斷了自己的魚尾。

  劇痛之下,他死死咬着牙,淚水一顆一顆掉落,化作黯淡的珍珠滾落進昏暗的角落。

  隨之斬斷的,還有那抹奴印。

  隨着奴印消去,他便再也不受魔族的驅使和控制。

  他在那一夜,提着長刀,殺光了所有醉酒的魔族。

  他撐着殘破的軀體,從血泊中一點一點爬出,懷中仍緊緊抱着那把已然被折斷的長纓槍。

  他很想赴死,隨着她而去,但他又怕見到她,他不敢面對她,哪怕是在九泉之下。

  他害怕看見心愛之人厭惡憎恨的神情,這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他尋回了所有人的魂魄,唯獨自欺欺人,沒有去找她的。

  他繼續殺人,瘋了般奪取靈脈,壓榨一切。

  爲了維持羨淵這虛假的海市蜃樓,創造出羨淵尚未被毀的假象。

  他會墮入地獄,他會成爲惡鬼,他會不得好死。

  這是他的結局,他清楚地知道。

  可是當見到她魂魄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說,他該贖罪,他該陪着她。

  她不愛他,她始終還是那個嫉惡如仇的慕琦雲。

  她要帶着他,一起赴黃泉,下地獄。

  她說得對,他早該隨她去的。

  其實哪有永遠呢,如她這般良善的人,必定能夠入輪迴。

  而他是魔,違背天道,作惡多端,死後將會魂飛魄散。

  再也不會有來世了。

  不過此時此刻,他所想的是,哪怕只剩下此時此刻,只要能夠陪在她身邊就好。

  鮫人嗓音早已沙啞,女將軍的魂魄在他眼前一點一點消散。

  周遭的宮殿也被海水淹沒,一切的一切都化爲虛有。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鼓起勇氣,想要擁抱她,可是魂魄消散過後,他觸及的卻是冰冷的海水。

  此去經年,他時常幻想着自己是一名雲遊四海的醫者,這是她的願望,他想替她以這種方式活着,就好像她仍在他身邊一般。

  可是劊子手便永遠是劊子手,如何能放下屠刀呢?

  而她,她也始終是他此生無法觸碰的夢。

  裴嬌靜靜看着後方虛無往生鏡的畫面,目光落在那抹在晨曦微光中消散的宮殿之上。

  她看見了被魔族圍攻的慕琦雲,她目光堅韌,遍體鱗傷,卻仍舊不曾放下手中的紅纓槍。

  魔族向來喜歡以踐踏人心爲樂,他們見她仍不肯就範,便道,“將軍怕是不知,是你那位形影不離的鮫人給我們開的城門,他一向就是賤骨頭,虧你還信他,殊不知旁人早就拿你當了墊腳石呢。”

  慕琦雲提着槍的手微微一抖,在那一瞬間,她被打落馬背,跌落在地。

  那些魔族仍放肆笑着,“將軍也不嫌棄那鮫人髒,本就是混血的髒東西,伺候的人也多,不會還真把他當做真正的純血鮫人吧。”

  慕琦雲死死攥着拳頭,目光如炬,她揮舞着長纓槍,飛上馬背,將那些恥笑的魔族斬於馬下,恨聲道,“你們不配說他。”

  但是一人如何能抵得過千軍萬馬,她只能無愧於心,戰死至最後一刻。

  慕琦雲撐着手中的長纓槍,仰頭望着城中的月亮。

  沾滿鮮血的手自胸襟處取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碧綠清透的雀羽珊,鮮血濺在其上,似是血玉一般剔透。

  音律落下之時,她吻在了那片雀羽珊上,與世長辭。

  裴嬌怔怔地看着這一幕被海水吞沒。

  身爲出征無數見多識廣的女將,怎麼會不知雀羽珊代表的含義?

  裴嬌收回目光。

  寧長旭至死都不知道,他心中不可褻瀆不敢面對的人,其實一點都不遠。

  他們看向的,始終是同一輪月亮。

  只是這份愛終究是隔着天塹,隔着仇恨,隔着諸多不可抗拒的因素。

  可是他直到死,也不知道,這一切的一切的,並不只是謊言。

  因羨淵崩塌的緣故,引發了海嘯。

  亂石矗矗,海浪兇猛。

  白浪滔天,灰濛濛的海面開闢出一道陣法,將海面分隔,早已等候在此的鬿雀和燭龍被動靜吸引,迅速朝着陣法靠去。

  當顧景堯從中緩步走出時,二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恭迎魔君。”

  當目光移向他身後的裴嬌時,二人更是不敢再冒犯,只是齊聲道,“恭迎夫人。”

  裴嬌彆扭地別過頭,“你叫他們這麼叫的?”

  顧景堯瞬時轉移了話題,“交給你們處理的事如何了?”

  燭龍頓了頓,隨後道,“魔君不知,近日修真界內出了許多變故,請容屬下一一稟告。”

  顧景堯擡手打斷了他,“隨後再議。”

  他轉而看向裴嬌,“你若要回西鏡,我陪你去。”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順道將那些算計你的人都殺了。”

  似乎是因爲在羨淵被寧長旭壓了一頭,這件事令他格外不悅。

  出來後他周身便環繞着似有若無的戾氣,總想做些什麼來極力證明自己並不是廢物。

  他露出一抹笑,“嬌嬌,途中路過北境,再將徐北幽的頭砍下來給你玩。”

  無人知曉北境魔君真實姓名,只知道他姓徐,故而顧景堯一般都輕蔑地叫他徐北幽。

  裴嬌:“……”

  不要說的那麼輕鬆好不好!明明傷還沒好!

  裴嬌道,“徐北幽是我的仇人,他傷我師父,我要親手殺了他給師父報仇,絕不會借他人之手。”

  顧景堯微微有些訝異,他的目光落在她柔軟的發旋之上。

  看着是這麼纖弱嬌小的人,骨子裏卻比誰都倔。

  明明有所向披靡的棋子可供驅使,卻總是喜歡單槍匹馬鋌而走險。

  可這也正是他所喜歡的。

  只是……

  他垂下眼睫,目光瞬時變得溼漉漉的,語氣也十分委屈:“嬌嬌,我在你眼裏便是‘他人’麼?”

  裴嬌見多了他變臉,知道他喜歡裝可憐博同情。

  偏偏這招對她十分管用。

  她板着臉,“是的。”

  少年湊近了一些,眼神幽深,像是說悄悄話般附在她耳旁低聲道,“我不是嬌嬌的犬麼?”

  他的脣似有若無地磨蹭着她的耳垂。

  耳垂傳來濡溼的酥麻之意,像是過電一般。

  裴嬌震驚地看着他,顯然沒想到他已經能夠旁若無人地發騷了。

  她迅速去看燭龍和鬿雀的臉色。

  在場的都是修仙之人,耳力自然都是不一般。

  就算他放低了聲線,裴嬌也確保他們絕對聽得見!!

  誰知鬿雀和燭龍就像是聾子一般,面無表情地立在原地,目光看向遠方的海岸線。

  可是……就算他堂堂一介魔君不嫌在下屬面前丟人,也不代表裴嬌不要臉面了!

  裴嬌同樣面無表情:“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顧景堯眨眨眼,顯然還沉浸在扮演“嬌嬌的貼身愛犬”這一角色中難以自拔。

  一旁的燭龍稍稍動了一下,想詢問何時動身出發,卻對上顧景堯的瞥過來的餘光。

  後者眼神冷冽陰翳,充斥着不耐和殺意,似乎他要是敢多看一眼就會人頭落地。

  燭龍立刻垂眼,低頭繼續看着自己的腳尖。

  隨後,顧景堯又看向裴嬌,長睫掩去眼底的情緒,輕笑,“無妨,我聽得懂嬌嬌的命令就行了。”

  他的眉目清雋,平時面無表情之時,總是帶着涼薄和冷戾。

  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卻又是少年那般堆金積玉的俊俏招搖。

  裴嬌惱怒,“不準再叫我嬌嬌!”

  顧景堯乖巧點頭,“好的,主人。”

  他的眼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地紅了,似乎是真的認錯一般。

  “都是我的錯,那便狠狠地懲罰我吧。”

  可若不是他的眼底掩飾不住興奮的光,裴嬌還真的信了這個變態的話。

  裴嬌捂住眼。

  她現在十分後悔聽了段昊蒼那廝的話服用了濁心果。

  沒想到竟然顧景堯這廝找到了新世界的大門!!

  她深吸一口氣,柔聲道,“你答應過要對我言聽計從。”

  少年殷切地點頭。

  裴嬌露出一抹笑,“現在,我讓你,滾。”

  途中便是這般來回拉扯地返回了西鏡。

  再度返回西鏡,結界之前駐守的人認出裴嬌,立刻回去稟報。

  隨後榮華帶着其餘幾位宮主和宮內弟子趕來,浩浩蕩蕩的人羣在她面前就跪了一地。

  “恭迎鏡主!”

  裴嬌被這大陣仗嚇了一跳,“……你們喊我什麼?”

  同樣驚疑的還有幾位宮主,他們忿忿不平,“榮華,你這是什麼意思?”

  而綴在最尾端的段昊蒼顯然並無這般驚訝,只是攥緊了袖擺。

  寧長旭作爲西鏡魔君,常年雲遊四海行蹤不定,境內之事皆由幾位宮主處理,他的心思不在西鏡內這點倒是人盡皆知。

  故而魔君要退位讓賢確實是遲早的事,但是鏡內多的是資歷深的宮主,怎麼也輪不到這個新來的小丫頭片子。

  榮華舉起手中金羽令道,“前任魔君將金羽令交予我,留下詔令欲要封乾坤宮宮主爲下一任西鏡鏡主,見金羽令如見魔君號令,爾等有誰不服?”

  見到金羽令,那些宮主紛紛啞口無言,更別說裴嬌身後還站着一個面若冰霜的顧景堯。

  這位主不久前纔來提親,那護短的程度是人盡皆知,誰敢上去質疑,怕是屍骨無存。

  於是他們只得齊齊下跪,匍匐在裴嬌腳下,“恭迎鏡主!”

  裴嬌被迎回西鏡的時候,都還沒反應過來自己竟成了西鏡的新任魔君。

  她一頭霧水找到榮華,“你早就知道了?關於寧長旭的那些事?”

  榮華沉默片刻,最後只是將一枚留影石交付在了裴嬌手上。

  他輕聲道,“宮主你和魔君與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所以請您原諒我,隱瞞了您這麼多,實在是因爲……我真的不能說。”

  留影石內的寧長旭端坐在院內,屏風後的雀羽珊輕輕搖曳。

  他一面沏茶一面道,“想必你看見這枚留影石的時候,你也知道了真相。”

  “而我無非便是兩種結局,一種便是殺了顧景堯,終了心願,羨淵得以永存,我也便隱居此中,從此遠離這些是非,另一種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淡淡道,“若是我殺了他,你也不要怪我。成王敗寇,弱肉強食,利用了你,將你牽扯進來,這點是我虧欠了你。”

  “但是,他這個人本就是天煞孤星,誰留在他身邊都不會有好結局。簡而言之,便是晦氣,活着也是給別人添堵罷了。”

  身側垂着的袖子被驀地拽緊,顧景堯的呼吸一緊,他眸中劃過一抹冷戾之色,在觸及裴嬌目光時,又迅速低垂長睫隱去情緒。

  他眼尾微微下垂,烏黑的眸子映着水光,靜靜地看着裴嬌。

  少年沉默着,未發一言,眼尾低垂,卻總給人委屈巴巴的感覺,無聲控訴着寧長旭對自己的污衊。

  這眼神令裴嬌想到了身處彩霞街時遇見的小狗。

  髒兮兮的小狗眼巴巴地盯着人們手中的食物,卻被拳打腳踢,最後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望着同樣髒兮兮窩在街角的裴嬌。

  飢腸轆轆的小乞丐和小狗四目相對,掙扎片刻,裴嬌將手中冷硬的饅頭掰成了兩瓣,分給了它一塊。

  自此以後,小狗便搖着尾巴跟在裴嬌身後。

  只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後來,裴嬌在巷尾發現了它的屍體。

  它因爲時常在酒樓前徘徊,想要撿一些剩菜剩飯喫,被酒樓掌櫃嫌棄影響生意,給活活毒死了。

  “這種畜生,就是晦氣。活着也是給別人添堵。”

  天寒地凍,鵝毛大雪,小乞丐抱着小狗的屍體,尋遍了醫館,草鞋都被磨的不成樣子,腳底血淋淋的,在冰冷的雪地上留下一個一個染血的腳印。

  可是誰會救他們呢,他們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走。

  只能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罷了。

  裴嬌不再回憶,而是安慰他道,“他說的話都帶有偏見,不能當真的。”

  頓了頓,她十分誠實道,“你是很可惡很欠收拾,但還沒到那種晦氣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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