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亂我心曲(七)
裴嬌抱着那把快要散架的傘,步履匆匆。
此時此刻,她有點想見到顧景堯。
不對,不是有點,是非常想。
她說不清楚爲什麼,胸口像是堵着一塊石頭,酸澀無比。
心脈處的封魂鎖燙的她喘不過氣。
越是通往山頂,空氣便越發稀薄,煞氣也更爲凝重。
已然入夜,血紅的月光落下時,裴嬌被那猩紅的光照拂得心神不寧。
四周飄散着各類的怨靈煞氣,遠處傳來打鬥聲,匝地煙塵,便連腳下的土地都被染成了血一般的紅色。
裴嬌在山巔處,望見了和魔神纏鬥的顧景堯。
少年梅紅的衣襬似火一般燒在天塹雲端,十四根鋒利的扇骨應聲而落。
天光焰化作一條體態纖長的白龍,盤旋在他的身側。
他立在小山般的屍骸上,身後是血紅的月亮,微微側過頭望過去時,依稀可見棱角分明的側臉和眼底閃爍着的猩紅月光。
而被魔神佔據身體的魏明揚面堂發黑,目無眼白,渾身被煞氣纏繞。
他五指呈爪,朝着顧景堯的面門揮去。
二人不知交戰了多久,但是從一旁散亂的屍骸和血海來看,應當是許久了。
而就在此時,另一道殘影從顧景堯身後掠近,閃着寒芒的劍刃在猩紅的月光下顯得咄咄逼人。
這人正是偷襲的季青嶺。
裴嬌尚未來得及出聲提醒,下一瞬,覺察到的顧景堯便直接折斷了他握着劍的手。
顧景堯面色冷戾地甩去沾上的血,殷紅的脣冷冷吐出幾個字:“晦氣東西。”
季青嶺痛呼一聲,踉蹌幾步,他捂着受傷的手臂冷聲道,“當初就該和殺你母親一樣,殺了你這個小畜生。”
顧景堯眸色微微一顫,他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他眼中殺意鋒芒畢露,整個人都壓抑至了極點。
就在此時,趕來的裴嬌擲出手中的驚龍劍,劍柄狠狠地砸在了季青嶺的頭上。
驚龍劍旋轉一圈,又回到了裴嬌手裏,她揚聲道,“不要受他蠱惑,他就是想激怒你,擾亂你的神智,把他交給我。”
顧景堯的目光在觸及裴嬌時稍稍多了幾分清明,眼中的殺意悉數褪去,便連目光也溫柔了幾分。
他輕聲道,“好,都聽嬌嬌的。”
“那個奪舍苟活的老東西,你不必擔心,我來處理便是。”
裴嬌:“……”
雖然話是要放狠話,但怎麼聽起來這麼怪呢?
煞氣席捲,風聲呼嘯。
裴嬌望着他的背影,忽的揚聲道,“顧景堯,你說過你會聽我的話。”
“你要平安回來,知道麼?”
遠處少年的腳步頓了頓,劍穗的流蘇也在空中晃盪起來。
這一次,他卻沒有回答,握着劍柄的手越發緊。
半晌,他緩緩擡眸,望向空中的血海神煞陣法,在長夷峯山巔,能夠看清山腳下的哀鴻遍野,怨氣滔天。
這和玄冥鏡中的景象,一般模樣。
天塹出盤旋着一輪血海,濃烈的腥氣令裴嬌不適地蹙起眉尖。
她定睛一看,這才發覺,在那血海陣法中,竟混着無數斷臂殘肢和頭顱。
蔓延的精血皆被那血海神煞陣法吸收,進一步滋養魔神的力量。
血魘之日已至,妖魔橫行,鬼怪四溢。
魔神的力量將在此刻達到巔峯。
裴嬌想起這一切都是因季青嶺而起,她便要舉劍了結這個瘋子。
季青嶺笑道,“沒用的,我勸你們放棄吧。我的命早就和魔神大人綁在了一起,我是他的僕從,他死我便死,只要他能長存於世,我便是永生的,哈哈哈哈!”
秦文耀不信邪,奪過裴嬌的劍便削了他的腦袋。
裴嬌看着驚龍劍漂亮的劍身上沾染的污血,她膈應地發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你怎麼不用你自己的劍?”
秦文耀義憤填膺道,“我他媽嫌髒。”
裴嬌深吸一口氣,隨後看見被削了腦袋的季青嶺竟顫巍巍地爬起來,再將自己的頭顱接了回去。
他癲狂地大笑着,“從此以後,我便是不死不滅的存在!”
秦文耀暗罵了一聲,“真他媽是禍害留千年,這老東西瘋了。”
季青嶺甩去手上的血,陰毒地盯着裴嬌,“而你們也別想好過。”
隨着他揚起手,在血紅的月光下,一羣傀儡人僵硬地轉着身體,在地面扭曲地爬行,將山巔圍的水泄不通。
而玄陰宮隱藏在暗處的人手也紛紛露了面,他們身穿繡着玄陰鸞鳥的斗篷,像是一抹抹灰敗的影子。
裴嬌從這些毫無生氣的傀儡們中認出了許多往日天嵐宗的面孔,甚至還有明悅長老和掌門。
她回憶起往日見到的掌門都是一副毫無生氣的模樣,不由得懷疑,掌門是不是早就被季青嶺控制。
就在此時,一道雷火符落在平地,將那堆傀儡人炸的四分五裂。
秦文耀看着遠處趕來的人,激動道,“師父!百里瑛!”
不僅是玄靈門的弟子,包括靈淵仙府的整個仙盟都趕到了此處。
永夜城城主因自身原因不能踏出城門,但是也派遣了城內的大部分妖族幫助仙盟。
立在人羣之中的趙君之風塵僕僕面色蒼白,不久之前,他才登上了仙府的府主之位。
任誰也沒想到在仙洲德高望重的季青嶺會是玄陰宮的幕後黑手,不僅是天嵐宗,他在靈淵仙府也滲透至深。
他利用傀儡術控制了天嵐宗掌門,也想借此控制靈淵仙府府主。
府主因爲這些年過於信任他,也被他暗中下了邪術。
不過好在他修爲高深,意志堅定,仍能在被控制之前保留一絲神智,自我了斷。
趙君之攥緊拳頭,他手持青光塔,睥睨着玄陰宮的人,冰冷的聲音含着一絲恨意,“靈淵仙府弟子聽令,玄陰宮罄竹難書罪不容誅,殺無赦。”
文殊長老領着仙盟的人匆匆趕來,他的注意力不在玄陰宮之上,反而神色惶惶地注視着天空那道越發龐大的血海神煞陣。
他啞聲道,“混沌若是開啓,萬物都會被捲入,其中的修羅也會出來肆意作亂,萬萬不可……”
他揚聲道,“諸位道友,魔神的元神極其難以消滅,只能封印,這世間很難有第二個誅仙盞,老夫在得知玄陰宮意圖復活魔神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今日。”
“老夫通過卜筮,歷盡千辛萬苦,聯合各大家族門派的掌門以畢生修爲製作出了這張封印神魂的符籙,希望你們能夠幫助我。這張符籙會毀滅魔神奪舍的軀體,同時封印他的魂魄。”
“今日過後,若是讓他藉着血魘之日放出混沌中的修羅,我們便將永無安寧之日,將永遠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所以各位仙友,無論你們來自何方勢力,無論今日之前你們有什麼新仇舊恨,只要你們不想活在他的掌控之下,只要你們心向自由,心向往日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仙洲,我們就必須和這個邪魔決一死戰!”
百里瑛在後搖旗吶喊,“說得對!這東西本就是上古惡念所化,它的最終目的必然是吞噬整個仙洲,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打敗他!”
玄靈門的弟子們立刻響應號召,齊聲道,“決一死戰!決一死戰!”
說實話,裴嬌有點懵,她悄悄看了眼一旁沉默冰冷的靈淵仙府,再看了一眼另一邊完全不配合的臭着臉的妖族。
她猶豫了片刻,爲了不敗壞氣氛,也跟着喊起來。
秦文耀驕傲地挺起胸膛,“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玄靈門的弟子!多麼具有振奮人心的力量!”
藍璃抱臂冷笑道,“是的呀,你們之前還合夥騙別人靈石呢,騙子能沒有忽悠的能力麼。”
秦文耀:“……你怎麼老是嗆我,說實話,今日說不定是咱們想見的最後一日,你不能說點好話麼?”
蘭璃甩出鞭子,抽飛了後頭偷襲他的傀儡人,“你要詛咒就詛咒你自己,可別帶上老孃。”
仙洲凝聚的力量自然不是開玩笑的,那道封印的符籙沾染了仙盟各個掌門的修爲和至寶氣息,分散着千萬張明黃的符籙。
控制這枚符籙需要消耗極高的壽元,文殊長老吐出一口血,以指尖迅速在符籙上塗抹。
龍飛鳳舞的符文落在明黃的符籙之上,鮮血流淌之間,金色的光芒寸寸點亮符籙的文字。
“諸位道友,助我一臂之力!”
雖說方纔形色各異,但真到了關鍵時刻,誰都不敢疏忽。
靈淵仙府擺出特殊的法陣,妖族也紛紛往符籙之中注入靈力,裴嬌的靈力雖然稀薄,但也像是不要命似的全部灌出去。
眼見那凝聚着衆人靈力符籙勢如破竹地穿過衆多傀儡人和玄陰宮的爪牙,朝着疲於應付顧景堯的魔神襲去時——
變故突生。
一道身影擋在了魔神面前。
靈力枯竭的裴嬌喘着氣,難以置信地看着被符籙灼傷的林傾水。
她撫摸着魏明揚的臉龐,滿臉是淚,“明揚……你快醒醒吧,你不要被它控制了好不好?”
被魔神操控身體的魏明揚目無眼白,以那漆黑的魔瞳,僵硬地盯着她看。
林傾水並未能替他抵擋全部符籙,他的軀體和筋脈還是因此損傷,皮肉都被那張符籙灼燒,近乎體無完膚。
這個軀體,在逐漸死去。
文殊長老面色大變,他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看着魏明揚的軀體逐漸失去生機。
他痛呼一聲,“糟糕!”因爲符籙的力量被林傾水擋住了一半,本來封印魔神的魂魄就是件極難之事,符籙之力沒有盡數發揮,魔神的元神也自然沒受到任何損傷。
它已然強大到可以隨意奪舍的境界,下一瞬便鑽進了林傾水的軀體。
林傾水雙眼翻白,肢體也不受控制地扭曲着。
她垂着頭,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隨後,她望向天際的血海神煞陣法,輕聲笑了笑。
“開。”
女子的話音落下,空中翻涌的血陣忽的掀起驚濤駭浪。
在長夷峯的天際,天穹竟然順着那道陣法緩緩裂開了一道陰暗的縫隙,就像是睜開了一隻血紅的眼。
下一瞬,無數尖厲嚎叫的修羅自裂縫中涌出,朝着衆人撲來。
沒有反應過來的仙洲弟子瞬時死於修羅的爪下,連哀嚎聲都沒發出便直挺挺地倒下。
混沌之眼開始注視着整個天地,颶風自天穹的裂縫中升起,將無數人與草木捲入混沌的裂縫之中。
裴嬌還沒反應過來,身旁的人羣便陷入了騷亂。
修爲低一點的被修羅吞噬,修爲高一點的還在拼死反抗。
裴嬌艱難地避開修羅的攻勢,拼命地塞着活靈丹,企圖能夠燃燒最後一點靈力對抗這些東西。
她像是殺瘋了,連臉上都被濺滿鮮血。
直到她聽見熟悉的痛呼聲,她才停住了腳步。
她看見了藍璃和書涵玉,藍璃抱着書涵玉不住地後退,一面擊退那些修羅,一面替書涵玉堵住腹部的傷口。
可是鮮血還是順着少女雪白的指節爭先恐後地流。
書涵玉的胸膛起伏越發微弱,她的意識已經開始錯亂,她望着猩紅的天際,輕聲道,“師姐,你不要傷心。”
淚水自她的面龐滾落,連她最喜愛的雪白毛絨耳飾都浸滿了鮮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我……我可是未來的涵玉仙子呢,待到消滅了這個魔頭,你一定要叫他們,給我補上這個封號。”
“師姐,別管我了,你們一定要成功啊。”
藍璃不住地垂淚,她啞聲道,“好。”
望着這一幕的裴嬌忽的停住了腳步,她看着周遭的廝殺,耳邊皆是哭泣與哀嚎。
無數人被捲入混沌,化作陣法的養料。
整個人間,都化作了煉獄。
她又緩緩仰頭,看着頭頂那抹猩紅的月亮。
她向來不能理解,爲了拯救蒼生犧牲自己的人,他們是如何想的。
可是此時此刻,她似乎能理解一些了。
她盯着立在混沌之下,被魔神佔據身體的林傾水。
一些從未有過的瘋狂想法席捲她的腦海。
她提着劍,快步奔上去。
就在此刻,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天光焰席捲而過,那些陰暗的修羅在雪白的焰火中化爲灰燼。
顧景堯捏住了林傾水的脖頸,他神色冷戾,沒有絲毫猶豫地折斷了她的脖頸。
季青嶺大笑道,“沒有用的,魔神的元神是不死不滅的——魔神大人只會越來越強大,你們都得死!”
果然,那道凝聚着惡意的元神便自軀體中而出,它朝着季青嶺的方向飛去,顯然是想着要佔據他的身體。
而下一瞬,顧景堯虛空掐住了那道元神,他割開自己的手腕,鮮血爭先恐後地流出。
他陰沉着臉道,“你想去哪,給我滾回來。”
因爲血脈相近,它的元神不自覺被後代的軀體吸引。
魔神冰冷的吐息落下,“你不會以爲,以我現在的能力,你將我納入體內,你還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吧。”
顧景堯眼角眉梢浮上譏誚的笑意,“枉費你這不人不鬼的東西活了千年,廢話怎麼那麼多?”
魔神顯然被激怒了,它喑啞的聲音落下,嘶吼道,“不知好歹!”
下一瞬,龐大的元神沒入他的識海。
顧景堯悶哼一聲,他的右眼已然魔化,化作漆黑的血瞳,左眼眼尾不住地顫動,顯然是因爲抵抗着元神的侵蝕,忍耐力在崩潰的邊緣。
他捂住自己的右眼,緩緩擡起眼,看見了趕來的裴嬌。
他露出一抹笑,“嬌嬌。我暫時……暫時將他封印住了,你知道要怎麼做了麼?”
裴嬌的髮帶被混沌衍生出的狂風吹亂,不停地拍打在她的臉頰。
她看着煞氣纏身的顧景堯,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侵蝕了全身。
她顫聲道,“我不知道。”
顧景堯眨了眨眼,他遊走在失控的邊緣,聲音也嘶啞不堪。
“嬌嬌,你記性真的不好,你忘了麼?我胸口有一把魂劍,一把只爲你塑造,只有你能動的魂劍。”
魂劍可以殺死宿主和宿主體內的魂魄。
連帶着魔神和他的魂魄,都會死在魂劍之下。
裴嬌搖頭,“不,我絕對不會那麼做。”
顧景堯溫聲道,“你知道那天,我在玄冥鏡中看見了什麼麼?”
“我死在了魂劍之下。”
他脣角微微揚起,“你不必覺得有負擔,不過是順應天意罷了。我說過,能死在你的手裏,我真的覺得……”
“不枉此生。”
而她,作爲手刃邪魔的救世主,定然也能解除生生世世枉死的詛咒。
她再也不必受苦了。
裴嬌瞬時明白他這些時日的異常,“玄冥鏡又不是天意,它是可以預測沒發生的事,但這並不代表它所預測的一定會成真。”
說着,她擡眸,紅着眼道,“顧景堯,你說你永遠相信我,可你明明是個騙子,對我一點信任都沒有。”
“你願意相信一個遺址內說不定被動了手腳的東西,你都不願意相信現下真實的,在你面前的我麼?”
“你就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你難道認爲,我會忍心對你拔劍相向麼?”
顧景堯一怔,他看向裴嬌,眼睫微微顫動。
混沌之中開始墜落異火,長夷峯瞬時化作一片火海。
異火落在仙洲的各地,焚燬一切生機。
裴嬌望着自混沌落下異火,下一瞬,她便覺天旋地轉——
他雙臂撐在她的身側,天光焰結成一道屏障,像是護着雛鳥的羽翼一般,將她牢牢護在了裏邊。
擊破屏障的異火落在他的背脊,他的左眼一片清明,右眼卻被猩紅的血色佔據,醜陋不堪。他輕聲道,“嬌嬌,方纔我若不是搶先你一步,你準備做什麼?”
裴嬌沉默着。
顧景堯卻猜到了,“你是不是準備和千年前一樣,想着犧牲自己?”
玄冥鏡預測的未來可能會有差錯,但是性質卻都是一般。
無疑意味着他們二人,終會一死一生,陰陽相隔。
他望着天際被猩紅月光浸染的雲層,平靜道,“嬌嬌,你知道麼?我是個自私的人。我忍受不了沒有你的世界,與其這般,我不如去死。”
說着,他哂笑了一聲,“若是你不在,或許下一個滅世的魔頭,是我也不一定。”
所以,她這般愛着天下蒼生,他自然也無怨無悔,也願意爲之付諸一切。
他不是爲了世人,他在世間從未感受到什麼善意,也沒有大度到能夠犧牲自己。
他只是爲了他的人間。
他的裴嬌。
天穹的裂縫越發大,混沌開始吞噬萬物。
便連天頂都開始寸寸坍塌,混沌之眼竟降到了山巔處。
少年緋紅的長袍于山崖的冷風中獵獵作響,他在漫天異火之中,緩步靠近了混沌。
混沌吞噬萬物,自然也會吞噬他的軀體。
銅鏡的聲音響起,“裴嬌……他估計是想被混沌吸收,將自己和魔神封印在混沌之中……”
裴嬌沒有回答它的話,而是快步跑向山巔。
在天光焰的庇護之下,她並未受到異火的任何襲擊,所以她跑得越來越快,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們的手腕仍帶着結緣橋時的姻緣石,觸碰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刺骨的寒風自她面容拂過,她看不清天際,看不清前路。
周遭是異火燃燒的聲音,修羅尖厲的咆哮。
她只是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快,好快。
心脈處的封魂鎖溫度滾燙,落在心口,像是留下了一個永痕不滅的烙印。
她聽見自己說——
“你爲什麼不問問我,爲什麼不忍對你下手?”
顧景堯身形一僵,他掩飾地彎了彎脣角,聳肩道,“或許因爲,嬌嬌可憐我吧。”
他對她的一切糾纏都附着於言表,看似死纏爛打,不顧一切。
實則,他根本不敢問出這個問題。
他從不認爲裴嬌會愛他。
因爲他很清楚,他這個人,沒有什麼值得喜歡的。
他只是通過自虐,藉着她的同情和垂憐,無恥地想方設法,留在她身邊罷了。
裴嬌攥緊了他的指尖。
在刺骨的寒風中,飛沙揚礫,天昏地暗。
身後的混沌似是深淵的巨口,欲要併吞世間萬物。
他聽見她說——
“不是因爲憐憫,同情,亦或是我的任何原則。”
他微微錯愕了一瞬,近乎遲緩地消化着她所說的話。
鴉黑的羽睫顫動着,他垂眼看着少女手腕上黯淡無光的姻緣石,竟然一顆接着一顆亮起微弱的光芒。
混沌的冷風似利刃一般落在他的背脊,識海中魔神的元神近乎瘋狂地碾壓他殘存的理智。
她的掌心帶着炙熱的溫度,話語像是被放慢了一般——
“因爲我喜歡你,顧景堯。”
他微微一怔,呼吸都因此紊亂,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的識海已經紊亂,眼前是一片朦朧的血色,他甚至懷疑,這是魔神爲了迷惑它,從而塑造出的幻覺。
“你……說什麼?”
她坦然地看向他,“雖然我嘴上說着要趕你走,可是,我喜歡你留在我身邊。”
或許,她雖一直說他是個瘋子,可她也從來不是什麼正常的人。
她也一直有着極端的陰暗面。
她從小顛沛流離,一直渴望有一個家,有一個能永遠陪着她,保護她,永遠不會離開她的人。
可是從未有人許諾過永恆,因爲人總會變的,沒有人會爲誰停留。
她雖然無法理解顧景堯這種病態的極端的愛,有時候也會爲此而苦惱。
但是她卻不得不承認,她其實很喜歡這種至死不渝,再也不會分離的感覺。
很喜歡這種被人重視,被人渴求,被人需要的時刻。
她曾覺得在這個世上沒有歸屬,可是直到在虛無往生鏡中被喚醒時,她才明白——
原來不僅有人能夠喜歡如今衣冠楚楚、光鮮亮麗的她,也會喜歡曾經彩霞街那與狗分食、狼狽不堪的她。
或許她和他其實是一樣的。
他們都是殘破不堪的靈魂,但是卻能從對方身上找到自己缺失的一部分。
她可以反覆地向他保證,這一刻,並不是幻覺。
心底的封魂鎖發出顫抖的嗡鳴。
她忍着封魂鎖的威壓,壓下喉間的腥甜,顫聲道,“我喜歡你,顧言玉。”
說着說着,她便哽咽起來,“所以,你不要去,我們一起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會……”
她眼含着淚,負氣道,“如果你執意要去的話,那我就和你一起,你若是不想活,便也管不着我做什麼。”
混沌的縫隙之中伸出無數無形的手,將他拉入身後猩紅的深淵。
他定定地看着她,反覆地摩挲着她手腕上熠熠生輝的姻緣石,他咬破自己的舌尖,血腥氣瀰漫。
他才真的確定,這不是幻覺。
他眼尾微微顫動,漆黑的眼底浮現一陣狂喜,近乎愛憐癡纏地吻着她的發頂。
少年的聲線有一絲顫抖,低聲呢喃道,“嬌嬌,我該你拿你怎麼辦……”
這種喜歡得恨不得將她吞喫入腹,融爲一體,再也不分離的感情,愈演愈烈。
像是灼熱的火,點燃荒草萋萋,點燃他麻木的心臟,點燃他冰冷的血液。
流淌着世間惡意凝聚的身軀,卻也容納了這般炙熱的感情。
他沒想過這輩子能如此愛一個人,他曾經以爲,以他的本性,就算自己死了,也一定會拉着她。
就算死,也要與她死在一起。
他無法想象他走之後,她會忘了他,她會與另外一個人琴瑟和鳴,白頭到老。
一想到這些,他就嫉妒痛苦得發狂。
可是,他更見不得她哭。
他想,他終究是捨不得的。
捨不得她痛,捨不得她閉上眼。
捨不得她同自己一起長眠於混沌無盡的黑暗之中。
魔神的魂魄已然開始控制他的軀體,他的眸子微微顫動,艱難地維持着清明。
他嚥下喉間腥氣,垂眼看着她,顫聲道,“嬌嬌,我想再聽你說一遍,喜歡我。”
裴嬌拂過他右眼猩紅的魔瞳,啜泣道,“我喜歡你。”
她揚聲道,“我喜歡你,喜歡你!”
“我很早就喜歡你了!”
也許只有到這一刻,才知道喜歡是不怕被傷害,不怕被算計,不需要隱瞞的。
封魂鎖以愛爲食,毀於情愛,若是沒有相應的真心付諸與回報,如何能破解心上厚重的枷鎖呢?
身着緋紅長袍的少年定定看着她,他的掌心拂過她耳垂的金墜,上頭的曦和春雪於月光的映照下,微微閃爍。
隨後,他脣角微彎,眼眸像是閃着光。
同他素日裏譏誚虛僞,冷嘲熱諷的笑不同。
像是他這個年紀般的少年人,天真爛漫,清風霽月般笑着。
他垂下眼道,“那就夠了。”
裴嬌耳間的曦和春雪盛放出刺眼的光芒,她被其控制住,難以動彈。
她眼睜睜地看着他一點一點掰開二人緊緊相扣的五指。
她拼命地搖頭,啞聲道,“你不是還說過,你要娶我的麼,你在彩霞街的時候,還同我發過誓的,你說你不會騙小孩的……”
他被異火灼燒得遍體鱗傷,染着血的指腹緩緩摩挲着她的耳垂,緩聲道,“嬌嬌,下輩子,我不成魔了,我來娶你。”
畢竟這世間只有一個耳洞的姑娘太少了,他能認得的。
可惜,他脣角微鬆。
可惜,他沒有說。
他這輩子作惡多端,罪孽纏身,怕是沒有下輩子了。
裴嬌看着二人逐漸鬆開的手,聲淚俱下道,“顧景堯,你是個騙子!你是個大騙子!”
自他生以來,便對世間抱有最大的偏見和惡意。
但是他如今,好像能明白,何爲愛了……
他的愛是她,他肯這般做,並不是因爲他是什麼聖人,也並非因爲他有多想拯救天下蒼生。
無非是因爲她是如此熱切地愛着這世間的一切。
故而,心向蒼生,斷殺伐,不成魔。
“嬌嬌,我從未認真地看過這人世。”
“你便替我,好好地看看人間的萬水千山吧。”
裴嬌直直從空中墜落,耳邊刻着的曦和春雪的耳墜破碎,形成一道法陣,牢牢地護着她。
她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望着少年的身影被混沌的潮水淹沒,望着他以一己之身封閉了天穹的裂縫。
那些異火,那些修羅,那些鬼魅魍魎,都瞬息被倒吸入混沌的眼。
血紅的月亮映照在她頭頂,彷彿回到他們初見時,血魘之日中雪域的風雪淒厲,他孤身一人的模樣。
魔神尖厲的嘶吼咆哮幾欲劃破她的耳膜,轉瞬之間,便銷聲匿跡。
她已然聽不清它在說些什麼,風聲淒厲地劃過她的耳畔。
季青嶺哀嚎着捂着自己的脖頸,卻漸漸沒了呼吸。
頭頂的血色陣法因混沌的逆轉搖搖欲墜,朱墨般的鮮血鋪灑在墨色的天空。
整個世界都因此染紅,她抱着那把破損的傘,耳邊風聲呼嘯淒厲。
心跳聲蓋過這世間的一切,似乎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
“裴寧——”
“裴寧!”
可是他們叫的都是裴寧。
這世間,再無人知道她是誰。
她眨了眨眼,溫熱的淚水順着臉頰落下。
這滴淚彷彿燙在了心間,心脈處的魂鎖順着細密的裂縫,應聲而裂。
溶溶月色落在天地間,血紅的月光吞沒天際。
淒冷的風聲之中,她似乎又回到了躺在漆黑棺木之中的那一日。
在沉悶的絕望之中,少年紅衣似火,眉目清雋,朝她伸出手。
“嬌嬌,我們回家。”
這世上,再也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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