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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正文完 正文完

作者:袖侧
第192章

  叶宝瑜进宫,问叶碎金:“真的不考虑别人嗎?”

  她說:“三兄家的小十一,五兄家的小九,都不错。”

  這两個都是男孩子,十七八。

  叶碎金问:“你是因为福桃是女孩子嗎?”

  叶宝瑜道:“陛下的人生不可复制。我一生有陛下护着,以后,谁来护她?”

  身为女子,她更懂這其中的艰难。

  “沒关系。”叶碎金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斗得死去活来,可知性别不是牢固的联盟,利益才是。”

  “我不在了,還有你。”

  “我会在走之前,为她铺好路。”

  叶宝瑜抬起眼。

  她亦两鬓斑白,身着紫袍,腰佩鱼袋。

  她如今在政事堂,位列七位宰相之一。

  她无奈叹气:“我近来身体也不大好了,算了,争取多活几年。”

  叶福桃一天天长大。与之对应的,是叶碎金的老去。

  立储的呼声越来越响,叶碎金六十五岁這年,感到身体裡生命力流失,知道再不能拖了,立了叶福桃之父为太子,叶福桃为太子太女。

  既在她和叶福桃之间,注定了還有一個太子,叶碎金也不能只教叶福桃一個人。太子也被她带在身边。

  当她疲乏时,便让太子和太子太女一起帮她看奏折。

  好在,太子也不是蠢的,還是過了合格线的。

  广郡公夫人一路跟着水涨船高,变成郡王妃,又变成亲王妃,如今,她是太子妃了。

  她的娘家跟着鸡犬升天,以后就是国丈、国舅。

  家裡嫂嫂、弟妹们无不羡慕恭维她,說她真会生女儿,生出叶福桃這样的女儿来。

  叶福桃很少回家,母女俩见面也沒什么话說。

  当母亲的常觉得這個女儿越来越不像自己,倒是越来越像那位皇帝陛下了。

  怎么喜歡得起来。

  叶福桃得太姑祖母叶碎金的偏爱,继承人的身份加持,也无需去讨好任何人。包括她亲生的母亲。

  母亲不爱她,她也只是一哂。

  面对娘家人的恭维称赞,太子妃只微微一笑,抚平裙子上的褶,漫不经心地道:“先替她兄弟坐着吧,以后再說。到底是個丫头片子。”

  “以后”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

  陛下虽然威重,到底年高了。

  這两年,她最后的两個亲王兄弟也先后去世了。

  差不多,快轮到……了吧。

  到时候,谁還能管得住新皇帝新皇后。

  娘家人互相递着眉眼,各有心思。

  這话,当然传进了叶碎金的耳朵裡。

  叶福桃眉眼低垂。

  叶碎金道:“别担心,我替你解决。”

  她正龙体违和,原就不豫。太子妃這样的话传到她耳朵裡,以她几十年杀伐独断的性子,怎么会无动于衷。

  况到了她這個年纪,說真的,沒太多時間了,已经什么都不怕。

  敢把天掀翻。

  何况只是几個孩子,叶家孩子百余,不差這几個。

  太子的儿子们都被皇帝召去。

  六個男孩,穿得鲜鲜亮亮,华贵可爱,最小的那個還蹦蹦跳跳,去见太姑祖母。

  他们由宫人领着从东宫离开。

  就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被太子亲自去接回来。

  离开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是六具冰冷的尸体。

  這其中,有两個是太子妃亲生的。

  太子和太子妃都太年轻了,当年皇帝杀得京城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们都還沒出生。

  他们只见過锦绣繁华,盛世太平,对皇帝冷酷无情的一面沒有過体会。

  太子妃天崩地裂,当场就疯了,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太子使人堵住了她的嘴。

  今日之祸,全由她口中来。

  叶碎金不仅赐死了叶福桃所有的兄弟,還对太子提了要求:“我要她,不再有弟弟。”

  就像她一样,沒有兄弟。

  太子叩首答应了。

  太子妃得了疯病,被送入皇家庵堂看管。

  很多人不看好這個年纪小小的太女,因她小,因她是女孩。那又怎样。

  叶碎金活到现在,就要活一個恣意。

  叶碎金给叶福桃开了太女府。

  自来只听說王府和公主府,太女府实是头一回听說,本朝新创。

  实际上太女就生活在宫裡。但有了太女府的名头,便有了建制,便有了班底。大大小小的太女府官员围绕着太女。

  就像东宫属官,都是可以由朝官兼任的。太女府属官亦可。

  叶碎金给叶福桃编出了一张利益網,把她看中的人都织进去。

  她教叶福桃怎么掌握這张網。

  但随着叶福桃年纪长大,還有一件事,必须教会她。

  “虽然早了些,”叶碎金道,“但我怕来不及,只能這样了。”

  叶碎金给了叶福桃一個少年郎。

  十七八,如青竹,如美玉,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他和叶福桃一起生活了几個月,教她知人事。

  那几個月很美好,叶福桃情窦初开,過了片刻放下烦恼,像梦一样的日子。

  只這场梦是有时限的,她和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女帝就說清楚了。

  待時間到,美好的少年亲手为叶福桃捧上一碗烈药。

  “殿下,有点苦,我放了糖的。”他哄她喝,“這個喝了,一了百了,保殿下长命百岁。”

  這是一碗绝子药。

  比当年叶碎金喝的那個强太多了,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令亲手调配的。

  女子生育的风险太高,都是皇帝了,要为這個死了,太不划算。

  实沒必要。

  叶碎金沒生,也能有叶福桃。

  女帝,不生为上。

  虽然也有别的方法避孕,但男人们诡计多端,還是釜底抽薪的好。

  待叶福桃喝完,少年便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巴裡,還用手帕帮她擦去嘴角的药汁。

  叶福桃含着甜甜的蜜饯,看着他。

  他說:“该我了。”

  御前侍从端来一杯酒。

  少年举到唇边。

  叶福桃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她最终沒有阻止他。

  少年饮下了那杯酒。

  他跪在叶福桃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问她:“殿下能记住我嗎?”

  叶福桃道:“我不知道,我未来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他们說,旧人易忘。”

  少年失落,却又道:“但第一個,总是不一样的,還是能记住的吧?”

  叶福桃道:“那我多看看你。”

  她凝视他英俊的面孔。

  少年对她微笑。

  少年是叶碎金千挑万选出来的世间美好。叶福桃觉得,她能记住。

  她便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少年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咛:“一定要记住啊。”

  他开始流鼻血。

  他說:“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沒有意义了。”

  他伏在叶福桃的腿上,七窍流血。痛苦得紧紧抓住她的衣裙。

  叶福桃俯下身去抱住他。

  很温柔,就像他教她知人事的时候一样。

  少年最后唤了一声“殿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少年被家族献给了未来女帝,他肩负重任,予以未来女帝美好的初恋和初次的经历。

  替女帝挡住未来来自男子们的蛊惑。

  叶福桃抱着美好的少年,闭上眼,眼泪划過脸颊,落在了少年的鬓边。

  過了些日子,叶碎金问叶福桃:“可难過了?”

  叶福桃道:“我以为不会难過。”

  因从一开始,就清楚一切的安排,清楚時間的期限,清楚她与他的责任和收场。

  谁会去爱上必死的人,一直以为自己是抽离的状态。

  “可還是……”她說,“有那么一刻,心口抽疼,喘不上气。”

  眼泪,不受控制地为少年而落。

  叶福桃以为自己很强,初初时,对這個安排還不以为然。

  她叹息:“原来情爱之事,根本不由人自控。”

  叶碎金问:“他可有进到你的心裡?”叶福桃回想起少年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笑起来的青春模样,她的唇边漾出淡淡的笑。

  要是那时候告诉他就好了,他会走得更安心吧。

  他這一生,献给了未来的女帝,终究是有意义的。

  她仰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

  叶碎金摸摸她的头:“沒关系,就去爱他好了。”

  爱一個死去的男人,远比爱一個活着的男人更好。

  让下一任女帝爱他,就是少年存在的意义。

  叶福桃点点头,她出神片刻,却道:“可我有时候也会想,他爱我嗎?真的爱我嗎?”

  “或者,他只是爱太女?”

  “他的奉献,并不是为了我,而只是为了太女。”

  “倘若我不是太女,這一切還存在嗎?”

  叶碎金道:“你若不是太女,也根本不会有此困惑。”

  “不要庸人自扰。”

  叶福桃点点头。

  但年轻的人总是有很多問題。

  她看了一眼叶碎金。

  叶碎金好笑:“想问什么你就问。”

  叶福桃道:“我在想,当我們有這样的身份,這世上還有人能真的爱我們嗎?不是爱這身份,而是爱這個人。”

  她瞳眸黢黑:“陛下,有人爱過你嗎?只爱你這個人,不管你是何身份。”

  女帝缓缓抬起眼。

  仿佛看见了鞋尖颤巍巍的珍珠。

  男人的额头轻轻碰触。

  像吻。

  “有。”女帝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远方,“有那么一個人。”

  叶福桃好奇地问:“他是谁?”

  女帝喟叹。

  “就是那個,未曾得到過你的人。”

  皇帝常与她說人心。

  叶福桃道:“如果得到過,就不会再满足了是吧。”

  叶碎金道:“你慢慢就会看到。人心是多么地贪婪,得陇望蜀。”

  叶碎金感觉身体不舒服。

  叶福桃扶着她倚靠在引枕上。

  叶碎金闭目休憩片刻,缓缓睁开眼:“若沒有我,你可应付得了你父亲?”

  太女的年纪太小了。她哪怕再大几岁,叶碎金都能绕過她父亲,直接传位给她。

  “父亲一直想杀我。”叶福桃问,“我可以杀他嗎?”

  叶碎金想了想:“子杀父逆人伦。到底是你亲爹,能不杀就不杀。写在史书上,不好看。”

  叶福桃道:“好吧。”

  她叹道:“陛下要是能一直在就好了。”

  叶碎金笑起来。

  “傻孩子。”她說,“我捡了天漏,已经活得太久了。”

  叶福桃当然不能理解這话裡隐藏的含义,她只把头靠過去,贴在叶碎金的臂上。

  叶碎金轻轻抚着她鸦青的发丝,叹息。

  “女子为帝,天生就比男人多一些麻烦。”

  “男人们诡计多端,总是想把你从大位上拉扯下来。”

  “若拉不下来,又想会想别的办法,偷天换日。”

  “身为女帝,這一辈子都得警醒着,不能放松。”

  “记住,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

  “不能……放松……”女帝仿佛呓语,“不能……”

  “不会的,我对男人沒有兴趣。”

  叶福桃虽为少年难過過,但也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会有女人为情昏头。

  但叶碎金渐渐沒了声音,叶福桃抬起脸来,叶碎金原来已经睡着了。

  她如今困倦歇息的時間越来越长了。

  叶福桃轻轻给她拉上了锦被。

  叶碎金做了個梦。

  她踏破雾气,天蓝云如雪,大路旁,有人牵马在等她。

  他银盔亮甲,单膝跪地。

  這身形熟悉,是哪一個呢?

  叶碎金這一生,遇到過太多太多的人了。叶碎金走到他面前。

  男人抬起头来:“主人。等你好久了。”

  是他呀。

  “是我。”他笑,“当然是我。”

  “只能是我。”

  “怎会是别人。”

  “主人不要把别人错当成我。”

  他牵了缰绳,托她上马。

  叶碎金感到老迈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她低头,看到鞋尖上坠的珍珠正晃,在阳光下闪动光泽。

  下一刻,那珍珠沒了,脚上穿的,是少女时喜歡的青色马靴。

  身体益发地轻盈,她知道自己变成了少女。

  再看,牵马的男人也沒了盔甲。

  他回头对她笑,分明是個少年。

  少女与少年,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只叹短暂,留不住。

  少年问:“主人這一世,可痛快了嗎?”

  叶碎金笑了,点头:“痛快。”

  少年便笑道:“那上路吧。”

  两個人,一匹马,踏着远去的道路,渐渐模糊在光裡。

  只隐隐传来他的声音:“我還是,更喜歡给主人牵马……”

  這一年,大穆开国太/祖武皇帝在梦中殡天。

  无病无痛,脸上带着微笑,寿终正寝。

  新帝登基。

  初,遵太/祖皇帝遗旨以叶福桃为皇太女。

  一年后,却冒出来三個养在外面的“皇子”。

  又数年,皇子年纪渐长,皇帝欲改立太子,掀起了储位之争。

  然太女有自己的势力集团,利益绑定。更有宰相叶宝瑜一力支撑。

  皇帝遂罢手。

  再一年,宰相叶宝瑜病逝。

  她下葬后半個月,宫闱政变,

  這场宫变是皇帝发起的,意欲诛杀太女。

  但太女已经长大了,她是太/祖武皇帝一手教导出来的。

  宫变以皇帝的失败告终。

  三個“皇子”从此消失不见,皇帝禅位,尊为上皇。

  “太子派”血流成河,“太女派”大获全胜。

  大穆第二位女帝登基。

  忽悠悠便又十几年過去了。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說起這位女帝,实是励精图治。若非要挑她什么毛病,就是绝情弃爱,从来沒沾過男人。

  她仿佛就是为着治理国家而生,从来对任何男子沒有看到過眼睛裡去。

  這一年女帝三十六岁了,北疆大将林朗带着他的儿子林焕入京陛见。

  一为林朗述职,一为送林焕入中央武学。

  林焕人生第一次面圣,三叩九拜,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像夏夜的星辰明亮。

  叶福桃对上這双眼睛,有一瞬顿了顿。

  青年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中规中矩,毕恭毕敬,走過了流程,随着父亲一同退下。

  叶福桃召见封疆大吏也是耗费精神,叫宫人打开窗子透气。

  她起身步到窗边,走进斜射的光束裡向外望去。

  阳光正好,明媚照人。

  年轻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身形挺拔。

  远远的,那英姿勃勃的青年忽然回头,遥遥看见皇帝,在阳光裡灿然一笑。

  天下熙和,江山稳固。

  春光照得人暖洋洋。

  年轻男人的身形面孔赏心悦目。

  叶福桃在阳光中,不知不觉,放松地笑了笑。

  【正文完】

  癸卯年·近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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