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番外:莺娘 1
江南地灵人杰,风水养人。
莺娘出身书香世家,自小知书识礼,身周蕴着一股清清书卷气。
又生得袅袅娜娜,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正是书生笔下最爱描写的江南美人。
莺娘生活的地方,富饶安稳。
她从小在這裡长大,過着富足安逸的日子。虽然也听說過如今天下动荡,可她从未曾亲见過战争。
战争听起来那么遥远,其间种种残酷,对江南深闺的女孩子来說,都過于缥缈了。
她的日子,琴棋书画诗酒花。
那时赌书消得泼茶香,后来的后来,回想起来,真個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好女如此,自然百家求,她的亲事,订给了隔壁县县令家的公子。
俱都是书香门第,少年男女,年貌相当,才情匹配。
未婚夫跟着他父亲来過几次,家裡都有意让年轻的未婚夫妻见上几面,培养一下感情。
日常裡他们也通书信,诗词唱和。
莺娘還未及笄,已经在想象未来的日子了。
可巨变来得那么突然。
安稳富饶的家乡,终究是被人觊觎。
侵略者带着血和火滚滚而来,铁蹄踏裂反抗者的尸骨,踏碎了深闺少女的绮梦。
消息一道比一道逼近,父亲肉见可见地消瘦,惶惶不可终日。
這一日,嫂嫂惶急地送来的消息,对莺娘来說如睛天霹雳——隔壁县,城已破,她的未婚夫和他的父亲,因为在城破后還抵抗,全都死了。
据說,都被枭首,脑袋挂在了城头。
莺娘人直接倒下了。
母亲、嫂嫂和丫鬟掐人中才把她唤醒。
她還活着,可那個如玉的少年,那些倾注着情意的词句,书籍裡夹着的干花,亲手削的竹简,都在战火中被一并践踏,化为灰烬。
莺娘的眼泪如决堤一样。
父亲却顿足:“還有功夫为他们哭,下一個搞不好就要轮到我們了!”
莺娘的父亲真是乌鸦嘴,侵略者的下一個目标果然就是這座城。
父亲兄长们都失去了往日的风仪,嘴上起燎泡。
侵略者扑来,城池沒抵抗几日,便被破了。
城是下午破的,整個下午,城裡都乱。
府裡的大门紧闭,家丁守着门。后宅女眷们都躲在一处,瑟瑟发抖。
是想着,若有事,大家一起自尽,保全清白。
不想,闯进来的并不是可怕的敌兵凶徒,而是莺娘的父亲,這家的老爷。
“莺娘呢?”他焦急地问。
莺娘在母亲的怀裡正发抖。
這时候的确也沒有心思为未婚夫哭了,该为自己哭。
恨那些侵略者,为什么要发起战争,为什么要去攻打别人的地盘,破坏别人太平安稳的人生。
母亲惶然道:“在這裡,怎么了?”
父亲喊了一声“莺娘”,過来便拉扯她:“快,与我走!”
莺娘母亲一把扯住父亲,惊疑不定:“你带她做什么去?”
莺娘父亲扒开妻子的手,喝道:“全家安危系于她一身!别耽误事!”
莺娘就這样被父亲拉着走了。
她惶惶不安:“爹,我們去哪?”
结果她爹把她拉回了她的闺房,大声吆喝丫鬟:“给七娘梳妆起来!”
“打扮漂亮些。”
“不不不!”
文人最好雅事,对這种幽微之事体察得特别细腻,他改口:“打扮得素净些。”
家裡這么乱,主人都慌了,丫鬟更是慌乱。老爷讲话前后矛盾,丫鬟一时反应不過来,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蠢材!“老爷跺脚,“照着死了爹的模样打扮!”
莺娘生得弱柳扶风,正是典型江南美人的模样。
北方糙汉,定然能吃這一口的。
丫鬟慌乱去打水、安排。莺娘懵懂间又似明白了什么,颤声问:”爹,你、你要我做什么?”
父亲道:“莺娘,城已经破了。”
是的,莺娘知道。因从她的闺房這裡,都能听到外面远处的声音。
人喊马嘶。
很可怕。
你看不到,但是你听得到,知道家的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敌人。
在杀人,在放火,在把一些人的头颅吊到城墙上去。
父亲掩面哭泣道:“莺娘,现在,全靠你了。”
原来,城破了,守城的将领被杀了。
县衙的大家都怕死,不知道哪個幕僚献的计策:“大人家的七娘子美貌,不若……”
莺娘的脑子裡嗡嗡的。
城破献美。
稀奇嗎?并不。
话本子裡、戏文裡、說书先生讲的故事裡都看過。破城的美人,凶悍的将军。
红颜薄命,自古如此。
只沒想到,有一天這种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
父亲紧紧抓着莺娘的手腕:“孩子,孩子,爹知道委屈你了!孩子,這是全家,不,這是全城的命都托付给你了啊!”
隔着衣衫,莺娘的手腕依然被抓得很疼。
這是她平日裡温文尔雅、博览群书的父亲,大魏朝最后一批进士。
他的脸看起来狰狞。
他虽是哭着求她。
可她有選擇嗎?
丫鬟已经打好水,搀着她過去洗脸,给她梳头打扮。
父亲在那裡虎视眈眈。
她根本,她根本沒得選擇。
果然将她打扮得一身素净,宛如死了爹。
平日裡若敢這样穿,肯定要被骂。偏今日,如此应景。
老爷甚至连连称赞:“好,好,就是這样。”他還亲自动手,又从她头上摘走了两支多余的小钗。
清清洁洁,楚楚可怜。
眼圈微红,眸子含泪的模样,简直让老爷想拍手叫好。
莺娘就這样被父亲带着离开了家。
這一晚之后,她這一生再也沒有回来過這個家。
果然路上许多兵将,他们忙碌着,把死人的尸体拖到一处。也有在灭火的。
既已经占了城,這就是他们的城了,当然不能让火把城烧了。
莺娘一路悄悄挑着帘子看,路上偶有残肢断臂,死状惨烈的士兵,她伏在车裡,险些呕了。
有侵略者的士兵拦着他们盘问。
莺娘的父亲报出身份:“此城县令,特来拜见将军大人。”
其实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官,但武将统称将军就可以了,不会错。
士兵问:“车裡是什么。”
莺娘的父亲道:“是小女。”
士兵的脸色古怪起来。
莺娘的父亲躬身赔笑:“将军攻城辛劳,特送上小女服侍。”
這话就說得明明白白的了。
士兵大声咳了一声,說:“我得检查。”
莺娘父亲让开:“是,是,军爷請。”
莺娘在车上都听得清楚。她的手在袖子裡掐紧了自己。
果然下一刻,车帘就被撩起来。
天色已经昏得看不清了,外面已经点起火把。
士兵用火把照着,看了两眼,放下了帘子。指派了人:“王二,许香,你们两個跟着過去。”
被指派的人颠颠地跟着這個本地县令的车子,引着他往将军府去了。
這個将军府自然是原来守将的将军府,如今已经被他们占了。
车子一走,旁的人立刻不顾手上的尸体了,都凑過来:“好不好看?俊不俊?”刚才那個士兵這才咧开嘴笑:“可俊哩!”
大家都笑:“将军会不会收啊?”
“這么俊,不收可惜。”
“到底有多俊?可有咱家大人俊?”
“呸呸呸,胡說什么呢?你這杀才!”
莺娘跟着父亲,一起被带到了将军府。
院子裡已经把尸体堆起来,地上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在火把的光裡渗人。
很多很多人在走动,每個人看起来都很忙碌。
甲片摩擦的声音,生冷。
男人们說话呼喝的口音很硬,像是北方人,全不似南方人的温和,粗鲁得吓人。
在這样的场合裡,忽然出现一個穿官服的文人和一個女子,尤其是女子,自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莺娘从踏进将军府,便有不知道多少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還未及笄,未出阁,一辈子都沒暴露在這么多男人的视线之下過。
羞耻得眼眶裡含了泪,袖子裡的手都在抖。
领着他们来的王二和许香与個校尉模样的人禀报了情况。
那校尉過来,上下打量莺娘一番,神情颇为玩味,道:“将军不在,我也做不了主,你们且在這裡等着。”
那是正堂前面的庭院,莺娘和父亲被指了了個角度:“先搁那儿等着,别乱跑。刀枪无眼,伤了小娘子不是美事。”
莺娘垂着头,听见男人们发出了嗤笑声。
她把头垂得更低。
火光下,露出一段雪白脖颈,弧线优美。
肩膀单薄,腰肢纤细。
男人们厮杀了一天,本就亢奋,目光扫過去,血不受控制地便又热了,身体异样。
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目光在英娘不盈一握的腰肢上巡梭,也有悄悄吞咽口水的。
刚占了城,要稳定還得好几日,但稳定之后,就会给大家伙轮番放假,许他们去青楼。
大量男人聚集的队伍,搏了命的冲锋、厮杀,大战之后的亢奋躁动会好几日都下不去。若沒個正经的地方泄火,容易祸害地方。
莺娘和她的父亲被晾在那裡很久,天色从昏暗变成漆黑,太阳完全下去了,星子都亮了起来。
不知道多少人进进出出的。有些人是听說了,趁着将军還沒回来,特意過来瞄一眼。
终于外面响起了嘈杂声,那個将军回来了。
莺娘听着那些纷沓的脚步,铁甲摩擦的声音,還有男子们低沉的說话声。
知道宣判自己命运的人来了。
她深深垂下头。
侵略者的将军在亲兵的簇拥中大步走了进来,脚步声铿锵,踩在别人的心头。
校尉立刻迎上去:“将军,這個人是本地的县令。”
莺娘的父亲垫着步子跟上去:“将军,将军。”
将军脚步沒停:“什么事?”
莺娘的父亲腰一直弯着,追着将军的步子:“将军攻城辛苦了,下官家中小女,特送来供将军差遣。蒲柳之姿,還望将军不要嫌弃。”
說得委婉,意思很明白。
将军哼了一声,走到大堂的台阶上才转身,抬手低头摘头盔:“少弄這些,先把县库……”
将军抱着头盔,声音戛然而止。
火光下,县令的身后跟着一個少女。
十四五。
一身单薄白衣。
俏生生地。
抬眼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了头去。
含着泪,忍着辱地站在许多粗野男人放肆打量的目光中。
满院子血污和堆起来的尸体,唯她素净婉约得像从画裡走下来的江南仕女。
玉骨冰肌,不惹尘埃似的。
“……把县库封好,”将军說,“把册簿整理好,我的人会去接手。”
将军的语速变得很慢很慢。
“不要想趁乱贪污,吞了多少,给我十倍吐出来。”
将军继续說着,可他的眼睛沒能从莺娘身上移开。
大家伙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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