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憶往昔
“你這刁婦人,從哪裏牽來的野孩子也說是本官的,你……你要幹什麼?”
“蒼天有眼,你拋妻棄子,你會遭報應的!”
砰——
蘇府門前的石獅子被染紅了一大片,地上不足三尺的孩童抱着一個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的婦人哭成了淚人。
“娘……娘……”
蘇紙言想去抱住那對母子,卻怎麼走不動,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個孩子抱着漸漸冷掉的母親的屍體,承受着周圍路人的指指點點。
“娘……”
蘇紙言高燒不退,微弱的聲音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叫着“娘……”
他燒了三天,喊了無數聲娘,眼淚止不住地從眼尾流出來,同他冒出的熱汗一起打溼了好幾個枕頭,整個人都脫水了,嘴脣乾裂出血,身子都燒得通紅髮燙,一塊塊換下的冷毛巾被燙得冒出白氣,灌下的湯藥竟全然不起作用。
“都是廢物!”江墨聲摔碎了藥盞,堂下的太醫紛紛跪在地上,連聲稱罪。
蘇紙言的病直到皇后派了他進宮祝禱萬歲的師弟前來醫治才下了高燒,只是依舊每日昏昏沉沉,病怏怏的。
江墨聲抱來那個半歲的嬰孩在他面前,小孩依舊喜歡笑,他的小手已經會抓人了,貼在蘇紙言的胸前抓着他的衣領。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啊唔……呀呀……咯咯咯……”江祈安用他自己才能聽懂的嬰語盡力想讓蘇紙言給予迴應,蘇紙言卻冷漠淡然,對面前的江墨聲說:“王爺,把他抱走,我不想見他。”
江墨聲只好讓徐成把粉雕玉琢的小世子抱走,心中五味雜陳。
“蘇紙言,你一定要這樣嗎?”
蘇紙言扯出一抹自嘲的笑,“一定要怎樣?王爺你現在難道還不滿意嗎?”
江墨聲抓着他的肩膀,皺眉搖頭,“我要的不是一個行屍走肉,我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都要救我的人,一個喜歡我包容我慣着我的人,蘇紙言,你爲什麼一定要跟我對着幹,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哈哈……”蘇紙言像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沒有任何好處,但是你不配。”
江墨聲聽着他冷漠的笑聲,漸漸感到了恐懼,他回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那個服下鴆酒的瘋狂的女人,病的奄奄一息的女人,用盡她最後一點力氣想要把小小的皇子給掐死。
他在蘇紙言的笑聲中落荒而逃,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嘉禧殿,他甩了甩頭,把那些記憶都擠出去,腦海中卻難以自制地想起了那場將毅王設計廢黜的陰謀。
本來萬無一失的計劃因爲岑懷鋒的臨時叛變,他的假死成了真亡,如果不是蘇紙言把他救起,他的屍骨都已被蛇蟲鼠疫啃噬殆盡了。
蘇紙言救了他,閃着腰沾溼手指渡給他水喝,毫無防備把身體展露給他,最後心甘情願與他交歡,一味寵慣着他,甚至想要有他的孩子。
而現在,他連一眼都不願看江祈安。
更不願給他一次好臉色。
他又做錯了,那些曾經他很喜歡的鳥兒,最終變成囚困在鳥籠的白骨,腳上還戴着鐐銬被拴在籠子裏。它們一開始都很喜歡和他嬉鬧的,後來便怎麼逗弄都沒精打采,最終奮力一衝,撲向金籠,或死或活,都不再動了。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那個女人死後他再也沒養過鳥了。
蘇紙言身子算是一天天垮掉了,江墨聲每日的藥膳滋補也抵不過他漸漸消退的食慾,他幾乎每天只喝半碗白粥。
江墨聲不敢再強迫他,只是每天晚上抱着他一動不動的身體,像個孩子一樣汲取他的體溫,他害怕,他怕蘇紙言也像那些鳥兒一樣。
於是在蘇紙言還沒有像那些鳥兒一樣奮力一衝,撞擊金籠的時候,江墨聲將他放了出來。
六月的清晨,京城還沒有那麼炎熱,江墨聲帶着他去京郊的湖邊散步。
蘇紙言冷清坐在涼亭裏,看着小荷才露尖尖角,還沒有綻開的蓮花還藏在綠色的荷葉庇護之下,透不出氣。
“你只要願意,以後每天我們都出來走走。”
蘇紙言不置可否,只是去看立在荷尖上的蜻蜓,它們振動透明的翅膀,在湖面上輕盈點水,又飛出了視野,不知所向。
蘇紙言的身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整日都躺在牀上,只有江墨聲帶他出門時才強打精神喝下幾口肉粥,坐在馬車裏,下地時需要江墨聲抱着他纔不至於因爲虛弱而腿軟昏倒。
蘇紙言的衰弱直接導致了江墨聲的頹廢,他總是在朝堂上走神,因爲一點小事就對周圍人大發雷霆,看着一段簡單的公文能半天都做不出決斷,皇帝無奈地讓他休假一段時日。
江墨聲可以每天都呆在王府陪着他日益減少生命的王妃。
“蘇紙言,你不在意我,也別懲罰自己好不好?”
蘇紙言像只虛弱年老的貓,軟軟地靠在江墨聲的懷裏,他懶得再說什麼,也沒力氣掙扎,就這麼讓他抱着,半夢半醒。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江墨聲每天得到的迴應,就只有蘇紙言夢中的囈語,多半是“娘”。
八月秋高,江墨聲那天沒帶他出去,蘇紙言竟從喉嚨裏說了兩個氣若游絲的字:“出門。”
徐成在旁解釋道:“今天是秋闈放榜,大街上擠滿了人,還是歇一日吧。”
蘇紙言的眼睛似乎動了動,他看着江墨聲,一字一句說道:“出,門。”
三年一度的考試,選拔天下人才共九十名,京城的長街上熱鬧非凡,人頭攢動,一甲前三名騎着高頭大馬,胸帶紅花遊街。
寧王府門前也站了不少人,蘇紙言坐在門前,眼前都是一羣想要看狀元榜眼探花的百姓,等着這些天子門生可以撒幾個吉利的銅錢。
他少有的好精神,竟吃了一整碗粥,從上午看到下午,直到人羣消失在巷尾纔回府。
“真好。”蘇紙言自言自語道。
“什麼?”
蘇紙言的臉虛弱地靠在江墨聲懷裏,聲音若有若無,“王爺,我也想和他們一樣。”
他握着手裏的銅錢,費力地舉到江墨聲眼前,“王爺,你看,這是狀元撒的。”說罷,因爲太累直接睡着了。
蘇紙言已經很久沒和他說過這麼多字了,江墨聲眼圈都紅了,眼淚落到了蘇紙言蒼白瘦弱的臉上,順着蘇紙言的麪皮流到他的下巴,滴溼了一片衣衫。
內容未完,下一頁繼續閱讀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麼離譜,他明明可以虔誠地向他解釋他當初在桃川的所爲是事出有因,可以給蘇紙言提供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可以給蘇紙言恢復他舉人的功名讓他可以參加今年的秋闈,可他卻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強硬地把蘇紙言留在身邊,困在王府,像馴狗一樣企圖逼迫蘇紙言可以對他全心全意。
他把一切都歸因到蘇紙言的身上,以爲是他先不念舊情,以爲是他先玩弄人心,可他當初第一眼看到的蘇紙言,分明是他明明受傷卻在面對學生講授知識時的熠熠生光。
他一步一步把蘇紙言變成連說話都會累到睡着的一張薄紙,輕輕一碰就會支離破碎。蘇紙原本是可以在今天,和他一起興高采烈的站在放榜之下,激動地看着黃紙揭開,在看見他的名字的那一刻,蘇紙言會不會高興地抱住他?
蘇紙言的囈語讓他這些日子也不斷想起他的娘,那個女人是先帝的懿妃,她實在罪大惡極,肆意杖殺宮人,行厭勝之術詛咒朝臣,窺探帝意與家族串通,先帝饒了她數次,最終賜了她一杯鴆酒。
那個女人只有在面對江墨聲時,纔會露出母親應有的慈愛,她在後宮中沒有妃嬪與她交好,只有太子早亡的生母——孝惠賢德皇后,是她唯一的閨中蜜友。
江墨聲很愛她,爲了她不惜賭上自己前程性命,跪在養心殿外一天一夜祈求父皇留她一命,最終被遣到雲州做郡王。
懿妃服下鴆酒,沉魚落雁的美貌因爲毒發而變得青紫變形,她掐着離宮前被允許來見她最後一面的小皇子,她年僅十歲的兒子的脖子,一邊口吐鮮血一邊告誡他:
“嬌狸,你記着,除了阿孃,這世上沒有人會真心待你,包括你父皇。
所以,不要執着於人心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只要得到切實的利益便夠了,其餘的一切都不重要。”
她又笑了,笑得冷漠無情,笑得陰森可怕,“可是人怎麼會沒有心呢?嬌狸,你跟阿孃一起走,阿孃永遠會都愛你。”
她說愛他,她說她是唯一愛他的人,連這唯一愛他的人都要掐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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