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穷家 作者:未知 村民们原本是被郑春叫来祭拜龙王的,沒想到祭拜過程中,一向蔫蔫的苏昊突然爆发,非但把官差打了,還神神叨叨地把风水师踢开,自己替打井队选了井位。大家跟着苏昊等人在野地裡转了一大圈,结结实实地看了一场好戏。如今這场戏還沒有落幕,算是中场休息的时候,大家也就各回各家了。 “想不到,苏昊這個呆子,還敢和官差吵架呢?” “他是读书读傻了,哪认得谁是官差啊。” “你看他跟那個风水先生說话,好像风水先生也說不過他呢。” “也难怪了,苏昊也是個秀才呢。” “秀才……” 从井位往村裡走的路上,众人意犹未尽,议论纷纷,谈论的焦点,无不是那個大出了一番风头的苏昊。当然,对于這件事的结果如何,大家的观点也不尽一致,有人說苏昊是文曲星下凡,看的井位自然是比那個陈神汉更准的;也有人颇为不屑,說苏昊平曰裡连庄稼都认不全,哪有看井位的本领,分明就是怕官差责备,所以装神弄鬼。 对于苏昊的高分低能,村裡人是深有体会的,龙口村一直流传着一個脍炙人口的笑话,就是關於苏昊的。 那還是两三年前的事情,苏昊年方15岁,到县城的龙光书院去读了几個月的书。回村那天,路過一片庄稼地,不由酸劲大发,对着地裡一位沒出五服的堂叔问道: “老农,這田中之物,红梗绿叶开白花,是什么东西啊?” 那堂叔见這小子读了点书就跑到自己面前拽文,還管自己叫“老农”,气得七窍生烟,抡起锄头作出要打他的架式。 苏昊吓懵了,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荞麦田裡打死人了!” 堂叔哭笑不得:“你小子還知道這是荞麦田啊!” 从那之后,苏昊把荞麦叫做“红梗绿叶开白花”的事情,就成了村民们挖苦书呆子时常用的典故。 苏昊的家境,只能用拮据二字来形容。在苏昊爷爷那一辈的时候,他家裡的情况還算是不错的,用后世的成分来算,大概算個富裕中农吧。到了苏昊的父亲這一代,情况开始急转直下。在苏昊只有四五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得了肺痨,折腾了五六年,花了无数的钱,最终也沒能救下一命。 苏昊的父亲死后,家裡只剩下苏昊、母亲杨根娣和从小抱养過来准备给苏昊当童养媳的陆秀儿三個人。幸运的是,祖上還留下了十几亩田,這在南方农村也算是有一些安身立命之本了。 要命的是,作为家裡唯一男丁的苏昊,从小就被家裡灌输了科举的观念,成天只知念些四书五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田裡的活计都扔给了母亲和妹妹。 在农村,一户人家的生活好坏,取决于有多少田地,以及有多少劳动力。苏昊家田地倒還不少,但劳动力不足,可就是很大的問題了。杨根娣和陆秀儿累死累活地种着那十几亩地,但地裡的收成還是比其他家要差出不少,一年下来,勉强能够糊口也就差不多了,根本沒什么节余。 如果苏昊只是光吃饭不干活,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苏昊非但不能挣钱,還特别能花钱,他要去县城和省城考试,還要经常到县城找书院老师求教,所花费的盘缠和送给老师的束脩都不是什么小数目。从地裡获得的收入不够,要支持他读书,就只能动用老本了。 培养苏昊成为一個读书人,是苏昊死去的父亲的遗愿,寡母杨根娣继承了先夫的遗志,不管苏昊读书要花多少钱,她都咬着牙支持。从苏昊的父亲去世至今,家裡已经卖掉了三亩田的祖产,而苏昊也才不過刚刚考下一個秀才。如果照他的想法,要考举人、进士,估计家裡這十几亩田全搭进去也不一定够了。 村裡人都說,如果苏昊真的能够金榜题名,也就罢了。万一沒有考中,等到田地卖完,苏昊全家就只有当乞丐這一條路了。 村民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苏昊只当作清风拂面,他和陆秀儿一起肩并肩地向家裡走去,心裡在盘算着如何应对在這明朝的新生活。 陆秀儿与哥哥走在一起,心裡既有些兴奋,又有点担忧。兴奋的地方,在于平时像個窝囊废的哥哥突然变得如此霸气十足了,担忧的,自然是苏昊指点的那個井位到底能不能出水,万一又是一口干井,官差可說了,要抓哥哥去坐牢的。 “哥,你指的那個地方,真的能挖出水来嗎?”陆秀儿第十次這样对苏昊问道。 苏昊笑道:“当然,你也不看你哥是什么人。” “你什么时候学会看风水了?” “我早就会啊。”苏昊道,“我每天看那么多书,难道是白看的?” “书上還讲风水啊?”陆秀儿问道。 “当然,你以为书上說什么呢?” “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字。” “沒事,以后我教你认字就是了。” “真的?不過,女孩子家学认字也沒用……” 兄妹二人边走边說地回到了家,推门进屋,杨根娣迎了上来,她绕着苏昊转了好几圈,确定苏昊一根汗毛都沒有少,這才念叨道:“菩萨保佑,我儿沒事就好。” “妈,你唠叨什么呢?”苏昊问道,他有原来那個身体遗留下来的记忆,管杨根娣叫妈倒是沒有什么心理障碍。他记得,這位年龄還不到40岁的农妇,对于儿子可谓是关怀备至,只差把心掏出来了。家裡有一点好吃的东西,杨根娣自己一点都不碰,也不让陆秀儿吃,全部都留给了苏昊。自从丈夫死后,杨根娣沒有置办過一件新衣服,但苏昊每次要钱买书或者去县城拜先生的时候,杨根娣却从不吝惜银子。 刚才,全村的男人都去拜龙王的时候,杨根娣安排陆秀儿在远处看着苏昊,怕不谙世事的苏昊闹出什么事来,自己则到远处的山塘挑水浇地去了。等她回到家,才听邻居說起拜神现场发生的那些事情,把她吓了個魂飞天外。正待出门去找苏昊,却见苏昊和陆秀儿說說笑笑地回来了。 “昊儿,我听說,你打了官差老爷?”杨根娣在确定苏昊沒有受伤之后,急切地问起了事情的经過。 “打了。”苏昊直言不讳。 “那官差老爷拿你怎么样了?” “他敢拿我怎么样?”苏昊道,“他自己不会打井,搞封建迷信倒是挺上心。我如果上知县那裡告他一状,他吃不了兜着走。” “千万别去。”杨根娣道,“儿啊,官差老爷沒跟你计较,這就是菩萨保佑了,你可千万不敢再去惹事啊。我听人說,民不与官斗,我們小百姓,哪敢惹官差老爷啊。” 苏昊笑道:“妈,你也别太把官差当一回事了。我问過了,那個叫郑春的官差,在县衙裡也就是一個小虾米,欺负欺负老百姓還行,在知县面前,他连個屁都不敢放的。” 杨根娣毕竟是個农村妇女,对于這些事情沒有太多的概念,听儿子說得如此笃定的样子,也就略微地放下心来,接着问起了下一件事情: “昊儿,我听說,你下到井裡去了?是不是官差老爷罚你的?” “妈,我哥是自己要下井去的,他下了五個井,然后就指了一個地方,跟官差老爷說,在那裡打井,准能出水。”陆秀儿替苏昊回答了。 “這是真的?”杨根娣瞪大了眼睛,自己的儿子,她還能不了解,他什么时候学会看风水了? 苏昊只好往自己读的书裡推了:“妈,這都是真的。官差請的那個风水先生,就是一個神棍,啥也不懂。我读的书裡面,關於怎么找水的事情,說得清清楚楚的。我指的那個地方,可不是随便指的,那都是暗合五行八卦,是有讲究的。” “那就好,那就好。如果真的能够打出水来,咱们全村的人就有救了。”杨根娣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情商不怎么样,但人品還算端正,不是会编瞎话的人。既然他說得那么确定,這個井位的事情,估计就有谱了。 “妈,饭做好沒有,跑了這一大圈,我還真饿了。”苏昊說道。 “我马上就做。”杨根娣說着就往厨房裡跑。 看到杨根娣去做饭,陆秀儿转到柴房,背了一個背篓出来,对着厨房的方向喊道:“妈,我去拣柴了。” “你拣什么柴?”苏昊纳闷地问道。 “当然是烧火的柴。”陆秀儿白了他一眼,自己天天都出门去拣柴,這個书呆子哥哥居然一无所知,实在是让人恼火。对于苏昊热心科举一事,陆秀儿是非常不屑的,只是无法抗拒杨根娣的意志而已。其他人家裡有17岁的大小伙子,都是能够在田裡独当一面的,谁像他们家裡,還要靠女人来种田。 “烧火?”苏昊還是有点不明白,先前那個书呆子从来都沒有关注過這事,所以苏昊也沒有這方面的任何信息。他走进厨房,看到杨根娣正在忙着点火煮粥,便问道:“妈,咱们家這烧的不是稻草嗎,怎么秀儿還說她要去拣柴呢?” 杨根娣无奈地說道:“昊儿,這不是你管的事情。跑了半天,你累了吧,回房歇着吧,饭一会就好了。” 唉,看到自己的前任真是一個吃货啊,苏昊在心裡暗暗叹道。 —————————————— PS:书评区有很多人批评說,古人不喊“妈”而是喊“娘”,我已经在本书的“作品相关”裡专门做了一個解释,但有些人沒有看到。 在此再补充一個证据: 《宛署杂记》第十七卷“民风二”——方言: 祖曰爷。祖母曰奶奶。父曰爹,又曰别,又曰大。母曰妈。父母呼子曰哥哥。呼女曰姐姐。……儿媳称翁曰爹,姑曰妈。女婿称妻父曰爹,妻母曰妈。 宛署杂记成于1593年,恰好是本书的年代。我想,這個证据比电视剧更权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