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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月下悟道

作者:未知
对商相公回信裡的意思,方应物既看懂了,又看不懂。看懂的是,商相公告诉他借着此事参悟官场道理,沒看懂的是,商相公想让他参悟什么道理。 习惯了应试教育的人,突然面对启发式教育,总是会很茫然的。刚从八股文题海裡解脱出来的方应物便苦恼无比,商相公這個在关键地方从不說明白话的特点,真是令人揪心。 你老人家這种时候還开什么玩笑,给個明确表态不行么。突然就授权他去代替表态,美其名曰实战锻炼,也不怕被坑死么? 你老人家可是刚刚致仕的首辅宰相,說话是能随便說的?叫他這小童生当代言人,也不怕压垮了他。 他对内幕情况一所无知,怎么去和提学官說?到底是說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所作所为很不满,還是客套几句,說你老人家对提学官的正直无私很赞赏? 虽然作为读书人,替别人說话是一种习惯,写八股就是所谓的代圣人言。但那也是看過了朱子集注才有的扯,此刻他又不明白商相公的心思,怎么去代宰相言? 带着重重疑问和替宰相发言的巨大压力,今夜方小朋友注定要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下了床到外间,点上油灯看经书,结果這百试百灵的法子失效了,還是睡不着;他又走出房屋,在院中踱步,更是睡不着了。 最后方应物感到今夜左右也是不能入睡,便横下一條心爬上了屋顶,坐在屋脊上对着月亮苦苦参悟起来。 凡题目都有规则,根据规则解题才会有答案。若将此事当成一道官场题目,那么所依据的官场规则是什么?好像上辈子看過的網络官文裡,十本有八本說是利益交换。 說起一個利字,都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很纯粹的只谈利那是商人,不是官场,官场還有其他因素。 圣人是怎么讲的?方应物心头忽然闪過一丝明悟,不知怎的想起了近ri读书时看過的一句话。 在论语中,子曾经曰過,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但子又沒有曰,喻于义的一定是君子,喻于利的一定是小人。 那么谁是君子,谁是小人? 或者說,谁当君子,谁当小人? 方应物感到自己抓住了关键之处,微微兴奋起来,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仿佛忘记了外界一切因果。一刻钟之后终于得出一個结论——既要把自己当成君子,将别人当小人,对自己喻于义,对别人喻于利;又要把自己当成小人,将别人当成君子,对自己喻于利,对别人喻于义,這就是官场! 对别人喻于利和自己喻于利之间的转换過程,就是官场博弈! 或许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套规则,但最普遍的官场规则還是义利转换和博弈! 刹那间,方应物因为這一句圣人言顿悟了,当即有醍醐灌顶的极大快感刷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境界真正超脱了常人! 难怪做官要先读四书五经,圣人的见解确实深刻而有内涵,就看能不能读懂了运乎之妙在于一心啊。 有那么一瞬间,方应物感到世上万物无不通通透透、洞若烛鉴的映在心底,自己仿佛站在苍穹上俯视众生。虽然這只是一种顿悟后自信膨胀产生的错觉和假象,事实上不可能如此。 破解了题目,浑身如释重负的方应物忍不住站在房顶上,对着月亮开怀大笑,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深夜的小山村中,几乎惊醒了全村人的好梦。 看到是方小相公站在屋脊上飘飘yu仙,村民只好忍了,神人有神神道道的时候再正常不過了。 自此,上花溪村出现了神童对月悟道的传說,后来传到了全淳安县,又传到了全严州府,而且還将随着方应物的名气增加而继续扩散下去。 十六年后,有個异想天开的王姓年轻人也学着方应物对月悟道。只不過他运气略差,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养伤闲居的时候,只好对着庭院裡的竹子发呆成就了另一段玄之又玄的典故。 当然悟道只是悟道,不是飞升,上不了天,還要回到地面。方应物又开始思考,他的利是什么?大宗师的利是什么?他如何与大宗师打交道? 他的利益,近期就是考中秀才,远期就是中举,這都是大宗师职权范围内的。而大宗师的利就是探明商相公的态度么? 细想其实并非如此,這是他后台的利益,却不是大宗师的利益。应该說,大宗师的利益是通過此事获得后台的继续支持。 那么他的后台到底为什么如此关注一個致仕首辅?既然已经致仕,就无法对庙堂施加任何实际影响了,而且不用刻意关注,致仕官员的影响力也会逐渐消退,這是不可逆转的自然现象,那么還有人担心什么? 换個角度想,一個致仕首辅如何才能真正影响到另一個宰辅大臣的利益?好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商相公重新起复,回朝继续当首辅。 原来如此,有人害怕商相公起复!一通百通,想透了這個节点,让方应物莫名所以的谜团全部被解开了。 去年商相公辞职過程是很突然的,看着很轻率。但越是轻率地辞职越是容易再回来,而且商相公有過罢官后起复的先例,所以必然会导致有人担忧。 其实方应物知道,商相公此次回了家,以后就再也沒有涉足過朝堂,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次起复。但别人沒有前后看五百年的经验,自然要有所畏惧。 關於是谁害怕商相公起复這個問題,方应物不假思索便猜得出,肯定是当今首辅万安,之前方应物只不過是沒有朝着這方面想而已。 内阁有三位阁老,也只有這位靠着走贵妃后门上位的万首辅最害怕商相公起复,商辂一旦回朝,他就要让出首辅位置。 方应物估计,這位万首辅大概就是李提学的后台,而李提学则是背负使命前来淳安县探查退休老首辅情况的。這样一来,他所有看似奇怪的举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难怪李提学要试探商相公的反应,而商相公显然也是看破了這点,才对他避而不见,让他无从判断。 结果提学官便跑到上花溪,企图通過他方应物旁敲侧击。打听商阁老近况,以此揣度商相公是不是有谋划起复之心。 方应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昨天還感到波诡云谲,但只要看穿真相后,那就再简单不過了。 此刻他心裡极为技痒,恨不得现在就杀奔县城,与那大宗师谈一谈,将自己悟道所得现学现卖一番。 只可惜,此时四更天還沒到,還是先下去回屋补觉。 天亮后醒来,草草吃過几口,方应物便出了家门。一路无话,从西门进了县城,直奔县学而去。 如果是大地方,往往建有贡院或者试院供考试专用,同时也作为提学官按临时的临时驻所。但淳安县這小县城显然是沒有的,因而提学官這次突然按临后,只住进了县学。 方应物来到县学外面,却看到几個正往门上贴封條,他上前问道:“几位請了,敢问出了何事,为何要封门?” 那几名杂役看方应物气质不俗,便如实答道:“三天后要举行道试,主考大宗师已经提前入住考场,然后封院,断绝内外,以避嫌疑!” 晚来了一步啊,方应物无语。 在程序严格的大考试中,确实有考官提前住进考场,同时封锁内外以防串通作弊的要求。但這次就是本县的道试而已,取谁不取谁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至于這么装模作样么! 又是糊名又是封院,用在一個县的道试上忒小题大做了,這大宗师真矫情! 更让方应物不爽的是,夜间刚刚修炼出了新境界,今ri兴冲冲前来拜会李提学,却遇到闭关锁院,真是空有屠龙之技然后望而兴叹!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un风,方应物怅然的离开了县学。在路上他又想起,既然三天后考试,那时自己還要提前来到县城,今天就将住处找好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心裡正盘算着去哪裡租房屋,不知不觉走到县城十字街头,忽然听到有人招呼了一声“方贤弟”! 方应物扭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洪松、项成贤這两個,他上前施礼道:“见過两位前辈,不想今ri有缘相见。” 洪公子笑道:“我們正要往县学去,看你也是从那边過来的?” 方应物有些奇怪,“县学這些ri子已经被辟为考场,大宗师也已入住,你们還去作甚?” 项公子解释道:“去看一下今天有沒有封门锁院。” “两位不必去了。在下方才去看過,大门已经贴了封條,门口也已经有禁卒把守,内外严禁出入。” 项成贤大喜,将扇子在手裡猛然拍了拍,“好也!方贤弟不急回去,与我們同走一遭!” 洪松老成些,忍不住劝道:“方贤弟三天后要有道试,你不要胡乱拉扯他。” 项公子毫不在意道:“对别人或许是個紧张事情,对方贤弟就未必了,不差這半ri。” 又扭头对方应物說:“大宗师按临,纠察学业风纪,吾辈自然不敢造次,定要循规蹈矩的。如今大宗师入了院,与外界不通,這三天吾辈正该趁机乐呵乐呵。西门外来了新班子,有個小清倌人极为不错。” 原来他们两個是专门去打探大宗师是否闭关的 喝花酒?方应物心头痒了痒,但仍推辞道:“在下年纪轻轻,实在不善此道,還是” “别走!”项公子不容分說拉住了方应物,“一定同去!为兄有件事情要拜托你。最近我想纳妾,怎奈家有悍妻,只是不许,還要請贤弟出马說服她。” 方应物愣了愣,“這样事情,你怎么找我?” “我所认识的人裡,唯有贤弟最会說话,不請你去游說還能找谁?”项公子理所当然道。 洪松也对方应物苦笑道:“我耐不住项贤弟請托,也去說過几句,被他家夫人堵得哑口无言。方贤弟不妨去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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