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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作者:未知
状词念完,周知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而对着堂下的谢总甲问道:“你女儿何在?” 谢总甲垂下道:“侯在衙门外,被丈人和其夫殴打,心身居伤,不愿见人。” “传她进来验伤。” 不久大娘被請了进来,但见她右脸青肿,群情有些激动了。 “都是爹妈生的,就算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别人家心头肉啊!” “小民還有证人,是邻裡!”谢总甲气焰又足了三分。 证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妇人,不過也确实是邻裡。這邻裡当下一五一十控诉,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妇。 周知县听完将状纸丢在一旁向谢总甲问道:“对于你女儿被殴之事,你有何诉求?” 谢总甲道:“請老父母,断二人义绝,林家当還我女儿的五亩嫁妆田,另追究林高著殴打我女儿之罪,剥去役职下狱。” 周知县点点头道:“此也不算太過。” 周知县对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殴妻至折伤,此乃义绝之状,本官可以强判夫妻离异,并追究夫家之過,你有何异议?”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亲可以告儿子,儿子不能告父亲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实在太過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离,若夫妻应离不离,则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這场离婚争产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赢,就是判七出還是义绝上。判义绝,大娘就可以如愿以偿拿到那五亩嫁妆田,林高著還要因殴媳,受到处罚。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县這时候就可以结案了。但周知县沒有,不是偏向林家,只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丝毫也沒有慌张之色,但也沒有开口反驳。 周知县道:“你既不說话,本官就当你词穷,你若替祖父认罪,本官可容情轻判如何?”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祖父虽已将大娘逐出本家,但過去仍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我若当堂直言,则对长辈不敬,但若是不說,对于祖父则是不孝。” 林延潮话兜了回来,還是扣住一個孝字。谢总甲岂不明白,心底暗呼厉害。一旁百姓也觉得林延潮有理,众人都心想,這個少年都懂得维护家庭的颜面,而這大娘横加指责,又有哪是做媳妇的本分呢。 啪! 周知县将惊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愿厉责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来說什么,让你祖父亲自来认罪就是。” “县尊老爷,真青天啊!”谢总甲不由跪下,這话可是发自内心。 林延潮心道這知县果然不好糊弄,当下他只能暂时‘服软’道:“回老父母,学生知错了。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正如乡邻所见,祖父当初逐大娘出家门时,打了她脸一巴掌对嗎?” 一旁作证人的妇女回话道:“沒错,当时我亲眼看见的。” “那么這大娘脸上的淤青,确实是我祖父打的?” “沒错,众乡亲都可以为见证。” 林延潮道:“可是当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過了快一個月,這么许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练過铁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书办,喷了半口茶水,见到周知县很不快地横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强自咽下。 而外面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伤,以往我隔個四五天,就听到你祖父殴打谢娘子。”那妇人强自辩道。 “敢问是间隔四五天嗎?”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亲耳听到。”那妇人连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县道:“老父母容禀,我祖父在急递铺当差,每月只有两日回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则就是擅离职守。這又何来两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說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轰然大笑。 “是民妇听错了,或是他丈夫殴打的,但听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妇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风吹千斤石,无赖不成词,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還是丈夫殴打的?” 那妇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见证人乱了方寸,谢总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无论怎么說,林高著這厮,殴我女儿不假,仅這一点即可断义绝。” 林延潮从容地道:“谢总甲,何必着急辩驳,你越是如此,越显得你理亏。实话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否则你又何必請省城最好的讼师,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告状。” 說到這裡,周知县眉头一皱了,讼师可一贯不受官府待见。 林延潮继续道:“你說這无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让你女儿自伤身体,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找個說话毫无條理的妇人作伪证。” “你越是处心积虑安排這些,越是显得你心虚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为糊弄我等也就罢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這等手段,焉能瞒得過他。”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恼羞成怒。 “你在說老父母大人乃青天,這句话竟是胡說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我沒料到你几时這么大胆了。”林延潮嘲讽道。 又是哄堂大笑,场外的百姓十分欢乐,這样的官司已是许久沒见過了,這样聪颖的小孩也是难得一见。 “你……臭小子,我怎么……”谢总甲牙齿都要咬碎了。 “谢裡长,你再這样下去,本官可要视你为咆哮公堂了。”周知县不紧不慢地拿着茶盖,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谢总甲冷汗滴落,当下回到原处。 “林延潮,你有几分口才,但不要以为捧了本官,本官就会信你。你们林家诉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裡?” 好一個油盐不进的知县,林延潮也是服了。不過无论周知县感官如何,這样官司自己是赢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问道:“既是官府還未下断词,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几句话问你?” 大娘骂道:“你算什么,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犹豫转過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妇林谢氏不可不答。”周知县开口道。 大娘咬牙切齿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问你你嫁到我們林家,這五六年来你可煮過一日早饭?” 大娘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浅浅一直都给家裡做早饭了。大娘道:“沒有,我顿顿煮的。告状裡都說了,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 “大娘,我问你這五六年来,你可给祖父,三叔洗過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尝沒有,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养蚕,你可为家裡织過一丝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沒养桑种蚕,你吃西北风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疟疾,是谁连夜背着你,赶裡十裡路到省城求医问药,难道不是你說殴你的相公嗎?” 大娘听了抬起头,前面說她的时候,她强加狡辩,但是說到這裡时,她倒是露出内疚之色。看得出她对大伯,這份夫妻之情還是有的。果然還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动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认,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当下将大伯当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捡了一大堆說的。這并不难,大伯除了有些懒散外,但顾家上倒是沒得說的。說至最后,大娘竟是一辞不发,目眶微红,竟是留下泪水。谢总甲在旁干着急。 說到最后一句,林延潮当下对道:“老父母在上,学生已是问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断罪,請你示下。” 一旁围观的百姓,這时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对着大娘指指点点。谢总甲低下头,露出沮丧的神色。 当下周知县写判词:“嫁妆田,归夫家处置,谢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诉两方诉讼之费,由谢家一己承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纲五常,伦常有序……” “完了,這回什么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骑到头上撒尿。”谢总甲脚步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哇!”大娘顿时大哭了起来,她突向堂外奔去,众衙役都久经战阵的,以前沒少见過什么告状的妇人,情急下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当下各自上前阻拦,真在堂上出什么事都不好了。 周知县判词還沒写完,哪知大娘一头奔到堂外,对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头哭着道:“爹,我错了,相公,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了。” “我說要离,只是說說的,我只是想你们,能够稍稍让着我一点。” “我不想离,我想回家,我要延寿!我要延寿!” 這。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沒料到這一步,难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质问,令大娘良心发现? 一旁的广大人民群众,不愧是热心人,在旁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在劝着。 大娘当众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软之人,刷地一下,整個人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两個人一并嚎啕大哭:“婆娘,我們不离了,不离了,我們一起回家過日子,延寿一直在哭着喊着要你呢。县尊老爷,我們不离了,不离了!” 大娘顿时痛哭道:“相公,我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個方向发展,林高著发话了:“我儿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门,我還沒答允!你以为我林家的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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