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玉环
不過第一眼看见他之后,這還不是最让李曦吃惊的。
最关键的是,此人生得极丑。
三角眼,掉梢眉,鼻孔外翻,脸极长,而且脸上颧骨突出,瘦得怕人。
這一眼看過去,简直便如好端端的大天白日裡突然遇见個僵尸一般,饶是李曦胆大,迈出去的步子還是不由得顿了一下,脸上遮掩不住的吃惊。
說也奇怪,就在他顿了一下的這個功夫,抬头再看时,却见那莫言和尚丑還是丑,身上却似乎是突然多了一抹祥和的气息,此时他睁眼微笑着看過来,竟是叫李曦一下子就觉心中沉静许多,脸上也莫名其妙的就露出笑容来。
恍惚记起听谁提過一嘴,說是古人多奇貌,而奇貌者,又往往大才。
就在脸上微微一笑的时候,李曦心想,看来自己实在是太過小瞧這老和尚了。现在想想,也对,若是沒些道行,指望什么让老师周邛那等样的人物都对他尊敬有加?
這回应该是遇到奇人了。
当下李曦进到莫言老和尚的禅房裡,双手合十,深躬为礼。
莫言见状并不還礼,却是笑着道:“李施主,老和尚可是在這裡等了你足足七天了,何来之迟也?”
李曦闻言心中大惊,抬起头来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大师傅這话却也奇了,莫非你我此前认识?”
莫言大和尚闻言一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李曦闻言微愣,又问:“何时相识?为何我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莫言闻言微笑,却是避而不答,只是突然问道:“她在你府上,還好吧?”
李曦闻言遽然而惊,当即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看着莫言,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大师傅您问的是哪位?家父家母早已去世多年了,家叔還在,一向還好。”
莫言微微一笑,却是闭上了眼睛。
這個时候小水叶端上茶来,李曦接茶在手,浅浅地嘬了一小口便放下,半晌之后,见对方即不說话也不睁眼,当下犹豫了一下,才问:“刚才水叶见了我便称呼师叔,這個,不知何故?”
莫言闻声之后缓缓睁开眼睛,笑了笑,道:“你乃是大公先生的弟子,大公先生又呼我为师兄,敢问,你不是水叶的师叔么?”
李曦闻言默然,過了会儿,抬头又问:“大师傅是奉了谁的命而来?又怎么会认识她?”
李曦只說了一個她,并不曾提及人名,但是两個人都知道,自从刚才莫言一开口问了那句话,今天的话题就已经是别想李曦眼下住在李曦府上的武兰了。
甚至于从莫言的口气裡,李曦隐隐约约的能够感觉到,有關於武兰的一切,這老和尚很可能知道的比自己還多,所以,尽管他不太乐意,却還是主动的又回归了這個话题。
当下莫言闻言摇了摇头,然后却又点了点头。
“十几年前张說公的府邸内,我就已经见過她,暌违经年,有些想她了。我来這裡,并沒有奉了谁的旨意,朝中那位贵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娘家還有一位侄女在世。”
李曦闻言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但是還沒等他說话,却听莫言又道:“不過,我這次若能带她回去,却是肯定要让她们姑侄相见的,所以,施主若說我是奉了上意,倒也并无不可。”
這句话一出口,李曦那刚刚放下去的心又一下子提溜起来,忍不住吃惊地问:“你要带她走?”
老和尚闻言笑着看他,问:“怎么,施主不同意?”
他笑笑,道:“若是她们姑侄能够相认,想必可是少不了你這位收留人一份富贵的。把她留在蜀州,施主你却要整天担惊受怕呀!”
李曦闻言哑然,只觉得胸中一股逆气激荡。
妈的,老子這才刚刚开始起步,准备要去兑现当初面对佳人许下的承诺,可還沒等真正走起来呢,就已经有人要下手抢人了。
而且似乎人家抢人的理由還十分充足,毕竟那位武惠妃可是武兰正儿八经的姑姑。
李曦扭头看着老和尚莫言,问:“我要是不放她走,大师傅会如何?”
老和尚闻言摇摇头,道:“贫僧不知。不過施主,以你的聪明,想必是可以考虑清楚的,或许,你该回去问问她?”
李曦突然一摆手,决然地道:“不用了,她是我的女人,我說了算。”
想了想,李曦拂袖起身,深施一礼,道:“我闻佛家亦有成人之美,李曦今日得罪,還望大师傅见谅,告辞。”
言罢不等莫言說话,他便转身出了禅房,因此他并沒有看到,见他一副沛然不悦的模样,老和尚莫言并沒有丝毫的不悦,反而点头微笑了起来。
※※※
站在李府的门口,杨钊抬头看看头顶那崭新的匾额,不由得就心生感慨。
他识字不多,但是本州刺史大人的名字却是绝对认得的,瞧瞧人家李曦,這才叫王八大翻身呢,一眨眼的功夫,早就已经不是当时那個大家谁都敢拿出来调笑一番的傻子了,现如今人家是什么人?那是连個家宅的匾额都有刺史大人亲自出手的人物。
這匾挂的,当真是气派。
看看這匾额,想想李曦眼下的风光,再想想自己很快就要见到李曦,他這心裡不知不觉就有些小激动。
昨儿上午去到那边府裡打听的时候,三妹杨花奴已经明白的說给他了,說是已经跟李曦提過让他出面代表裴杨府也加入到這新酒的销售裡去,只是在此之前,李曦還要见见他。所以,他今儿就特意過来拜见来了。
新酒啊,据說名字也是刺史大人给起的,就叫剑南烧春。
听听,人家刺史大人就是好学问,光是這名字起的就……嗯,真好,霸气!
眼下這新酒在整個蜀州早已经是尽人皆知,无数酒鬼都馋得什么似的,到处价给這剑南烧春扬名,但是偏偏自那接连三日的品酒之后,這剑南烧春和李曦就一块儿失踪了,大家只是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却总也不见正式上市,只是街头巷尾裡有些议论,說是李肱李曦他们叔侄俩已经联合了本州司马柳博柳大人,還有那裴杨府一起,都已经开始建酒庄子啦。
這建酒庄子什么的,杨钊也知道,但是他也明白,自己那三妹妹压根儿从一开始就沒打算让自己搀和进去,因为她压根儿也就信不過自己,为了這個,当初自己還挺生气的来着,還好,现在竟是得了一個比酿酒還要体面而且也更能捞钱的差事——卖酒。
卖酒嘛,那就是进钱的地方,還有比這個勾当更能摸钱的么?
因为昨日在那边府上一得了這個消息,杨钊便喜得什么似的,竟是罕见的一整日都沒去赌钱,只是一边惴惴不安地想着不知道能不能给李曦看中,一边又自以为凭自己的能为相貌,那李曦便是再挑剔,也断断沒有個看不中自己的道理,因此便八字還沒有一撇,就已经开始畅想起自己管事以后该怎么从中捞钱的手段了。
今日一大早起来,他就把最好的一身体面衣服换上,略用了些饭,便赶紧到這边府裡来求见,谁知来了之后却被告知,這边府裡主人家早有吩咐,上午概不见客,杨钊心下纳闷,绕了個弯子跟那门上的套了许久的话,這才明白,却原来這李曦竟是個习惯睡懒觉的,每天不到日上三竿,那是绝对不肯起来的,因此下才有這個规矩出来。
所以无奈之下,杨钊也只好回家去,吃過了午饭之后,這才又早早的過来等着。
门上管事的进去通报了已经有一会子,却也不见裡头回话,杨钊抬头看看日头,正自等得有些生怯,唯恐是自己上午就来惹了李曦的不快,因此便有些挤眉弄眼的着急,却在這时候正好看见一辆马车来,远远的他就已经瞧见,那定是裴杨府過来的。
马车来到李家门口停下,下来的果然就是裴杨氏杨花奴和阿锦。当下杨钊赶紧過去陪了小心的說话,又自骂說不该上午就来扰人清梦云云,务必請杨花奴多多美言,替他宽解些才好。
当着李家门口的仆人,杨花花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然后便径直进了宅子,只是心中不免有些不屑——多大点子事儿,居然怕成這样,果然是個不堪大器的。
殊不知,她前脚进去,后脚杨钊就已经犯了琢磨。
自己這妹妹来到李家宅子,居然也不用通报就可以直趋门第登堂入室,這得是什么关系才能如此啊?這裡头……别是有什么事儿吧?
裴杨氏进去之后不久,裡头就有人過来叫他,說是家中主人要见他。
杨钊一听這個,赶紧收起了心裡的杂乱心思,小心翼翼地跟着那仆从进去,一直到前堂处,這才自己抬头看了看,见自家三妹妹正跟一個年轻的公子对面坐着說话,他便知道那肯定就是李曦了,当下赶紧迈小步进去,兜头就是一個大揖。
“小人杨钊,见過李公子。”
李曦闻言转身看他,昨晚心裡一直乱糟糟的,睡得不好,今天就显得有些沒精神,因此上午的时候柳蓝和三叔李肱他们要一起去看裴杨氏建在城外的酒庄子,李曦都懒得去,只是一個人愣愣地发呆,不過這会子看见杨钊,他倒是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当下忍不住扭头对杨花花赞道:“少夫人,令兄真是一表人才呀!”
李曦這话不假,杨钊此人生得阔面方颐,眉目堂堂,更兼身形健硕高大,步履之间虎虎生风,初见之下很是有些令人心折的风度。
但是裴杨氏杨花花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說话。
再沒人比她更知道自己這位堂兄是個什么东西了,說实话,在是否要把他推薦给李曦的問題上,别說阿锦就曾反对過好几次了,就连她自己也是犹豫不定的紧。一直到最后,一是觉得他终归是自家人,二是自己身边又实在是乏人可用,所以這才决定向李曦推薦他。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把杨钊放到自己主管的生产這一块儿上,而是直接把他丢给李曦的三叔李肱那個老商人,她相信,有李肱那双眼睛盯着,便杨钊有什么不对劲,也肯定能让他给挑出来,不至于被他捅出什么大篓子。而如果谨慎些用,其实自己這個堂兄,倒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
当下李曦见她不接话,便又扭头看着正自谦逊不已的杨钊,随便捡了几個問題问他,那杨钊毕竟是在市井打混了多少年的,人又聪明伶俐,李曦的几個简单問題自然难不倒他,因此双方不過问答了几句,李曦对他倒是相当满意。当下便对裴杨氏道:“我看令兄不错,又有少夫人的保举,我看這样,我三叔那边摊子大,就先让這位杨兄過给我三叔打打下手,一等将来新酒酿出,便請他襄助我三叔,把這一块儿管起来,少夫人以为如何?”
裴杨氏点点头,却仍是不肯就此說话,当下只是想了想,道:“這些天妾身从外边得知了一些市面上的传言,依妾身看来,虽然距离咱们的新酒正式出产還有一段時間,但是在這一段時間裡,咱们是不是先少弄些,且流水般的先细卖着?”
她掰着手指一一的数着,道:“一则特供,量少,可以定极高的高价,這就是一笔利润,二则,虽然当初那品酒会一下子扬了名,但众人善忘,還是要继续往上推,继续把這剑南烧春的名气打起来才好。”
李曦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她那剥葱般的手指,心裡不知不觉就想起那日的事情来,一直到她說完了咳嗽一声,李曦這才醒過神来,却是又突然想到武兰的事情,不由得就是一阵烦恼,当下他想了想,勉强地点了点头,道:“时下社会资讯落后,倒還不至于出现那种几天就是一個新品牌,两天不见就把你忘了的事情,所以我倒是觉得還不如干脆消失,把大家的胃口掉的足足的,這样才会有下一波的大轰动。不過呢……仔细想想,少夫人說的也不无道理,那就這样吧,呃,每天就供三到五坛酒,具体的,就交给我三叔吧,他管這一块儿。”
說完了這些,李曦才扭過头来看看杨钊,笑道:“到现在我都還记得一件事,据說有一首叫做《游青城山有感》的大作,就是一個叫杨钊的人写的,敢问,此杨钊可是彼杨钊?”
裴杨氏闻言突然捂嘴轻笑,阿锦则满脸不屑地扭過头去。
杨钊面上有些赧然,很不好意思地道:“正是小人杨钊,呃,李公子见笑了,见笑了。”
李曦哈哈大笑,然后却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拍脑门,一句话问两個人,“在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你们二位都是姓杨的,呃,在下很想从你们這裡打听一下,你们兄妹可曾听過有一個也姓杨,名字叫做杨国忠的人?”
裴杨氏闻言一愣,看了杨钊一眼,然后冲李曦摇了摇头。
杨钊闻言也是纳闷,他低头想了一下,谨慎地答道:“回禀公子,寒家支脉颇多,天下姓杨又不是一脉的,更是不知凡几,因此這一时之间,公子這個問題還真是不好回答,不過就小人所知所见所闻,至少我們本家裡,并沒有一個叫杨国忠的。”
李曦闻言点点头“哦”了一声,他也就是叫武兰和武惠妃這件事给刺激了,突然想起来眼前這两個人都姓杨,就干脆顺嘴问了一句,也根本就沒预备问出什么来。
因为他恍恍惚惚记得,在杨贵妃出名之前,杨家好像一直都是很落魄的,一直等到杨贵妃受宠了,他们家才变成暴发户了。所以想来他们家时下并不是什么名门,估计是一时半会儿的,還真不好打听,那個提前過去抱粗腿混贵妃党的想法,只怕十有八九要打水漂。
当下他摇头自己在心裡叹了口气,只是顺嘴地问了一句,“对了,那有個女孩,叫杨玉环的,你们也不知道喽?”
這一次裴杨氏杨花花闻言之后与杨钊对视一眼,却发现彼此眼中都是纳罕。
杨钊赶紧卖好一般的抢着答道:“這杨玉环,小人却是识得的。”
“哦。”李曦闻言還沒反应過来,等到自己的话都出口了才回過神来,不由得就是一愣,然后,他突然站起身来前迫一步,眼睛瞪得溜圆,问杨钊:“你认识杨玉环?”
杨钊点点头,還不曾說话,却听裴杨氏杨花花已经道:“玉奴乃是妾身娘家的小九妹,小字玉奴,闺中呼为玉环,眼下正住在洛阳的叔父家中。只是妾身却纳闷,我家九妹的小字,子日先生却是缘何得知?”
李曦瞪圆了眼睛,费力的咽下一口唾沫,看看杨钊,再看看裴杨氏杨花花,见他们眼中都满是疑问,李曦不由得伸出手来,指一指裴杨氏,再指一指杨钊,說话突然有些磕巴,问:“你们确定,你们家九妹,叫杨玉环?她是……是哪個杨玉环?胖胖的?”
裴杨氏杨花花和杨钊闻言之后竟是罕见的异口同声,“确定。”
然后裴杨氏一脸狐疑地看着李曦,道:“我家九妹……倒是有多年不曾见了,不過她小时候便是跟阿瑟差不多,子日先生也是见過的,身子倒是丰腴些。另外,這天下叫杨玉环的,莫非很多么?先生這话问的,叫人不解。”
她后边的话李曦已经听不见了,心裡只是想着,胖胖的,胖胖的……
回過神来之后,他看看杨花花,再看看杨国忠,脑子裡也不知道正想些什么,只是那脸色看上去一会儿似乎要哭,一会儿却又似乎在笑,然后,就在裴杨氏和杨钊都有些纳闷的时候,他却突然一脸委屈看着两人,那副模样,端的是愁肠百结,只见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来回指着两人,语不成声地道:“你们……”
两個字刚出口,他竟是如同发了蒙汗药一般,仰面就倒。
※※※
大唐春第一卷春来剑南,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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