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混乱的绝对中立者
狄更斯看到亚瑟的情绪爆发,也被吓了一跳。
但這并不是亚瑟突然的心血来潮,他来到這個世界已经有接近五年了。
五年中他走過约克郡的乡间土路,念過伦敦高尔街上的那所无神论学院,他走過喧嚣的皇家剧院,也深入過伦敦东区最黑暗无光的角落。
在约克,他看到了贵族们的奢华庄园,从远方眺望過始建于公元627年气势恢宏的约克大教堂。
但他也看到了在雨季泥泞的麦田裡,雇农们穿着露出脚趾的鞋袜冒着大雨抢收粮食,只为守住最后一点微不足道收入的情景。
家庭作坊裡的纺织机开动,吱呀吱呀的声音作响,然而一個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天所能制作的布料也就只有半米。
而河边兴建的纺纱厂裡,仅仅片刻的工夫便能将妇人们的辛劳打的一败涂地。
在伦敦,他见過4月和9月运输旺季的伦敦码头。
那裡到处都是扛大包的码头工人,他们扛着装着数百斤茶叶和香料的袋子,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艞板向下搬运货物,从远处眺望,那就好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
也见過冬季港口的萧瑟,数千名力夫聚集在寥寥无几的几艘货船前,他们互相争抢打的头破血流,而目的却仅仅是为了等待一個日薪两先令的工作时机。
他不想看到這些东西,但只要他依然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东西就是无法逃避。
辉格党?
托利党?
在亚瑟看来,那不過是個用来代称的姓名。
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对不起。
他真的分不清。
苏格兰场的内务條例有很多。
但只有一條亚瑟是出于真心在恪守。
苏格兰场的警察应该时刻保持政治中立,既不偏向辉格,也不偏向托利。
对于這一点,他毫无质疑。
他沉默的抽着烟,這两天好不容易才梳理好的心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狄更斯看他這副模样,忍不住搭着他的肩膀开口道:“亚瑟,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嗎?”
亚瑟看了他一眼,将烟斗中的烟灰扣在了地上。
“你写的文章我倒是看了很多遍,但听你說故事還是第一次。”
狄更斯笑着說道:“說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小时候家境還挺不错的。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也可以說是殷实了。我父亲是海军部军需处的职员,母亲也出身中等家庭。
虽然后面因为我父亲欠债导致破产,我們家的條件很快就衰败下去了。
但我作为八個孩子裡的老二,比较幸运的在早年读過学校,接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
我记得大概是我十二岁那年吧,我父亲因为沒钱還债,被关进了债务人监狱。
他在牢裡向家裡写信要钱,但家裡已经分文不剩了,所以沒過多久,我母亲连带着我們的几個兄弟姐妹也被一起关进了监狱。
但我比较幸运,那时候我在一家鞋油作坊当童工,所以债主就让我继续在那裡打工偿還家裡的债务,并沒有让法官把我关进去。
過了几個月,我父亲从亲戚那裡借到了一笔钱,我的家人们也终于得以被释放出狱。
之后,我就一边打工還债,一边在中学读书。
14岁那年,因为我的记性好,字也写的好看,所以就得到了一個机会,我加入了不列颠通讯社,被他们派到议会当采访员。
我以为日子就会這么好起来了,但沒過多久,我們家又因为欠缴房租被房东轰了出来,我也就辍学了。
那以后呢,我做了很多工作,我去卖過报纸,去帮人家打過杂,做過街头的小工。
靠着不懈的努力,我又获得了去律师事务所做学徒的机会。
我在那裡学到了一些基本的法律知识,還学会了速记,就靠着這些本事,我给自己谋得了一份法庭书记员的工作,還操起了老本行,继续做着小报采访员的兼职。
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亚瑟。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這么帅气的人?
你那天的演讲真的打动了我,你把我想說的很多话都說了出来,你把我想做的事都做了出来。
一直以来,我都是默默忍受着這個世界,默默的承受着我的命运,我觉得這或许是我命中注定要遭受的磨难。
我還以为只有我是這样,直到我发现原来陪审团的很多先生女士们居然也是這么想的。
大家都不满意這個世界,不满意那些什么狗屁法律條文,但只有你敢在法庭上挺身而出,把這一切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說這些话,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吹捧你這個新任警督,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恭维你去捞什么好处。
亚瑟,你是個好人,你真的是個好人。
你明明、你明明沒必要做那些事的,但你就是做了。
我和你說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无用功。
亚瑟,很多事,你看不惯,大家都看不惯,但那并不是你的過错,這個世界就是這样。
也许你并沒有改变太多,但你至少努力做了。
所以,你不要难受,也不要自责。
至少你改变了一部分人的命运,包括小亚当,也包括我。
說真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你是上帝派来眷顾我的,你让我的文章刊发在了《泰晤士报》上,你让我……你让我赚了很多钱……
你、你让我還清了家裡的债务,還余下了一部分能供我的弟弟妹妹们读书。
我对你非常感谢,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狄更斯說到這裡,他的话语已经有些哽咽了,眼角的泪像是一行溪流淌過他的面颊。
他抬起手拭去眼泪,笑着說道:“对不起,明明我是想安慰你的,结果反倒把我自己弄哭了。
我只是想学着做你做過的事,所以我才来這种地方,结果要不是你,我甚至连自己的采访稿件都保不住。
亚瑟,我真是個沒用的记者,我可能永远沒办法做到你那么好。”
亚瑟望着狄更斯的流泪微笑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
說到底,站在他眼前的這位還只不過是個十八岁的年轻小伙,他還沒有几十年后那么深邃的思想,也沒有锐利到看破一切的洞察力,他有的只不過是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不過……
对于一個人来說,這大概就已经足够了吧。
毕竟他這個对狄更斯评头论足的家伙,也不過才是個刚刚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他摘下自己的圆顶帽扣在了狄更斯的脑袋上,盖住了他流泪的双眼。
“埃尔德這個人虽然不着调,但他有一点還真是沒說错,你现在距离大文豪,還差得远呢。”
狄更斯的眼睛被遮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透過他的嘴角,能看见他温柔的微笑。
“亚瑟,我這种人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大文豪了吧。”
“不。”亚瑟否认道:“恰恰是你這种人,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大文豪的。临别之际,我送你一句话吧。”
“什么话?”
亚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别人說什么做什么,我自己一定要做個好人。正像一块翡翠,或是黄金、紫袍,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高贵,而是我想保持天生的光彩。”
语罢,亚瑟起身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现场。
狄更斯赶忙站起身,他扯着嗓子问道:“這句话是您說的嗎?”
亚瑟背对着狄更斯并不停步,他一手插兜,一手高举着挥了辉。
“我說不出這么有水平的话。多读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吧,小鬼!”
狄更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過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了亚瑟扣在他脑袋上的帽子。
“亚瑟,你的帽子!”
這下亚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挣扎了好一会儿,這才咬着牙回道。
“不要了,一顶两先令的帽子而已,送给你了!”
阿加雷斯见状,红魔鬼窃笑道:“就为了耍個帅,累不累啊?”
亚瑟瞥了他一眼:“不是耍帅,我把它献给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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