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生又何欢
過了很久,那鲨鱼终于不动了,渐渐沉入水下。老汉见状,呼喊道:“恩公,放开铁链!鲨鱼已经死了,别被他拖下水去!”吴秋遇迷迷糊糊,已经听不见他们喊什么。眼看吴秋遇就要被鲨鱼拖着一起沉入水底,情急之下,长青冒险扑入水中,游了過去,想帮吴秋遇松开铁链。可是吴秋遇手裡无意识地仍死死攥着,长青好不容易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他掰开。铁链跟着鲨鱼一起沉了下去。长青拖着吴秋遇,游回渔船旁边。父子二人好不容易才把吴秋遇弄到船上。此时,吴秋遇已经昏了過去。
长青捞起另外一支船桨,准备回去。老汉忽然瞥见蓝衫丁所在的尖头小船,想了一下,对长青說:“划過去,把那個人沉到水裡。日后他的同伙找来,只当是遭遇鲨鱼袭击,就不会找恩公的麻烦了。”长青觉得有理。父子二人把渔船划過去,长青跳上小船,把蓝衫丁拖起来,从船帮推翻出去。父子二人這才拼命划着渔船,向岸边逃去。
老汉父子抬着吴秋遇回到家,先给他脱了湿衣服,擦干身子,换上长青的衣物,放到床上歇息。怕长青他娘担心,对她只說是在海上遇到的。吴秋遇精疲力竭又淹了水,一直昏睡着。
第二天早上,吴秋遇還沒醒来。老汉和长青编织着新的渔網,昨天那张網被鲨鱼卷走了。长青他娘刚洗了吴秋遇和父子二人的衣裳,在木棍支起的麻绳上晾晒。一個老婆子走過来,招呼道:“长青他娘,晾衣裳呢?”长青他娘說:“是啊。他二婶,你這是去哪儿了?”二婶走到近前,說:“去给海鲨帮那帮天杀的送菜了,這個月轮到我家。”长青他娘叹气道:“唉,早晚都要轮到。只盼阎王爷早点收了他们才好。”二婶先回头看了一下,然后小声问道:“听說你家来人了?”长青他娘也沒多想,随口說道:“是啊,老头子和长青出海带回来的。”老汉和长青听了,赶紧停下手裡的活,示意她不要乱說话。
二婶招呼老汉和长青也過来听,小声說道:“我刚才去给海鲨帮送菜,无意之间听了几句,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我說给你们听听。”老汉紧张地问道:“他们都說啥了?”二婶說:“說是昨天有四個人出海巡逻,一個都沒回来。他们那裡都炸了营了。一下子死了四個坏种,你们說是不是好消息?”长青他娘惊喜道:“看来真是阎王爷显灵了。再多收几個才好!”老汉问:“知不知道那几個是咋死的?”二婶說:“好像是被鲨鱼咬了。”“活该!”长青他娘解恨地說了一句,忽然又疑惑道,“你說這好端端的,咱们這哪来的鲨鱼?”二婶說:“听說是海鲨帮自己从东海引来的。他们這伙人也是从那边過来的。”长青他娘问:“他们自己引来的?那也会咬他们的人?”二婶說:“鲨鱼那东西還能认人咋的?见谁咬谁呗。不過他们好像也在嘀咕這個事儿,說鲨鱼怎么就忽然发作咬人了。”老汉紧张地问道:“他们是怎么說的?”二婶說:“昨天人沒回来,他们今天早上又派人去看了。听說其中有一個船被鲨鱼咬掉了一大块,翻扣在海上,上面有血,但是沒见到人,估计是已经被鲨鱼给吃了。”长青失口叫道:“那姑娘也……”他自知失言,赶紧住口。长青他娘和二婶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老汉训斥道:“什么姑娘野?你别打岔,听二婶說。”二婶笑了一下,也沒多想,继续說道:“另外一個船倒是完好,上面也沒人了。旁边散漂着一些木头和藤條,說像是一個散了的筏子,木头上也有血迹。他们都在议论,怀疑鲨鱼发作跟那個筏子有关,說筏子上可能坐過人,還可能跟他们的人打過架。他们正要追查這個事呢。”老汉和长青相互看了一眼,心裡一阵紧张。长青他娘說:“這怎么查呀?人都死了,他们找谁问去?”二婶說:“我听他们說,要在這附近的渔村挨家挨户地搜,看有沒有昨天出過海、身上受過伤、流過血的,或者是新来的陌生人。”老汉和长青下意识地忘了一眼晾衣绳上吴秋遇的衣裳,隐隐看到上面還有溅上的血渍,不由得一阵紧张。二婶继续說:“我听說昨天你家来人了,所以特地来嘱咐你们一声,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让他们找上可就麻烦了。”长青他娘瞧了一眼父子二人,也开始隐隐觉得不对劲,勉强笑了一下,对二婶說:“谢谢你了,他二婶。我們会注意的。”“那好,我說完了,還得回家给老头子做饭去。走了啊。”二婶說完了事,转身走了。
目送二婶走远,老汉赶紧過去收了吴秋遇的衣裳,四处找地方藏。长青他娘盯着儿子问道:“长青,你给娘說实话,昨天你们爷儿俩出海,到底出了啥事?”长青知道已经瞒不住,就把事情的经過简单說了一遍。他娘忽然腿一软,险些跌倒。长青急忙把他扶住:“娘,你怎么了?”他娘缓了一口气,弯腰拍着大腿說:“惹大祸了,惹大祸了。這可怎么着好?”长青說:“娘,您不用太担心。我昨天给恩公换衣服的时候看了,他身上沒受伤。到时候咱们就說是家裡来的亲戚,他们抓不到把柄。爹,您来陪我娘,我去看看恩公醒了沒有。”老汉扶着老伴坐下,慢慢安慰。
长青走进屋裡,见吴秋遇仍然昏睡着,又把他身上细细检查了一遍,確認沒有破绽,才放心地走出屋来,对爹娘說:“放心吧,我又仔细看了,沒問題。快想想,說恩公是哪来的亲戚好?”他娘想了一下,說:“我在山西倒是有门远房亲戚,就說他是山西来的吧,就說是我娘家的侄子。”老汉惊喜道:“巧了,我听恩公說话,正是山西口音。”三個人又给吴秋遇编了個名字和来访的原由,心裡稍稍踏实了一些,静等着海鲨帮的人前来盘查。沒過多久,海鲨帮的人就来了。带头的是個瘦高個,手下的人叫他丁老大。丁老大见老汉和长青正在编织渔網,高声问道:“你们家的船呢?”老汉站起身,一指沙滩上底朝上扣着的渔船,装傻說道:“在那儿。大爷是想买還是想用?”丁老大扫了一眼那條船,问:“昨天出過海嗎?”老汉說:“唉,交不起份例呀,不敢出啊。”他们早把船底擦净晾干,又撒了沙子做成很多天沒用過的样子,因此說起假话倒也不慌。丁老大沒有看出破绽,继续问道:“家裡有生人嗎?”老汉摇头道:“生人?沒有。”有喽罗进到屋裡看了一眼,发现吴秋遇躺在床上,出来禀报:“老大,裡面有人躺着。”丁老大瞪了老汉一眼,骂道:“老家伙,你敢糊弄老子?”老汉赔笑道:“大爷,我哪敢糊弄您啊。您刚才问有沒有生人,我想家裡来的亲戚也不算生人啊,這才說沒有。”
丁老大几步跨进门裡,叫道:“亲戚,哪来的亲戚?”长青他娘端着水碗坐在床边,起身說道:“這是我娘家的侄子,从山西来這看我。他从小沒出過门,沒看過海,一到见到大海,就想着下水去玩。不小心跌倒淹了水,再加上水土不服,病倒了。已经昏睡了一天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說着假装擦了擦眼角。丁老大好歹有些江湖经验,见吴秋遇身材健壮,不像是個病秧子,便伸手去摸他的脉搏。老汉夫妇紧张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吴秋遇完全脱力,昏睡之中也沒有任何内力可言。丁老大摸了一会,收回手,不屑地冷笑道:“白长了一個傻大個。吃再多,也是個不中用的东西。”老汉夫妇偷偷松了一口气,心脏還在扑腾扑腾乱跳。丁老大对老汉說:“最好别跟老子耍鬼!”老汉赔笑道:“不敢不敢。您看,人病了,就在這躺着。我們又沒躲又沒藏的,哪能說有鬼呀?”丁老大一想也是,他们要真是心虚,早把人藏起来了,怎么会在這明摆着等人搜?
丁老大带人刚出了屋子,忽听吴秋遇在屋中惊叫道:“鲨鱼!如梦!”众人都是一愣。丁老大停下脚步。长青他娘吓得腿软,幸亏老汉把她扶住。很快屋裡又沒了动静。丁老大瞅着老汉,喝问道:“這個,怎么回事?”老汉支吾道:“他……他……”“哼,就觉得你们有鬼!”丁老大转身又要往屋裡走。老汉急忙抱住他的胳膊,硬着头皮說道:“大爷,您听我說。本来這是老婆子的娘家人,我不好說他。既然您问起,我只有实话实說了。老婆子,你可不许生我的气。”长青他娘不知道老头子到底要說啥,也不敢搭腔。老汉想贴近丁老大的耳边小声說。丁老大推了他一把:“滚开,老实点!有话快說,要是胆敢糊弄老子,你应该知道下场!”老汉假装难为情地瞅了瞅众人,說:“我老婆子這個侄子,唉,說起来就两样毛病,一個是胆小,一個是**。”這句话一說,众人都被他吊起了胃口,好奇地看着老汉。丁老大也不例外。老汉继续說道:“他沒见過海呀,一心下海去玩。我就吓唬他,說海裡有鲨鱼,专咬男人的那個。他一听就害怕了,调头往岸上跑,一下子绊倒在地,被二尺深的海水给淹了。他嘴裡喊的如梦,是他们村裡的姑娘,他惦记人家很久了。要是真被鲨鱼咬了那個,他想惦记也不成了。”众人听完都大笑起来。丁老大指了指老汉的鼻子:“你個老不正经。咱们走!”說着带人一路笑着走了。
老汉擦了擦头上的汗,庆幸躲過一劫。长青他娘暗自佩服老头子反应够快,嘴上却說:“老不正经。干嗎偏要說那個,埋汰我娘家人。”老头子笑道:“要不是我信口胡說把他们逗笑了,還不知道怎么收场呢。”看着众人走远了,长青走過来,說道:“爹,您真行!這個我得跟您好好学学。”他娘說道:“论脑子转得快,你爹不比任何人差。不過,他的油嘴滑舌你最好不要学。”
打发走了海鲨帮的人,老汉一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进屋去看吴秋遇。渐渐地,吴秋遇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屋裡,老汉和长青都站在床边,他欠身說道:“是你们带我回来的?谢……”长青赶紧扶他躺好,說:“恩公,你现在体弱,得好好歇着。”吴秋遇问:“你们怎么救我回来的?鲨鱼呢,被你们给弄死了?”老汉說:“我們哪有那個本事?是恩公你,死死拖着鲨鱼,硬把它给耗死了。恩公自己也累得昏了過去。”当时的情景吴秋遇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身上還有些疲累,但是总算缓過来了,于是說道:“睡了一会儿,好多了。”长青他娘說:“這哪是一会啊,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吴秋遇惊得坐了起来,“如梦呢?”长青摇头叹了一口气,說:“如梦姑娘被海鲨帮那個人劫持。后来也遇到鲨鱼,船被鲨鱼咬翻了。如梦姑娘……”吴秋遇有如遭到晴天霹雳,但是他不愿意相信:“不会的,不会的。是你们亲眼看见的嗎?”长青說:“昨天那四個海鲨帮的人都沒有回来。今天海鲨帮派人去找,发现了那條船。被鲨鱼咬掉一大块,翻在海面,上面有血迹,人已经不见了。”想到柳如梦被鲨鱼袭击的惨状,吴秋遇痛呼了一声,又昏了過去。
吴秋遇再醒来的时候,又已经是次日晌午。长青他娘端了饭菜给他,长青也端了水碗在旁边伺候着。吴秋遇一口饭也不想吃,经過母子二人再三劝解,才勉强喝了几口水,又倒头躺下。长青他娘摇了摇头,拉着儿子一起出来,小声說:“姑娘突然遭遇不测,恩公心裡难受。让他一個人先静静吧。哎,你爹去請大夫怎么還沒回来?要不你再去看看,别是又跟人胡吹個沒完,耽误了正事。”长青出门去找他爹。长青他娘就在屋外晾挂衣裳。
吴秋遇躺了一会,心烦意乱。他慢慢坐起来,下了地,看也沒看就趟了地上的鞋,虚弱地走出屋来。长青他娘在忙活自己的事,沒有注意。吴秋遇穿着长青的衣裳,披头散发,拖着鞋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此刻他脑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长青在鱼摊找到他爹。父子二人請了大夫回来,却见床榻空空,赶紧出来问吴秋遇去哪了。长青他娘一头雾水,才知道吴秋遇不见了。一家三口把大夫留在家裡,赶紧出门分头寻找。在附近找遍了也沒看到吴秋遇的身影,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打听,只得先后回到家中。长青纳闷:“恩公人生地疏的,会到哪裡去呢?”老汉忽然有個想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摇了摇头。长青忽然叫道:“该不会是……姑娘突然遭遇不测,恩公千万别想不开呀。他会不会……”老汉叹了一口气,說:“我也怕這個呀。”长青他娘沉默了一会,开口劝道:“别瞎想了。說不定恩公只是心裡憋闷,想出去走在,說不定一会就回来了。反正恩公认识咱们家,咱们也沒地方找去,先等等看吧。”老汉說:“也只能這样了。”這时候,大夫从屋裡出来,不满地问道:“病人在哪呢?你们還看不看了?”
吴秋遇两眼无神,身子虚弱,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迷迷糊糊地来到一個镇上。一個人撞在吴秋遇身上,破口骂了几句,看到吴秋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毫无反应,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是個疯子傻子。晦气晦气。”說完就转身去了。
两個乞丐迎面走来,看到吴秋遇的样子,各自摇头,与他擦身而過。吴秋遇也毫无知觉。其中那個小乞丐问另外一個:“黎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帮裡人心惶惶的。”姓黎的乞丐四下裡看了一下,也沒把吴秋遇放在眼裡,小声說道:“山西的徐长老接到刘长老的飞鸽传书,說帮主在大漠遇到流沙,可能已经蒙难。”听到這個,吴秋遇心头一震,渐渐停下脚步,呆立了良久,慢慢转回身看去。那個小乞丐颇为惊诧:“啊,真的假的?是刘长老亲眼所见嗎?”姓黎的乞丐說:“刘长老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大流沙。在流沙旁边找到帮主随身的酒壶,還有一個八袋长老的木牌?你知道,帮主虽然多年不喝酒,但是那酒壶是从不离身的。”吴秋遇心中凄然:“那八袋长老的木牌,是小灵子的。小灵子跟倪帮主他们……他们遭遇流沙了……小灵子!”他不忍再想。
小乞丐继续问道:“那刘长老他们找到帮主的尸骨了嗎?”姓黎的乞丐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沒有。据說刘长老他们也都……,反正到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秋遇眼裡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忽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两個乞丐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满脸疑惑。刚要上前扶起,忽听墙角有人高声嚷道:“世事无常,只有报应不爽。哈哈哈哈。报应啊,报应。”离得那么远,他应该听不到两個乞丐的对话,只是在自言自语。可是两個乞丐听在耳朵裡,只道他是在咒骂帮主和刘长老,气愤地冲上去把他踢打了一顿,然后才悻悻地离开了。那個人挨了打,仍然口裡不闲着,继续念道:“世事无常,只有报应不爽。哈哈哈哈。這就是报应,报应。”两個乞丐远远听到了,回头又骂了两句,也就走了。
這個人是谁?他姓聂,叫聂是非,曾经是曾可以的智囊。当日在太原城外五丈窑台,曾可以等人以为丐帮内部的叛徒投毒成功,便放心攻打,沒想到反中了丐帮的埋伏。一战下来,成三路手脚尽断成了废人,柯老三中了吴秋遇一掌受伤被擒,聂是非被老叫花子捉住。程长老逼着聂是非写明原委,签字画押,留作曾氏挑起事端的证据。聂是非一直自视甚高,以为曾可以一定会尽快派人来救他,结果等了好多天也沒人来救。他被关在黑窑洞裡,每日吃叫花子讨来的饭食,又看不到出去的希望,很快就崩溃了,开始变得疯疯癫癫。徐长老见他可怜,就让人把他放了。聂是非凭着残存的记忆找到曾家,却被当作叛徒乱棍打出,从此落魄街头,流浪至此。他口裡那句“世事无常,只有报应不爽”其实說的是他自己。
聂是非从地上爬起来,身上的土都懒得拍一下,摇摇晃晃走到吴秋遇的身前,弯腰看了看他,再次說道:“世事无常,只有报应不爽。哈哈哈哈。這就是报应,报应。”一边說着,一边疯疯癫癫地走了,嘴裡不停地重复那两句话。
吴秋遇心中凄然:“我可沒做過什么坏事,为何会有這等报应?就算真有报应,那就报应在我身上好了。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师父、我的灵儿、我的香儿妹妹?”他内心呐喊,却发现喉头已经哽住。
经過街上一個卦摊。客人对算的结果不满意,甩手走了。气得算命的瞎子大骂:“你就是個不祥之人!跟你亲近的人一個個不得好死!你也不得好死!”那客人回头骂了两句,也不想跟他多计较,转身走了。
吴秋遇听到瞎子的话,心头一震,喃喃道:“我就是個不祥之人,跟我的亲近的人……师祖爷爷圆寂了;师父被人下毒害死了,尸骨還沒找到;小灵子跟倪帮主他们一起陷入流沙;香儿妹妹被鲨鱼给……還有柳大叔。他们都……我就是不祥之人,都是我害了你们!我该死啊!”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瞎子以为是那個客人被他给骂哭了,得意地說道:“被我說准了吧?看你還敢不敢耍赖放刁!”
接下来的几天,吴秋遇仍然失魂落魄地向前走着。有时会懵然撞到树上、墙上,有时還会撞到别人身上,被人骂几句甚至打几拳踢几脚他也毫无反应。偶尔有好心人看他可怜,塞上一個馒头、半张饼的在他手上。吴秋遇有时浑浑噩噩地咬上两口,有时就松手掉落在地上,好几條狗跟在他身后。
不知不觉又来到一個地方。两旁房舍不少,但是街头却少有人影。一個十来岁的孩子躺在地上哭闹,吴秋遇走到近前的时候,愣愣地看了两眼,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去,问了一句:“你哭什么?你家也死了人了?”那孩子在地上翻滚着,忽然抓到吴秋遇的胳膊,张嘴就咬了下去。吴秋遇的胳膊上很快流出血来。他忍住疼痛,任那孩子掐咬,却不做任何反抗。這时候一個妇人从门裡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赶紧上前把孩子扒开,对吴秋遇抱歉說道:“真是对不起,我家孩子有病,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刚去屋裡拿钱,他就惹祸。我家裡穷,只有這些了,都赔给你!小哥你千万……”說着把手裡的钱递给吴秋遇。“不用了,不用了。”吴秋遇站起身,步履蹒跚地继续向前走去。那妇人愣愣地望着吴秋遇走出老远,忽然发觉孩子不哭了,赶紧蹲下去查看。
前面路口聚集了很多人。大树下摆了两张桌子,后面坐着两個人,前面站着七八個。
一個瘦弱的小伙从桌上领了纸签,转身跑时正撞在吴秋遇的身上,两個人一起倒地。小伙手裡的纸签盖在吴秋遇的脸上。吴秋遇把纸签拿起来,看了两眼,自语道:“药方?……疫病……黄芪不好……用地锦……”小伙子爬起来,吆喝道:“你這疯子,說什么疯话?這是黄大夫开的药方,轮得着你說三道四?给我!”說着,把药方一把抢了過去。听见小伙說到自己,坐在桌子后面的黄大夫高声问道:“小四,什么事儿?”小伙原来叫小四,大声回道:“黄大夫,沒事。這有個疯子,对药方說三道四。不用理他!”黄大夫說:“你把他领過来,我问问他。”小四揪起吴秋遇,拉着他走到桌前。众人让开位置,围在那裡看着。黄大夫问道:“年轻人,你是哪来的?”吴秋遇低头搓着衣角:“哪来的?不知道。”黄大夫冷笑道:“過路的?行医用药讲究望闻问切,你都不知道我們在干啥,就敢說我這药方不好?”吴秋遇含糊說道:“我沒說药方不好。我說黄芪不好,地锦好。”坐在黄大夫身边的白胡子老头一直沒說话,听了吴秋遇的话,又看了他两眼,从小四手裡拿過药方细看起来。黄大夫坐下来,扭头对白胡子老头說:“张大夫,刚才這药方你也看了。他连咱们给谁治病都不知道,就敢对药方指手画脚,你說可笑不可笑?”小四說:“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甭搭理他。”
這时候,刚才咬了吴秋遇手臂的孩子被那妇人领着找了過来。妇人把孩子按倒在地,自己也跪在吴秋遇面前,說:“宝儿,快,给恩公磕头。多谢恩公救了我的孩子。”众人全都愣住。吴秋遇愣愣地看着他们:“我几时救過他了?”妇人說:“刚才他不是在你胳膊上咬了一口么?”吴秋遇說:“是啊,我也沒怎么着啊。”妇人說:“在那之前,他疼得满地打滚。咬完你之后,他很快就不哭了,刚才跟我說,他肚子已经不怎么疼了。還不是你救了他么?”众乡亲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白胡子老头也捻着胡子细细打量吴秋遇。只有黄大夫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是不信。
吴秋遇轻轻拿起孩子手臂,摸了摸他的脉搏,又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一时想不出道理。忽然小四冒出一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妇人扭头骂道:“呸呸呸,小四子,你就不能盼着宝儿好啊?”白胡子老头招手道:“宝儿,你過来,让我看看。”妇人把孩子领到桌前,把他的手臂送了過去。白胡子老头摸了一下宝儿的脉搏,忽然眼前一亮,惊喜道:“果然是好了!”众乡亲无不喝彩称奇。黄大夫楞了一下,仍是半信半疑,但是张大夫已经摸過孩子的脉,自已又不好再去摸。
小四忽然问道:“這药方用不用改?要是不改,我就进城买药了。”白胡子老头拿着药方对黄大夫說:“黄大夫,按說這药方是沒問題。只不過按這位小老弟的說法,把黄芪换成地锦,效果应该更好。你看,咱们是不是……?”黄大夫见众人都已心服,接過药方又仔细看了看,轻轻叹了一口气,說:“就按您說的办吧。本来就沒問題,改一下也沒啥大不了。只是我得重新再写一张了。”
白胡子老头把吴秋遇叫到面前,轻声问道:“小老弟,你也是個大夫吧?不知你师承何人哪?”吴秋遇說:“我不是大夫。我师父死了。我不說了。”想起师父,他又不禁黯然。白胡子老头說:“既然小老弟不想說,老朽也不勉强。看来是你的血救了宝儿的命,想是有特殊来历吧。”吴秋遇說:“在山裡住几年,草药尝了不少。我的血就有药效了?”吴秋遇自己都难以置信,他還一时沒有想到贺兰映雪。白胡子老头点了点头,說:“嗯,定是如此。如今這一带闹疫病,已经死了不少人。這裡還有一些危重病人,如果他们也像宝儿一样,有幸得到小老弟的救助,那就可以少死几個人了。”吴秋遇明白他的意思,大方說道:“你们可以用我的血,我不吝惜。”白胡子老头大喜,站起来說道:“难得小老弟如此仗义仁慈,老朽這裡代乡亲们给你施礼了。我這就整理危重病人名单,按照病重程度列出顺序,优先救治。”
白胡子老头开列了一個长长的名单。吴秋遇割开手臂,就地往碗裡滴血。白胡子老头接取了半升之后,赶紧给吴秋遇止血包扎。吴秋遇說:“還可以再放。”白胡子老头摆手道:“不可,不可。看你身子本来就虚弱,取了你這么多血,老朽已然是不忍。再放你可就危险了。”吴秋遇无心与他争辩,于是作罢。
离开的时候,吴秋遇悄悄把宝儿他娘叫到一边,对她說:“我還想再出点血,你帮帮我。”妇人忙說:“刚才张大夫不是說了么,你身子虚弱,又已经失了那么多血,不能再继续了。”吴秋遇找個地方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說:“我是個要死的人了,留着這一腔血也沒用,還不如拿出来救人。”妇人一愣:“你活的好好的,怎么說這种话?”吴秋遇說:“反正我是就快要死的人了。就算你们不用我的血,我也是要死的。”妇人一时乱了方寸:“怎么会這样?你可是個大好人啊,应该长命百岁的。”吴秋遇苦笑道:“我是個不祥之人。跟我熟悉的人、对我好的人,都死了。我活着也沒什么意思了。”妇人又劝了几句,终究无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吴秋遇說:“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劝了,帮帮我吧。如果我的血還能救活几個人,也算是赎還我的罪孽了。”說着他殷切地望着妇人。妇人继续苦劝。吴秋遇說:“你要是不肯帮我,我现在就去吊死。那這一腔血就白白浪费了。”妇人顿时沒了主张,但终究還是不忍看着恩人寻死。吴秋遇看了看她,摇了摇头,无力地笑道:“我跟你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死呢?就像你說的,我是個好人,我還要长命百岁呢。”妇人听了转忧为喜,轻轻拍着胸口,說:“你吓死我了,刚才說得跟真的似的,害我担心了那么久。”吴秋遇說:“你去拿盆吧,我想再多少献一点血。”妇人說:“用的着盆儿嗎?碗就可以了吧,刚才你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了,這回可不能太多了。”吴秋遇說:“我喜歡用盆,看着豪爽。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可不想白白送命。”妇人点了点头,回家去取了一個干净的盆来。吴秋遇說:“找個安静的地方吧。一会放完血,我得歇一会,不希望有人打扰。”妇人說:“干脆去我家吧,累了可以睡一觉,我們娘儿俩照顾你。”吴秋遇說:“我可不喜歡去别人家裡。還是外面凉快。找一個通风好的地方就行。”妇人点了点头,把吴秋遇扶到一個僻静的地方。吴秋遇說:“你家宝儿该用药了,你先去照顾他,過半個时辰再来看我。”妇人心裡也记挂着自己的孩子,扶吴秋遇靠着大树坐好之后,就匆匆去了。吴秋遇看着妇人走远了,忍痛揭开伤口,开始往盆裡滴血。脑子裡回想着以前的种种情景,想到了师祖爷爷,想到了师父,想到了柳大叔,想到了小灵子,想到了如梦……吴秋遇泪如雨下。
小半個时辰以后,妇人安置好宝儿,快步回来找吴秋遇。“恩公,我回……”妇人话沒說完就惊叫起来,“恩公!快来人哪!恩公死了!”盆裡的血已经快满了。吴秋遇仍然背靠大树坐着,头却已经歪了下去,手臂還在往盆裡滴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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