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却淡淡道:“无事,查案时不小心磕碰了。”
知雪自嗅了嗅那指尖药膏的气味,知道是好药,才松了口气。
又颇有些赌气說:“早知道我就跟着去了,偏偏那梁统领是個死脑筋,說什么金雀卫皆是些男儿,我跟着去不方便。”
“外头那些随从一個赛一個的笨,”
“我人都是在战场死人堆儿裡捡回来的,学医便是捡着战场上的男人尸体学的,死男人都不怕,怕什么活男人。”
“下次再不肯听他们的了,只放你一個人去吃亏受罪。”
說着,絮絮叨叨替他在木桶裡添上几味驱寒的药。
沈鸢听了颇有几分好笑。
隔了一会儿,却低声道:“也……還好。”
“不算受罪。”
知雪愣了一愣。
能从沈鸢口中听到這话,便已是开心的意思了。
沈鸢自己盯着自己浸泡在药汁裡的指尖发呆——他到现在指尖儿都欢喜得发热。
与因读书被夸,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分不清是因为卫瓒做不到而他做得到。
還是单纯因为所学所知、继承父亲的一切终于能被人得窥一二。
那股子出风头的喜悦就一阵阵在他心尖发抖、在指尖发颤。
又教他有些心慌,反复想自己言行可得体,在卫瓒面前漏了怯沒有,最终還是一言不发。
只把整個脑袋都沉一半到水裡去,只露出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睛来。
知雪见他這般,却是开心笑了一声,一双眼笑得跟弯弯月牙儿似的:“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什么都沒有咱们公子高兴重要。”
他怔了怔,又有些红了耳根:“也沒多高兴。”
隔了一会儿,知雪又說:“那公子回来怎的不见個笑模样,我還道谁给您脸色瞧了呢。”
沈鸢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黑,嘀咕說:“那是另外的缘由。”
卫瓒這夜怎么也睡不着。
分明是在城外跑了一天,应当是身心俱疲,可他独自倒在床上,一阵倦意,却又始终睡不着。
他曾经以为卫锦程死了,他便能睡得着了。
只是并沒有。
他便想,兴许得安王死了,他才睡得着。
可今日见了安王,他才发现,他怕得并不是哪一個人,而是更怕眼前的才是一场梦。
怕的是他一觉醒来,一切都早已過去了,尘埃渺渺、阳光荡荡。
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他闭着眼睛躺了许久,干脆一翻身点了灯坐起来,写了封信,给宫裡头的皇后娘娘。
向自家亲姑母哭穷,道是差事难办,手下无人。
问他爹手下的人能不能分他两個。
他爹多几個少几個問題不大,他却是又要办差又要念书的可怜人。
写得那叫一個睁眼說瞎话。
写完心知回头又得挨他爹一顿好揍。
但手底下只随风几個实在也是不好办事,遂将笔一搁,正欲唤人进来,却听得门外随风敲门道:“主子。”
他道:“进来說话。”
随风便拎着一個小丫头走過来,揉着眼皮嘀咕道:“抓到一個小奸细,沈公子院儿的侍女,叫怜儿。”
“门口探头探脑好几天了,跑得還快,今儿让咱们换班的时候给抓了個现行。”
他笔一顿道:“你们抓她做什么?”
他早就瞧见這小丫头了,沒事儿就過来转转,想来就是沈鸢派来刺探敌情的。
随风理直气壮:“主子,眼看着也要季考了,咱们不能泄露军机啊。”
他心道狗屁的军机。
见那叫怜儿的小姑娘不過十二三岁,還是一片混沌的孩子气,便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近前来。
颇有些好笑地问:“怎么,你家公子怕我偷偷读书习武?让你来打探?”
怜儿不說话。
随风便训她:“你晓不晓得自己是谁家的人,平日裡都是吃得谁的饭?怎的胳膊肘朝外拐呢?”
怜儿犹豫了一下,乖乖点了点头。
却又摇了摇头。
却說:“今儿是让我来瞧瞧您……是不是不舒服的。”
“所以才走得近了点。”
往常怜儿都是在门口远远望一眼灯火就跑的,才不敢跑到這前院来。
他怔了一怔。
哪還不知道那小病秧子是疑心他,又忍不住关心他。
倒不自觉有些耳热了,一时說不出话来。
不自觉又想起轻轻按在他头上那只手。
想了一会儿,倒起了些兴致来,便示意随风抓些银钱過来。
那怜儿不知所措地瞧着他,也不敢接。
随风便将那银钱放桌上。
他懒洋洋說:“回去就告诉你家公子,我已睡下了,這边儿一点动静都沒有。”
“也劝他早点儿睡,知道嗎?”
怜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又用笔杆子敲了敲桌,半是玩笑說:“收着拿去买些点心吃,每晚照常到院子口,自有人领你過来。”
“每日记着点儿你家公子几时入睡就医,說了些什么跟我有关的话,也好好记着。”
怜儿不敢收,也听不懂。
随风便道:“就是反间计,要你两面做奸细,好好瞧着点儿沈公子。”
又道:“怜儿,你這已是侯府的叛徒了,可得晓得戴罪立功的道理。”
這小姑娘父母皆是侯府人,也不晓得自己怎的就做了侯府叛徒,迷迷糊糊让随风吓唬着应了,又受了桌上的贼脏,小声說:“那這事儿……也不能同公子說?”
随风恨不得戳她脑袋:“都說了奸细奸细的,你若說了,哪還叫什么奸细。”
怜儿诺诺应了。
他瞧了随风一眼,心道别管随风理解成什么样,反正人已教明白、事儿办成了就是了。
他忽得又想起一事,令随风退下。
自压低了声音跟那小姑娘說:“你家沈公子素日熏過香的物件儿,挑個不打眼不值钱的送来。”
小姑娘懵懵懂懂瞧着他。
他寻思着沈鸢房裡头好些香囊香球的,都是让那侍女混着药熏的,虽与沈鸢身上的气息不大一样,却总是能睡得香甜些。
先头沈鸢送回来那件斗篷让他污了,总得用些别的物件儿顶上。
小孩子也知道银钱好,怜儿偷偷摸了摸怀裡的银子,高高兴兴点了点头,跑了。
待随风也拿着信出去了,他便懒得读书了,倒是随手抽出一张纸来胡乱勾勒。
竟勾出一副衣衫半解的美人图来。
国子学裡教画,他還得過博士的夸奖,說他颇有灵气,只是在這上头不甚用心。
谁知此刻却不知不觉画了一個多时辰,画中人伏身在锦缎绫罗之间,衣裳堆叠在手肘处,却只画出了小半個精致的脊背,连一分颜色也无有,只线條变幻便见艳色。
他依稀知晓自己画的是谁。
也分明晓得自己不该画出這样的东西来。
他素来恣意任性,在京中走鸡斗狗、无法无天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也从未觉得有什么。
這一刻却是心虚之至。
却不敢细去想什么,只一笔一笔勾上去,便连指尖都热了起来。
最后笔尖沾了一点练字批红的朱砂。
犹豫了再三,只轻轻点了一点。
落在右肩上的一点红痣。
便像是点在了他自己的心尖儿上,将处处都晕染得红了,连嘴唇都透出了血色,垂下头来,一寸一寸接近着自己陌生的欲念。
幽闭的车。
紧攥着柔软车帘的手。
胭脂色的耳垂。
因为车外一两声言语而慌乱的不能自持。
他越发想吻上他肩后的一点红色。
却忽得听外头随风轻轻敲窗:“那小丫头說,沈公子已睡下了。”
他這方才如梦初醒,“嗯”了一声,說,知道了。
又听窗外随风几分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那小丫头有东西要给您。”
便从窗口递了個篮子进来。
他心道是什么东西。
却瞧见叠的整整齐齐雪白一叠衣裳。
他指尖一捻,跟他身上的裡衫一個料子,侯夫人专门挑来给他们做贴身衣裳的。
好家伙,這小丫头,把他家公子熏笼上熏着的贴身裡衣给弄来了。
要說不打眼吧,沈鸢肯定不止這一身。
在侯府也的确不值什么。
就是……
他看了看画,看了看手裡的衣裳。
又看了看窗外随风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
要說他其实不是這個意思。
有人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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