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
纪天明顺着周嘉荣的视线也看到了包袱,心一惊,连忙道:“刚收拾到一半,下去倒水给忘了,屋子裡比较乱,大人請坐!”
說着就要去收拾东西,却听背后突然传来了周嘉荣笃定的声音:“你准备带沉雪悄悄离开成化县!”
纪天明伸出去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半晌,回头看向周嘉荣道:“大理寺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過你们的眼睛。”
周嘉荣笑而不语,這個太好猜了。纪家村离兴庆镇不远,若說是第一天出狱,家裡還沒收拾好,只能在客栈将就一宿,可以理解,但既然只住一两晚過度,完全沒必要带這么多行礼,甚至连书都一块儿带上了。
所以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纪天明准备带着纪沉雪离开家乡。
可故土难离,纪天明又沒高中又不经商,才刚出狱就仓促跑路,无疑更是从侧面证实了他的猜测。
纪天明见已被周嘉荣戳穿,苦笑了一下,拱手郑重行礼,也顺势岔开了话题:“今日小生能脱困,全仰仗大人。大人救命之恩,小生沒齿难忘,他日一定报答……”
“别他日了,就今天吧,将你所知道的都說出来,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周嘉荣截断了他的大打哈哈。为了瞒過张德成,他可是绕了好几十裡地才回到兴庆镇的,跑了一天,现在也沒功夫跟纪天明兜圈子。
纪天明似乎很少遇到周嘉荣這样直白、锐利、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嘉荣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砰的轻响,這一声仿佛砸在了纪天明的心上,他瞳孔骤然一缩。
“這個問題很难回答嗎?”周嘉荣不紧不慢地问道。
不是难,而是跨出這一步,他就再也沒有回头路了。生死皆不由己,他便罢了,可沉雪還那么小,若是被他牵连,只怕也难逃一死。只是他的不白之冤,几個月的牢狱之灾,這些都算了嗎?
心裡挣扎了许久,纪天明最后垂下眼睑道:“大人,此案已破,你也算立了功,不如见好就收,风风光光回京,何苦非要把自己拖进泥淖中呢!”
周嘉荣好笑地看着他:“你若真不想說,真心想劝我别管,那应该是矢口否认,守口如瓶,這么說一半,留一半,故意吊人胃口,有什么意思?纪天明,有什么话直說便是。”
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纪天明沒有丝毫的不自在,相反,双眸甚至比先前更明亮了,灼灼地看着周嘉荣道:“大人,小生有一事不明,大人是如何起了疑心的?”
這是還不相信他!
周嘉荣竖起了食指:“目前疑点有三。尸检结果太草率了,女尸系被人从背后砸死,颈椎骨裂开,如此简单的事也能搞错?更何况昨日那两個老夫妇来认领女尸,說他们的女儿未曾出嫁,女尸生前又未遭受過侵犯,应是完璧之身才对,钱氏已为人妇,显然不是同一人。如此简单的疑点都能视而不见,你說是他们太蠢還是故意为之?”
“其二,抓捕纪天元那日,有人给他提前通风报信了。我們去的时候,他家中饭堂還有不少饭菜,两副沒来得及收拾的碗筷,說明应是吃饭时突然接到了消息,连桌子都来不及收拾,便仓皇出逃了。我当时摸過碗碟,都已经冰冷,又悄悄让刘青安排人去厨房看過,锅裡剩下的米饭也凉了,這說明我們到达兴庆镇前他就已得了消息,并非我們敲门惊动了他,他才从后门逃跑的。而抓捕纪天元是临时起意,知道這事的只有我带来的人和张大人及县裡的衙役。我带的都是京中人氏,在成化无亲无戚,也无利益纠葛,他们不可能暗中给纪天元传递消息,問題便只能出在县衙那边了。”
“其三,昨日那对老夫妇到县衙认领尸体,說女儿玉菇是下山到镇上卖山菇失踪的,可玉菇是良家女子,鲜少下山,生前也未曾受過侵犯,纪天元如何能得知她背上有颗跟钱氏位置很相似的痣?”
纪天明凝神思考:“大人,您的意思是昨日那两名老夫妇是在撒谎,死者并非他们的女儿玉菇?”
周嘉荣点头:“我已让老于去山上探查,是与不是,明日便见分晓。”
纪天明這下对周嘉荣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次躬身行礼道:“大人心细如发,实在令小生佩服。”
周嘉荣摆手,看向他:“现在能将你所知道的說出来了嗎?”
纪天明握紧了拳头,看向周嘉荣:“大人,兹事体大,若是一旦涉及,恐就沒回头路可走了,顺利则能破获大案,让大人扶摇直上,但若不幸,也可能会不明不白的掉了脑袋,還被人泼一盆脏水,身败名裂,大人可想好了。”
這是担心他兜不住嗎?
周嘉荣为了给纪天明吃颗定心丸,招了招手,对刘青說:“把圣旨拿出来。”
刘青从包袱裡取出一长方形的描金黑匣,从中取出明黄色的圣旨,递给了纪天明。
纪天明连忙跪下接過圣旨,看完之后,震惊不已,连忙磕头,說话都有些磕磕绊绊:“三……皇子殿下,小生不知是殿下,多有怠慢,還請殿下恕罪!”
周嘉荣摆手:“起来吧,這次我是奉旨南下办案,代表的是大理寺,在外面你叫我公子即可。纪天明,现如今可否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相告?”
纪天明猛点头,他先前是担心周嘉荣的身份兜不住此案,但如今既已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那這顾虑也沒了。他用力点头,說出了藏在心底已久的猜测:“公子,小生怀疑,小生之所以有這场牢狱之灾,還险些丢了性命,是因为牵扯进了科举舞弊案中。”
虽然心裡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可从纪天明這裡证实此事,周嘉荣還是惊得站了起来,严肃地看着纪天明:“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科举舞弊,那是要掉脑袋的,纪天明你有何证据?”
纪天明抿了抿唇道:“公子,小生目前手裡并沒有证据,但請公子听完,便知小生這猜测有沒有道理。”
周嘉荣点头,示意他往下說。
這事要从七月中旬說起。
中元节的第二天是曹旺的生日。曹家是大同府有名的富户,家裡生意涉及钱庄、赌场、布庄,听說在京城都有铺子。他家姻亲也多是是富贵人家,当日宴請了不少宾客,曹旺的书生朋友们自都在受邀之列。
大家在曹家大院子裡把酒言欢,畅想八月的秋闱,期待能够高中一朝跃上龙门。
酒過三巡,纪天明有些不胜酒力,便借口要上茅房,躲了出去。方便完后,他脑子還有点晕乎乎的,不想再继续喝了,便准备去曹旺的书房裡休息一会儿,醒醒酒。
他们几個好友,相交甚笃,来往多年,书房都是对彼此开放的,還经常在书房中谈经论诗,谈到兴起,有时候干脆在书房聊到天明。
因此,這次纪天明躲去曹旺的书房,也不觉得有什么,殊不知,却给他招来了大祸。
纪天明进了书房,稍微醒了一点酒,便饶有兴致地准备从曹旺的书房裡找本书来看看。几個朋友中,曹旺家最富,因此藏书也是最多的,有不少孤本的手抄本。
他走到书桌前看到一本感兴趣的书,准备拿起来閱讀时,却从中掉下来一张折叠好的纸,纪天明捡起来发现上面有一行行的字“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害有甚于加赋论”、“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义”……
這不是他们经常学的经义策论嗎?酒還沒彻底清醒的纪天明,脑子极为亢奋,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策,一时兴起,提起毛笔在空白的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正写到兴奋处,门忽地被推开,曹旺和袁亮走了进来。
“天明,你怎么躲到這裡来了,让我們好……”曹旺的话在看到他写的那篇文章后戛然而止。
偏偏纪天明還因为醉酒,脑子不是很清醒,边继续边笑着說:“曹兄,一时兴起,用了你的纸笔,還請见谅!”
曹旺回過神来,连忙說道:“哪裡的话,咱们兄弟,何必分這么清楚。大家都在等你呢,走,今天喝個不醉不归,我今日過生辰,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啊!”
随后纪天明便被拉了出去。
等第二日醒来,他也未曾将此事太当一回事。毕竟秋闱临近,学子们都在认真念书,试图根据往年的秋闱试题揣测今年会考什么,曹旺家人脉甚广,能搞到一些他们不知道的试题也沒甚稀奇的。
可直到他入狱,袁亮背刺,作证污蔑他,他才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他跟袁亮无冤无仇,相交多年,袁亮为何要害他?
嫉妒?秋闱全省的秀才都可参加,铲除了他,袁亮也未必能够中举。为了這点微乎其微的可能,处心积虑的陷害他,实在沒必要,因为若是真相揭穿,袁亮做伪证一事会被重罚,除了挨板子,秀才功名也会被革去,此生都与科举无缘。
代价太大了,袁亮不会這么蠢!
而且审案過程中,一切证据都指向了他。砍掉女尸脑袋的刀是他前几日亲自买的,還有族人和同村的邻居亲眼看到他当晚回去,又有袁亮這個好友痛心疾首地戳穿他的谎言,這一连串的证据将他钉得死死的,完全沒有翻身的机会。
纪天明感觉有一张无形的巨網捆住了他,铁了心要弄死他。
他左思右想,想了许久,也不曾想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谁,阻了谁的路,让人這么恨他。直到有一日听两個狱卒聊天,說起今年他们成化县出了好几個举人老爷,而且還有一個是第二名的亚元,所做的文章大受上面赞誉。
从两個狱卒的议论中听到袁亮高中,還得了亚元的消息,纪天明愣住了。
作为多年好友,彼此做的文章是什么水平,都心裡有数。袁亮的学问一般般,幸运一些能考上,倒霉一些就很可能中不了。
可這次却中了全省第二名,纪天明突然想起那天在曹旺书房看到那张纸,心裡隐隐有了猜测。
要陷害他,让他锒铛入狱,蒙冤受死,家境只比他好一点点的袁亮沒有這么大的力量,他背后必然有人,而那個人呼之欲出。
纪天明沉重地叹了口气,自嘲一笑:“若小生所料不差,今年的秋闱试题便是那天醉酒后小生在曹旺书房中所看到的。自从小人被关进牢房后,以前的朋友都跟小生划清了界限,除了在秋闱之前匡正一来探望過小生一回,秋闱后便不曾有人去過,公子一查便知。若小生所說的题目能跟今年秋闱的对得上,此事便有十分的把握。”
周嘉荣轻轻点头:“曹旺的学问怎么样?”
纪天明沉默少许道:“我們几個朋友中处于最末,他今年也高中了!”
肯定的语气。
周嘉荣相信了七八分,如此一来,便說得通袁亮的动机了。
袁亮想必也看到了那张纸,而且他比纪天明更聪明,早早意识到了那张纸上的题目是今年秋闱的考题,便向曹旺投了诚。
曹旺见纪天明一直沒有就此事找自己,心裡定然不安,不管是纪天明揣着明白装糊涂,還是真沒察觉這事,都不能留了。因为,纪天明若是心知肚明,那无疑是落了個大把柄在纪天明手中,若纪天明沒察觉,但等上了考场,一看到试题便什么都知道了,若是当场拆穿,他就完了。
为了保险起见,自然是除掉纪天明最佳。
可纪天明是秀才,有功名在身,又结识了一群书生,若是不明不白地死了,這些读书人定然要求官府严查,万一闹大了,引起上面的怀疑就不妙了。不若给他泼盆脏水,陷害他,让他身败名裂,死了也沒人替他伸冤。
這個计策果然奏效了,若非纪沉雪小小年纪跑到京城告状,他们還真得逞了。
不過這些都是自己的猜测,想要揪出這些蛀虫,還需要证据。
周嘉荣对刘青說:“去向店家借些笔墨過来。”
很快笔墨送上门,周嘉荣将這推到纪天明面前:“你的学问应该在曹旺和袁亮之上,当时即兴作的那篇文章想必不俗,不若写下来,待后面驗證。”
纪天明也有這個猜测,袁亮他们可能用了他的文章。他提起笔,仔细回忆当初所作的文章內容,尽可能地复原。
等他写完,墨汁干了后,周嘉荣将文章收了起来,交给刘青,然后对纪天明說:“你明日還走嗎?”
纪天明对呆在成化县還是有些忧心,他抬头看着周嘉荣:“公子有什么安排?”
周嘉荣說:“乡试由翰林、大学士等文官到各省充任正副主考官,主持乡试。题目早早泄露,牵连甚广,远不是张德成一人所为,他顶多不過是這其中的一颗小棋子。”
张德成连乡试的卷宗都碰不到,又哪有那名大的能量,帮曹旺作弊。
纪天明点头:“公子所言甚是,此事必会牵连不小。”
“你跟纪沉雪商量一下,明日大清早,你们先以要回家为名,提前退房出客栈,在半路上等我們,届时一起去大同府。”周嘉荣說道。
曹旺和匡正一家都在大同府,去了哪裡,找匡正一问问今年乡试的题目,便知曹旺是否提前知道了题目。若猜测属实,那再查曹家的关系網,顺藤摸瓜,便可揪出幕后之人。有了证据,交到朝廷,定然会对這些人严惩。
纪天明听到周嘉荣的安排松了口气。虽然已经出了牢房,可袁亮和曹旺都高中了举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心裡颇忐忑,怕這二人還会对他下手,因此才会做出留在镇上,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开溜。
现在周嘉荣愿意掩护他们,带他们兄妹一起走,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多谢公子!”
周嘉荣起身:“时候不早了,早些睡,明日天不亮咱们就走。”
翌日清晨,天麻麻亮,還沒来得及出发,老于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第一時間向周嘉荣汇报:“公子,那两個老夫妇說谎。他们的女儿确实是七月底失踪的,但据山民所說,好像是山上采蘑菇失踪的,当时村裡還组织了青壮年上山搜寻,找了整整四天,都沒找到人,這才只能作罢!”
难怪那老两口哭得這么伤心呢!原来确实丢了個女儿。
他们是可怜,但冒领尸体,让别人的女儿死的不明不白,就甚是可恶了。
周嘉荣颔首:“我知道了,正好咱们要去大同府,你也一道。去了大同府后,咱们分开,你领着几個人去城裡打听,尤其是打听打听曹家有沒有在七月的时候失踪過年轻女子。”
既然成化县贴出了告示,一直沒人来认领尸体,最后還出现两個冒名顶替的家伙,张德成也不怕拆穿,那說明,死的那具女尸很可能不是成化县人。
而作为幕后主使之一的曹旺嫌疑最大,因为他的关系人脉最广,要找到一個跟钱氏一样背后有痣的女子并不难。
老于记下,一行人便出发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买了两车布匹,扮作行商,一路向北,绕過成化县,直奔大同府而去,星夜兼程,第二日方才到达大同府。
而這时候,张德成也接到了消息:“失踪了?他们兄妹沒回纪家村嗎?”
来人苦笑着說:“不曾。前日,他们說家裡死了人晦气,不想住,便收拾了两件衣服,去住了客栈。听客栈掌柜的說,昨日清晨,兄妹俩便离开了客栈,准备回家叫人修缮打扫房屋,小的问過了,不少人看到他们兄妹二人离开兴庆镇的,并未租借马车,只靠双腿应该走不远才对。”
纪沉雪年纪小,又是個弱女子,這么冷,一天能走几十裡?途中不需要休息,吃东西嗎?
张德成皱着眉头:“走不远,那找到人了嗎?”
来人轻轻摇头:“小人已经派人骑马在他们走的那個方向追了五六十裡,每逢集镇便下马询问,皆沒有人见過他们兄妹。真是奇怪,他们兄妹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废物!”张德成气得踹了他一脚,“安排人盯着纪家村,再派人去大同府找找。沒多少钱,又带着個小丫头,他走不远的,躲過這一阵子总要出来。這次给我好好找,找到了不要声张,派個人跟着他们,速速回来报告,不许擅作主张,若再坏了本官的事,小心你的脑袋!”
来人赶紧领命而去。
等人走后,张德成焦急地在屋内踱来踱去,心裡甚是不安。纪天明跑得太快了,一出狱就跑得不见了踪影,而且還做出要回家的假象欺骗掌柜的,肯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吃了這么大個亏,還差点掉了脑袋,如今又被逼得背井离乡,纪天明肯定不甘心。若是他跑到京城将此事捅了出来,别說這顶乌纱帽了,自己這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拦截住他,绝不能让他上京。
张德成大步到书房,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管家:“安排两個信得過的人,分别将這两封信送到大同府,一定要尽快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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