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

作者:劉和平
旨意命徐階到裕王府議處浙江大案,徐階的轎子還在路上,內閣三騎已經將消息飛告了裕王高拱和張居正。

  今日中元,裕王朝祭了祖先,這時依然朝服在身,便立刻來到了書房,高拱和張居正也已經袍服儼然等在這裏。

  常言道等人最久,何況這時等的是口銜天憲的徐階,等的是期盼已久的朝局變化!三人默默地坐着,徐階兀自未來。

  “我想起了賈島一首五絕。”裕王終於忍不住了,望向高拱和張居正,“兩位師傅猜猜是哪首詩。”

  高拱和張居正碰了下眼神,當然是那種已經猜到的眼神。

  高拱興奮地站了起來:“太嶽,我們倆同時念,看是不是王爺想起的那首詩。”

  張居正也跟着站了起來:“好。”

  兩人用眼神合了一下節拍,同時唸誦起來:“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似君,誰爲不平事!”同時唸完,兩人又同時望向裕王。

  裕王早已被二人鏗鏘的聲調激昂的神情感染得激動不已,倏地站了起來:“來人!”

  那個王詹事在門外出現了:“王爺。”

  裕王:“再去看,徐閣老到哪裏了。”

  王詹事:“是。”立刻又消失在門外。

  裕王不再坐了,離開書案來回走了起來:“‘越中四諫’、‘紹興七子’,還有那麼多忠耿之臣,都算得上我大明朝的利劍了,一把把都折斷於奸臣之手。沒想到國之利器竟然會是一個海島的舉人!”

  高拱立刻接言:“這個功勞首推譚綸,當然還有太嶽那封書信!今日說實話,當時你們舉薦那個海瑞,我還有些不以爲然。知人者智,我不如你們。”

  張居正:“高大人,晚生接着你的話再說一句,不知高大人聽後能否見諒。”

  高拱:“說!”

  張居正:“高大人並非無知人之智,而是無自知之明。”

  高拱的臉色立刻變了。

  裕王也變了臉色,責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接着說道:“要說我大明朝誰是國之利器,在下面是海瑞,在朝廷便是你高大人!”

  高拱一下愣在那裏。

  裕王也慢慢明白了張居正的話音,緊張的面容緩和了下來,等着聽他說完。

  張居正:“居正所生也晚,這幾年得以參與朝議,多少次朝會之上,親眼所見,敢於跟嚴氏父子和那些嚴黨抗顏相爭的僅高大人一人而已。每次我都捫心自責,何以滿朝之上只有一個高肅卿!肅卿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裕王先就被感動了,慢慢望向高拱。

  高拱卻低下了頭:“張太嶽呀張太嶽,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說到這裏他擡起了頭,望着上方,“我哪裏算得上什麼國之利器。每一次與他們相爭,都能事後平安,是因爲我背後有王爺,我頭上還有皇上哪。靠王爺撐着,賴皇上護着,我得了個直言敢爭之名,而每次都於事無補。國之利器一名,唯海瑞可以當之,今後不要再安在我的頭上。汗顏!”

  有明一代,無論閹宦專權,還是奸相掌國,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氣在,後世有評,言與當時文官士人昌明理學心學關係巨大。尤其在嘉靖朝,王陽明“致良知”之說深入人心,陶冶了多少科甲之士。但心地光明多半還在於各人的秉性,如高拱,史稱其“以才略自許,負氣凌人”,然“心地坦蕩,真實不假”卻是天性。

  這一段自評自責的話說了出來,如此真誠,張居正當時臉就有些微微紅了。

  裕王更是心中怦然大動,深望着這位師傅,才突然感悟到自己平時總覺得對幾個師傅都親,但跟高拱又總是別有幾分不拘行跡,原來是高師傅那個真字讓自己覺得更親。感動之餘,眼睛望向了窗前茶几上高拱那個茶碗,徑直走過去雙手端了起來,向張居正遞了個眼色:“高師傅這番話我記住了。張師傅,望你也記住。”

  張居正連忙走了過去接過茶碗,轉身捧給高拱:“居正已拜徐相爲師,其實心中也早已認高大人爲師,礙於輩分,今日就行個半師之禮吧。”

  “又罵我。”高拱笑了一下接過茶碗,沒有喝依然放回到茶几上,“共事一君,忠心報國吧。”

  書房外腳步聲響了,裕王率先向門口迎去,高拱張居正也跟在身後走到門邊。

  果然是王詹事引着徐階來了。

  這邊裕王等三人閃亮的眼睛齊齊望向了徐階。

  徐階淡笑了一下,向裕王先微微一揖:“讓王爺久等了,二位久等了。”

  裕王已經伸出手將徐階攙了進來。

  “浙江的奏疏呢?”高拱的性急又露了出來,“先給我們看,閣老坐一邊喝口茶。”

  徐階從袍袖裏掏出了那份奏疏,雙手遞給了裕王。

  “徐師傅請坐,先用茶。”裕王雙手接過便走向書案抽出了裏面的供詞,“高師傅張師傅一起來看。”

  三人都站在了書案前,三雙眼睛都望向了裕王展開的奏疏。

  徐階在靠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王詹事在他面前放下了新沏的茶碗退了出去。

  “這不是半月前已經看過的那份奏疏嗎?”高拱已然嚷了起來,“徐閣老,海瑞昨天急遞的供詞呢?”

  裕王和張居正也望向了徐階。

  徐階剛揭開茶碗正準備端碗喝茶,這時又輕輕將茶碗放下了,望着三人。

  張居正最敏銳,問道:“海瑞的供詞是不是被淹了?”

  明朝的皇帝有一惡例,臣下上疏,若是自己不喜歡的建言,又無法降罪這個建言的臣下,便常常將奏疏留中不發。深宮如海,這份奏疏內閣和各部就再也看不見了,羣臣對此稱之爲“淹”。

  裕王和高拱也感覺到了,都緊緊地盯着徐階。

  徐階慢慢站了起來:“不是被淹了。”

  高拱:“那在哪裏?”

  徐階兩眼慢慢望向了地面:“被皇上燒了!”

  “燒了。”一陣不知多長時間的沉寂,高拱望着窗外說出了這兩個字,聲音很小,像是嗓子已經啞了,接着他茫然地望向徐階,“裏邊寫的都是什麼?”嗓音確實是啞了,是那種口腔和喉頭都已經沒有了津液後發出的聲音。

  張居正也定定地望向了徐階。

  裕王站在書案邊卻沒有看徐階,只是望着案面發呆。

  徐階擡起頭迎向高拱的目光,只是搖了搖頭。

  “海瑞的奏疏裏面到底是什麼,總得讓我們知道!”高拱用這般破啞的嗓子喊出這句話,臉已經憋得通紅。

  徐階這時既不回話連頭也沒搖,只是望着瘋了般的高拱。

  “不要問了。”裕王依然望着案面,聲調裏滿是淒涼。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還要不要了!大明朝的天下蒼生還管不管了!徐閣老,你總得給我們說句話。”高拱依然聲嘶力竭,儘管每個字嚷出來都是那樣艱難。

  “我說了不要問了!”裕王竟然在書案上拍了一掌,“逼死了徐閣老,他也不能說,知道了裏面寫的是什麼對你有什麼好!對我們又有什麼用處……”說完這幾句裕王已然冷汗涔涔。

  高拱喉頭一哽,懵在那裏。

  張居正慌忙過去扶着裕王想攙他坐下,裕王用兩手撐着案沿,不願坐下。

  徐階站起了:“不是我不願說,也不是我不能說。海瑞急遞裏到底裝的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嚴閣老司禮監也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

  三雙眼睛倏地又都望向了他。

  徐階:“昨日那份八百里急遞送到宮裏,皇上連封都沒拆開,今天當着我們便燒了。”

  這一聲霹靂更響了!是因爲三個人都立刻下意識地感覺到這一聲驚雷必然挾着電閃要落在哪個地方,是一棵大樹,還是幾棵大樹要被摧劈了!

  裕王撐着案沿的手鬆了,軟軟地坐了下去。

  張居正斟酌了好一陣子,輕聲問道:“王爺,閣老、高大人,我想問幾句話,可否?”

  徐階和高拱都望向了裕王,裕王:“問吧。”

  張居正對着徐階:“閣老,皇上燒的那份急遞,封口蓋的是哪幾個人的印章?”

  徐階:“只有海瑞一個人的印章。”

  張居正一怔:“趙貞吉也太世故了,譚綸爲什麼也這樣?”

  高拱立刻明白了,吼道:“不是世故,而是無恥!當初叫人家衝鋒陷陣,於今我們自己的人在背後射人家的冷箭!他們不要臉,我高拱還要這張臉。這次要是朝廷放不過海剛峯,除非先殺了我!”

  裕王震了一下,望向高拱:“這、這是怎麼說?”

  “昭然若揭了,我的王爺!”高拱已然十分激動,“我大明到當今皇上已歷十一帝,奉旨辦案的官員審訊的供詞連封也不拆便當着閣揆燒了,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供出裏面事情的人肯定要殺,審出供詞的人還逃得掉嗎?這一燒,皇上不下旨殺海瑞,嚴嵩他們也會找碴要了海瑞的命!”

  裕王已然有些支撐不住了,怔怔地望向徐階:“皇上怎麼說?會是這樣嗎?”

  徐階:“肅卿和太嶽的擔心不無道理。”

  裕王:“皇上到底說了什麼?”

  徐階:“天心仁慈,皇上倒是說了,這一次除了鄭泌昌何茂才還有尚衣監巾帽局針工局幾個爲首的宦官絕不能饒,其他的人一個不殺,一個不抓。”

  裕王喘了一口氣,望了高拱張居正一眼。

  高拱和張居正依然望着徐階,知道他的話還沒說完。

  徐階:“可正如肅卿所言,嚴閣老不甘心。他奏請要抓海瑞放了的那個齊大柱,說是此人大有通倭之嫌,在胡宗憲身邊必然釀成巨患,皇上准奏了。”

  高拱:“接着下來就該抓海瑞了!徐閣老,不是晚生該說的話,他敢在皇上面前如此顛倒黑白,你老就連一句話也不敢說嗎?”

  徐階:“我是不敢。供狀都燒了,毀堤淹田,暗中通倭都不能提了。我還敢說什麼?殺了他們兩個封疆大吏,只抓了一個海瑞平反的小民,皇上立刻準了奏,我還能說什麼?”

  “那就叫趙貞吉譚綸再徹查!”高拱十分憤然,“一個號稱泰州學派的心學名臣,一個自稱能披肝瀝膽的國士!鐵證如山的事情,現在弄得只能殺兩個鄭泌昌何茂才,連嚴世蕃一根汗毛也沒傷着。海瑞兩次硬頂,高翰文王用汲也都願意挺身出來擔當,他們卻賣了海瑞,羞不羞愧!”

  趙貞吉是徐階的學生,譚綸是張居正的摯友裕王的心腹。這一篙子掃下來,不只是徐階,就連裕王張居正都十分難受尷尬了。

  徐階閉上了眼睛。

  裕王也閉上了眼睛。

  張居正這時說話了:“高大人責備的是。不管有什麼難處,趙孟靜那裏我是寫過信的,而且說明了是徐閣老的意思,他一個字也沒聽,實難理解。譚子理爲何也這樣,他應該不久會給王爺一個交代。”

  “那就叫他們立刻明白回個話!”高拱望着裕王,“趙貞吉那裏徐閣老要親自寫信,譚綸那裏太嶽要寫信。奸黨未除,要是連海瑞都搭了進去,這個官你們當下去,我立刻辭職還鄉!”

  張居正:“如果真這樣,我跟高大人一起還鄉。”

  “該辭職還鄉的當然是我啊。”徐階慢慢站起了,“可有幾件事我還須稟告王爺交代二位。一是江南織造局今年的五十萬匹絲綢是織不成了,嚴閣老已經奏請讓鄢懋卿南巡兩淮的鹽稅,爲國斂財的同時不知又有多少要流入他們的私囊。老夫有負朝野之望不能扶正驅邪,但我信那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一件事。至於肅卿叫我給趙孟靜寫信,叫太嶽給譚綸寫信,愚以爲都可不必。趙貞吉和譚綸要是連一個海瑞都不保,他們也就連人都不要做了。眼下倒是另外有一個人我們得保。”

  三個人都望着他。

  徐階:“皇上已經下旨今日放高翰文出獄回翰林院復職。此人知浙江之事甚多,嚴家父子對他也是切齒痛恨。太嶽,你兼着翰林院學士,可以多跟他交往,將來必有可用之處。現在皇上正在等我們議出條陳,擬票呈上去。肅卿,你要還有什麼責備我的話,等我回奏了皇上再來受責就是。”

  “沒有誰能夠責備徐師傅。”裕王支撐着椅子扶手也站起了,“無須議了,高師傅張師傅一切都按徐閣老的意思辦。至於條陳,聖意已經很明白,徐師傅遵照聖意擬票就是。皇上問及,就說浙江一案辦成這樣,都是我身爲兒臣有負天恩,遺君父之憂,不忠不孝,有罪是我一人之罪,不要牽及實心用事的臣下。”

  三人相對悽然。

  徐階更是一股酸楚涌上心頭:“老臣知道該怎麼辦,該怎麼說。王爺,正午祭拜列祖列宗,老臣就不能恭與了。肅卿太嶽,你們身爲王府師傅參與拜祭吧。跪拜時代我向列祖列宗請罪。”

  張居正眼中有了淚星,悄然拿起了書案上趙貞吉譚綸那份奏疏裝好了,走過來雙手遞給徐階。

  徐階接過奏疏又向裕王一揖,轉身邁出那一步時竟然一個趔趄。高拱正在他身邊急忙一把扶住了他:“閣老,高拱不才,有冒犯閣老處,閣老只當我胡說八道就行了。”

  徐階望了望他,苦笑了一下:“我坐在這個位子,就該受這個責備。太嶽,你來攙我一把吧。”徐階這時確已心身疲憊已極,一下子顯出了老態。

  張居正連忙過來攙住了他另外一隻手臂,送他出了書房的門。

  高拱站在門內心裏也好不是滋味,回頭慢慢望向裕王,更是一驚。

  裕王站在那裏直淌淚。

  北鎮撫司詔獄關押高翰文、芸孃的那個院子的院門外,哐啷一聲銅鎖又開了。走進院門的竟是那兩個押送高翰文和芸娘進京的錦衣衛,進來後便站在院門兩邊,跟着進來的是黃錦。

  午時後了,驕陽當空,院子裏竟靜悄悄的,只有那根竹竿上曬着幾件已經乾硬了的衣衫。

  黃錦向着北面三屋望去。

  中間錄房是鎖着的,西邊那間屋的門關着,東邊那間屋的門也關着。

  黃錦:“人都在哪裏?喚出來,到錄房說話。”

  “是。”兩個錦衣衛答着。

  一個錦衣衛快步走到錄房前開了鎖,側立一邊讓進了黃錦,然後跟了進去。

  另一個錦衣衛左右望着兩間關着的屋門:“收拾了!收拾了!到中間錄房來!”

  東邊改作廚房的那扇門開了,芸娘出現在門口,懨懨地,一向梳理得十分整潔的髮髻這時有些蓬亂,一眼便認出了那個錦衣衛,直望着他。

  那錦衣衛曾受楊金水之託跟她在路上同行了一個月,見她時笑了一下:“熬到頭了,收拾了東西先到錄房來吧。”

  芸娘轉身從廚房裏拎出了一個布包袱,走出了門便望見了竹竿上還曬着的那幾件衣服,輕輕放下包袱,走了過去,先扯下曬在竿頭自己那件外衫。再去拿自己那件挨着高翰文衣衫的內衫時手停住了,怔怔地看了一陣子,終於掀開了高翰文那件衣服的邊幅,抽下了自己的內衫,走回包袱時順手便折了,再拎起包袱走到錄房邊那個錦衣衛身旁。

  那錦衣衛:“那位呢?”

  芸娘垂下了眼:“哪位?”

  那錦衣衛詭異地一笑:“高大人哪。”

  芸娘:“應在西邊屋裏吧。”

  那錦衣衛:“你們還一東一西,不住在一起?”

  芸娘擡起了頭:“要帶我去哪裏,我這就跟你們走。我的事不干他的事,他的事也不干我的事。”

  那錦衣衛辦過多少案子,抄過多少家口,既見過苦命人相濡以沫一起死的,也見過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見芸娘此時這般神態,說出這般話語,便盯着她:“你是怕他牽累你,還是不願自己牽累他?”

  芸娘沉默在門邊。

  錄房裏黃錦的話傳出來了:“怎麼回事,還不帶進來?”

  那錦衣衛立刻對芸娘說:“進去吧。”

  芸娘拎着包袱走進了錄房。

  那錦衣衛只得自己走到了西屋門口,這時門已經開了,高翰文站在門內。

  “恭喜了。”那錦衣衛向高翰文拱了下手,“收拾了東西,我們送高大人出去了。”

  高翰文:“去哪裏?”

  那錦衣衛笑着:“先去錄房吧,到了錄房就知道了。”

  黃錦在錄房等着高翰文。高翰文不認識黃錦,也不想多說話,只是靜靜站在黃錦的對面,等着他發話。

  芸娘手拎着包袱,站在一側微低着頭,從高翰文進來就沒有看過他一眼。

  黃錦:“你就是高翰文?”

  高翰文:“罪員高翰文。”

  黃錦從袍袖裏掏出了聖旨,慢慢展開:“上諭!高翰文聽旨!”

  高翰文這才驚了一下,撩起長衫跪下了。

  芸娘眼中也閃過一道驚疑,頭低着,卻顯然在專注地等聽聖旨的內容。

  黃錦宣旨了:“原翰林院修撰高翰文,實無經略之才,妄獻治國之策,所言‘以改兼賑,兩難自解’方略誤國誤民,朝議痛恨,朕思痛心!”唸到這裏黃錦略一停頓瞟了一眼高翰文。

  高翰文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卻無言語,等聽下文。

  芸孃的眼也難過地閉上了。

  黃錦接着宣旨:“姑念爾雖纔不堪用,尚心存良知,不與鄭泌昌何茂才者流同污,能體治下災民百姓之苦。朕秉承太祖高皇帝‘無心爲過,雖過不罰’祖訓,免究爾罪,着回翰林院仍復修撰之職。爾苟懷報國之心,則有成祖文皇帝《永樂大典》在,經史子集,從頭仔細讀去!欽此。”

  雷霆過後雨露突然降臨,春夢醒時已經恍若隔世,而昨夜與芸娘一番齟齬,現在也猛然覺到是牙齒咬到了舌頭。兩人都是一宿未睡,而芸娘今晨起來就再沒做飯,一枕無黃粱,已是分手時。高翰文磕了三個頭,高舉兩手去接聖旨,目光不禁望向側面的芸娘。

  芸娘卻身子一軟,突然暈在地上。

  黃錦:“怎麼回事?快去看看。”

  一個錦衣衛就站在她那一側,連忙挽起她的一隻手臂,捧住她歪在一邊的頭,看了看:“回黃公公,是中暑的症狀。”

  黃錦:“快掐人中!”

  那錦衣衛本就熟通此道,有了吩咐,大拇指便掐住芸孃的人中,立刻又說道:“還有飢餓的症狀。”

  黃錦又轉對另一個錦衣衛:“喂口熱水!”

  高翰文突然接言:“沒有熱水,我這去燒。”

  黃錦:“我呸,等你燒熱了水,人也沒了。端碗涼水來,不要用井裏的,用缸裏的。”

  那個錦衣衛奔了出去。

  黃錦已從書桌前走了過來,彎下腰端詳芸孃的症狀:“爲什麼沒喫飯,是鎮撫司沒給糧米嗎?”

  高翰文也已捧着聖旨站起了,立在一旁,知是問他,答道:“廚房裏有。”

  黃錦:“爲什麼不做?”

  高翰文哪裏能答,低頭默在那裏。

  端水的錦衣衛捧着一碗水進來了,過來便要喂芸娘。

  黃錦:“這不是喫的,端着待在邊上。”

  那錦衣衛便捧着水待在那裏。

  黃錦挽起了右手的衣袖,伸直食指中指在水裏浸溼了,一邊吩咐攙着芸孃的錦衣衛:“扶住她的頭。”接着便用食中二指在她的左頸部先用水輕颳了刮,接着夾扯起來。

  一把,兩把,三把,芸孃的頸上便顯出了紫黑色的一條!

  隨着一聲輕哼,芸娘悠悠醒了。

  黃錦:“莫動,還有兩處。”說着又去頸部的另一邊扯了幾把。

  又是一條黑紫。

  “扶住頭,後頸還有一處。”黃錦又轉到芸孃的背後,在她後頸脊椎處又扯了幾把。這才站起了:“坐着莫動,換碗水給她喝。”

  民間中暑救急,北人放血,南人扯痧,尤以揚州人精於此道。湖廣一帶扯得滿頸滿胸滿背,揚州人只要在頸部扯上三處,即可救人。黃錦就是揚州人,芸娘又是江南體,三把下來已然解暑。

  黃錦走到了錄房門口,那錦衣衛又已換了一碗水端了進來。

  黃錦望着午後的烈日:“日頭毒,可你們也不能在這裏待了。找把傘給他們打着,送到高大人府裏去吧。”

  芸娘已經強撐着自己站起了:“公公,你們讓高大人走吧。他走他的,我走我的。”

  黃錦回過了頭:“你說什麼?”

  芸娘雙手接過錦衣衛遞來的水喝了兩口,已經平靜:“我是鎮撫司的上差從杭州押來的,要是宮裏認爲我沒罪,我就回江南去了。”

  黃錦望了望芸娘,又望了望高翰文:“扯淡!老祖宗都交代了,高翰文莫非想棄了你?”

  芸娘:“公公誤會了,我和高大人素絲無染,說不上棄不棄的話。”

  黃錦:“你們還是生米?”

  太監口不擇言,高翰文和芸娘已然有些尷尬。

  芸娘低下了頭:“我說了,我和他素絲無染。”

  “這是怎麼說……”黃錦有些意外,望了望門外,又回頭望了望二人,“老祖宗可是打過招呼的,高翰文,你怎麼想?”

  芸娘不待高翰文開口連忙接過話去:“老祖宗真要可憐小女子,就請安排我搭坐一條官船送我回去。”

  “出去吧,先出去吧,出去了再說。”黃錦轉對一個錦衣衛說道,“今夜安排她到一個客棧睡一宿,她真要走,我也要請示了老祖宗再說。”說完走出了錄房。

  芸娘身子雖依然虛弱,已經提起了包袱,跟着走了出去,再沒看高翰文一眼。

  一個錦衣衛跟出去了。

  另一個錦衣衛看着高翰文:“高大人也快拿了東西走吧。”

  高翰文再擡腿時才驀地覺得腳下又沉又軟,幾步路竟如此漫長,走到門邊,滿目日光,只看見竹竿上曬着的自己那兩件長衫!

  從北鎮撫司詔獄出來,黃錦徑直去了玉熙宮復旨,回奏高翰文已經放了,又拽了個空隙在大殿門口悄悄將芸娘要回江南的事向呂芳說了,呂芳嘆了口氣,吩咐讓芸娘搭乘抓齊大柱的錦衣衛官船同去。

  這一路差使辦下來已是酉牌時分,當夜又是黃錦當值,氣也沒得喘,滿身臭汗又來到了司禮監值房。

  下午當值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辛苦。”

  黃錦取下了帽子,一個當值太監連忙接了過去。

  黃錦自己解着身上的袍子:“差使耽誤了,讓孟公公多當了半個時辰的值,明兒我也替你多當半個時辰,你趕緊去喫飯歇着吧。一身都臭了,快打盆水來!”

  那個當值太監替他掛好了袍子立刻奔了出去。

  那孟姓秉筆太監臉上笑着:“宣個旨去了好幾個時辰,一準是把那個高翰文送回家了。黃公公,忝在同僚,咱家服你的爲人,可也勸你一句,在這裏當差,也不能太菩薩心腸了。”

  當值太監已經端着一盆水搭着一塊麪巾又進來了。

  “罪過。”黃錦已然脫掉了內衫,讓那當值太監在身上擦着,“做了我們這號人想修成菩薩,十輩子以後的事了。救一條命算一條命吧。”

  那孟姓秉筆太監一向以沉默寡言見長,今天已是多說了很多話了,這時不再接言,只說道:“那我走了。”

  黃錦:“慢走。”

  孟姓秉筆太監走了出去。

  “我自己來吧。”黃錦待那當值太監擦了後背,在面盆裏又絞了面巾,便從他手裏把面巾拿了過來,自己擦脖子和前胸。

  “你出去。”陳洪的聲音在背後傳來。

  那當值太監慌忙低頭退了出去。

  黃錦的手停了一下,接着顧自擦着身子:“陳公公還不歇着?”

  “你不一直沒歇着嗎?”陳洪反問一句,走到他對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黃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麼碴了:“嗨。難得曬個太陽,也就宣個旨跑個腿罷了。司禮監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陳公公,當家的是你們,我們歇着不歇着都這樣。”

  “可不一樣。”陳洪說這話時臉色已經不好看了,“從太宗文皇帝開始,宮裏便定了鐵規矩,鎮撫司歸首席秉筆管,我現在就當着此職。今日你去鎮撫司,連個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說我是個當家的,又把我的家給當了,黃公公,這又怎麼說?”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我賠罪。”黃錦一邊說着,一邊照舊去絞面巾擦身子,“可當時主子萬歲爺給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門就看見了我,叫我去宣旨,說是立馬放人。我要再來請你陳公公的示,便違了主子的旨。沒辦法,只好先破一破規矩。陳公公要問這個罪,我認了就是。”

  “上有主子萬歲爺,下有老祖宗,我敢問你的罪?”陳洪早就摸清了底細來的,也知他會拿上頭來壓自己,這時並不動怒,“可鎮撫司那邊向我報了,主子的旨意裏只說放高翰文,沒說放那個女的。現在那個女的在哪裏?”

  黃錦:“陳公公這個責問我倒真聽不懂了。主子的旨意裏是沒有說放那個女的,可當時抓高翰文的旨意裏也沒說要抓那個女的。那個女的是陪着高翰文進的詔獄,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當然一併放了。這也有什麼錯嗎?”

  陳洪眼中露出了兇光:“江南織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個女的肚子裏裝着,你放了她,是想替楊金水開罪,還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麼事?”

  黃錦:“在江南織造局伺候楊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這條理由都要抓起來?陳公公,浙江的事已經夠讓主子萬歲爺煩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沒打招呼,我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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