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

作者:劉和平
“鎮撫司歸我管!”陳洪終於被激怒了,在茶几上拍了一掌站了起來,“你們今天少了一事,日後事情就都在我頭上。那個女的是你放的,我給你面子,你立馬給我把她抓回詔獄。”

  自從半個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陳洪露出了曹操模樣,黃錦便從心裏跟他劃地斷義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這場架遲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這個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場了。遲吵是吵,早吵了今後見面也就再不用熱不是熱冷不是冷了。打定了這個心思,黃錦上身這時還光着,乾脆扯開了褲頭,將面巾伸進去擦着:“多謝陳公公給我面子。可這個差使是主子下給老祖宗的,要給面子陳公公還是去給老祖宗面子吧。”

  “休要拿老祖宗來壓我!”陳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几上的茶碗,手哆嗦着直顫,“老子告訴你,我認乾爹的時候,你還在酒醋面局搬罈子呢!給臉不要臉,你去還是不去?”

  黃錦:“我是不要臉,總比戲臺上曹操那張白臉好些。”

  “你說誰是曹操!”陳洪哪裏還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黃錦身邊那個面盆砸去!

  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面盆裏,穿過水麪仍然碎成幾塊,茶碗裏的水,面盆裏的水一齊濺了出來,把黃錦那條褲子濺得又是水又是茶!

  緊接着,黃錦一腳將面盆向陳洪方向踢去!

  一面盆的水連着那隻面盆踢飛向陳洪,陳洪想退又被身後的椅子擋住了,那面盆直砸在腳邊,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

  “反了你狗日的!”陳洪咆哮了,撲了過來,便劈頭扇向黃錦。

  黃錦這時上身光着,手還提着褲子,無法還手,只得將頭一閃,這一掌劃下來還是落在他的肩頸部,立刻紅了。

  黃錦飛快繫好褲子,雙手抓住了陳洪的袍襟,往後推去。

  陳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幾步,也伸手來抓黃錦,苦在他上身沒有衣服,這一抓只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幾條血痕,自己卻已被黃錦推倒在椅子上,緊緊按在那裏。

  陳洪便來抓黃錦的臉部,黃錦早有防備,頭一低狠狠地向陳洪的胸口一頂,這一下連人帶椅子往後翻倒了。陳洪仰面被壓在地上的椅子上,黃錦兀自緊抓頂着他不撒手也不鬆頭:“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

  從陳洪一進來開始吵,門外的當值太監早知大事不妙,已有人去追回了剛離開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這時孟姓秉筆太監在頭,幾個當值太監在後都奔進了值房。

  孟姓秉筆太監:“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黃公公快撒手!還不快拉開了!”

  幾個當值太監慌忙奔了過去,使好大勁才拉開了黃錦。

  黃錦被兩個當值太監拉着站在那裏喘氣。

  陳洪兀自仰面躺在椅子上喘氣。

  孟姓秉筆太監親自過去了:“快,扶起陳公公!”

  幾個人一起連椅子帶人扶了起來,陳洪已是面色煞白,被孟姓秉筆太監扶着在那裏大口喘氣。

  孟姓秉筆太監真是急了:“還不扶黃公公出去!”

  “別拉我!”黃錦兀自在那鬥氣。

  孟姓秉筆太監跺了下腳:“黃公公,不爲自己想也得替主子和老祖宗想,你想氣死萬歲爺和老祖宗嗎?走吧!”

  黃錦摔開了扶着他的當值太監,光着上身,一把抄起椅子上的衣衫衝着走了出去。

  孟姓秉筆太監低聲問陳洪:“陳公公傷着沒有?我去喚太醫?”

  陳洪喘息漸定,在那裏出了好久的神,突然冒出一句:“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有誰透露一個字立刻打死。”

  孟姓秉筆太監:“知道了。”

  京師九門每季早晨開門的時辰都不一樣,視天亮而定。冬令開得最晚,夏令開得最早。今日七月十六,寅時初天便亮了,城門也就開了。尤其東便門,是京師唯一的水路城門,由北京南下的各部官船都由此啓航,因此這座城門比另八座旱路城門都要早開兩刻,以便陸續發船。

  按規矩,只要有宮裏的船要走,各部的官船都得靠後讓行。北鎮撫司直屬司禮監,乾的又是欽案的差使,歷來見官大三級。可今日北鎮撫司那條小客船這時卻毫不張揚地停在遠離碼頭的岸邊,在朦朧曙色中既沒有掛燈籠也沒有打旗號,而那兩個押高翰文和芸娘進京的錦衣衛這時也都換上了便服,雖站在船頭,旁人也不認識。

  在離這條船約十丈的垂楊下卻有個人靜靜地站着,懷裏抱着一張琴囊,手裏提着一隻包袱,只有他在關注着這條即將南下的船隻。此人便是高翰文。

  “來了。”站在船頭的一個錦衣衛望着城門低呼了一聲。

  兩個錦衣衛疾步走過跳板,向岸上迎去。

  兩隻小轎,八個人擡着,十六條腿飛快地奔向這條小船。

  前面的轎停了,後邊的轎也停了。一個錦衣衛連忙上去掀開了前邊轎子的轎簾,穿着便服的黃錦從裏面出來了,向四周張望了一輪:“沒有找碴的吧?”

  那個錦衣衛被他問得一愣:“沒有呀,誰敢找咱們的碴。”

  黃錦這才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孟浪了,他頭天下午跟陳洪打架的事外面怎麼知道,自己是擔心陳洪派人來抓芸娘,便一早親自來送了,兩個錦衣衛當然不知道這層底裏。想到這裏,黃錦自己苦笑了一下:“沒有就好。這個人可是老祖宗打了招呼的,一定要送回杭州。上船吧,即刻走。”

  另一個錦衣衛這才走到後邊的轎前掀開了簾子:“下轎吧,上船了。”

  芸娘拎着那隻布包袱從轎子裏出來了,走到黃錦面前深深一福。

  黃錦望了望兩個錦衣衛,兩個錦衣衛會意走了開去,同時向幾個轎伕揮了揮手,轎伕們也都走了開去。

  黃錦從袍袖裏掏出兩個封套,望着芸娘:“一張是司禮監的文牒,拿着它哪個官府衙門也不敢找你的碴。一張是銀票,老祖宗給的,回到杭州找個僻靜的地方住下,不要再惹麻煩。”

  芸娘真正沒有想到太監裏也有這般好人,而且是令天下人聽着都害怕的老祖宗和黃公公,那淚花直在眼眶裏轉:“老祖宗和黃公公爲什麼對我這麼好……不值得……”

  黃錦:“楊金水是老祖宗最親的兒子,也是我最鐵的把子,他作的孽就算我們替他償吧。不要想多了,朝廷的事,宮裏的事也沒有那麼多緣由。”

  “哎!”一個錦衣衛突然發出了喝止聲。

  黃錦轉頭望去,芸娘也循聲望去,二人都是一怔。

  高翰文提着個包袱被那個錦衣衛擋在五丈開外。

  高翰文先是深望着芸娘,芸娘已經低下了頭,他又向黃錦望去:“我來送個別,請黃公公恩准。”

  黃錦望着芸娘低聲問道:“見不見他?”

  芸娘聲音更低:“黃公公要是願意,就讓他過來。”

  黃錦朝那個錦衣衛揮了下手,那個錦衣衛讓開了,高翰文走了過來。

  黃錦也不看他,自己踱着步走到了岸邊。

  高翰文走到芸娘面前約二尺處站住了,先放下了那張琴囊,又放下了包袱,向她深深揖了下去。

  芸娘別過了頭,原來就在眼眶裏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高翰文揖後雙手一直抱在胸前,頭也依然低着:“我本不配來送你,也不知說什麼是好。還是借用嵇康那句話吧……”說到這裏他喉頭已然哽咽了,費勁說出了那句千古名言:“《廣陵散》從此絕矣……”說完拿起了地上的琴囊和那個包袱,嚥進了那口淚水,沉默少頃,平靜了聲調:“從此我也再不會彈琴了,包袱裏是我記的一些琴譜還有昨日買的幾件衣服,這些你要嫌棄都可以扔到河裏去。只是有幾封書信,是我寫給海知縣王知縣的,拜託你轉交他們,報個平安吧。”

  芸娘揹着他揩了淚,轉過頭去雙手接過了琴囊也接過了包袱:“書信我會轉交,琴和琴譜就算我幫你收着吧……”說到這裏兩眼深深地望着高翰文。

  深通琴道的人都知道那句話:“目送歸鴻,手揮五絃”!高翰文心中的弦被芸娘這番話一揮,立時無聲地震顫起來,開始還懵在那裏,望着她期待的目光,終於完全明白了,竟下意識地深點了下頭。芸娘立刻又捎起了自己那個包袱,徑直向客船走去。

  兩個錦衣衛也立刻走向了黃錦單腿跪別,黃錦一揮手,二人也疾步向客船走去。

  黃錦的目光。

  高翰文的目光。

  跳板收起了,船篙一撐,櫓槳搖了起來,那條客船慢慢離岸而去。

  黃錦轉身鑽進轎內,兩隻小轎飛快地向東便門擡去。

  這裏只剩下了高翰文,還在望着那條漸漸搖向河中的客船。

  突然碼頭那邊響起了巨響的銃炮聲!

  高翰文注目望去,目光立刻呆癡了。

  ——一條偌大的官船在碼頭上啓航了,巨高的桅杆上赫然掛着幾面大旗,船頭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繡着“總鹽運使司”,船尾那根桅杆的一面大旗上繡着“都察院”,正中桅杆的一面大旗上只繡着一個偌大的“鄢”字!

  大船的後面還跟着浩浩蕩蕩的船隊!

  一場轟轟烈烈的倒嚴政潮,就像這條秋季京杭大運河平靜的水流,只在水面泛起一層微瀾,鄢懋卿這支巡鹽的船隊載着不倒的嚴黨,載着天下蒼生的苦難和無數人的失望又從京師順流南下了。

  這邊的杭州運河碼頭上,一條船隊也在等着起碇。

  都是雙桅船,前一根桅杆上掛着“浙江布政使司”的大燈籠,後一根桅杆上掛着“軍糧”的大燈籠!

  每條船上都站着護送軍糧的兵士。

  在緊靠碼頭的那條船上,海瑞把袍子的一角掖在腰帶上,袍袖也挽得高高的,正和船工一道,將遮蓋糧袋帆布上的一根粗麻繩穿過艙邊的鐵環緊緊一勒,打好了最後一個結。

  王用汲從船的那頭走過來了:“也就這麼多糧了,發船吧。”

  海瑞拍了拍手掌:“錐心。十年倭患,畢其功在此一役,眼下卻只抄出這麼點贓財,十船糧也就夠前方將士喫不到十天。”

  王用汲總能把苦地當做樂天,笑了一下:“那就讓前方慢慢打,我們慢慢查。前方多打一天,你我的欽差就多當一天,前方多打一年,你我在杭州就多待一年。一邊查贓款,一邊遊西湖,這可不是人人都能當到的美差。”

  海瑞早已習慣了王用汲這般笑談人生的作派,特認真地問他:“你說新的旨意下來,會不會讓我們立刻查抄鄭泌昌何茂才藏在另一些官員家裏的贓財?”

  王用汲:“那纔是一注大財,可都是嚴家和京裏大員在浙江的份子。要是有這樣的旨意,胡部堂這一仗也打贏了,朝堂清流這一仗也就打贏了。”

  海瑞神情沉鬱了下來:“那嚴黨就不會讓胡部堂打贏這一仗。也就一兩天見分曉的事,全看皇上聖明瞭。發船吧。”

  王用汲大聲喊道:“發船!”

  二人一前一後走上跳板,走到了碼頭上。

  “發船!”

  “發船!”

  各條船上都傳來了號令聲。

  今晚恰好是順風,每條船的帆篷都拉起了。接着是收跳板,撐竹篙,糧船離了岸,帆篷便飽喫着風,向下遊駛去。

  碼頭上只剩下了一小隊二十餘名執着火把的兵士,站在兩邊。海瑞和王用汲踏着石階向上走去。

  驀然,他們望見碼頭頂上兩盞燈籠,燈籠中間站着身穿便服的趙貞吉和譚綸。

  海瑞和王用汲的腳步同時停住了,對望了一眼。

  碼頭頂上,趙貞吉從身邊的親兵手裏拿過燈籠:“將那盞燈籠給譚大人,你們還有下面那些兵士都到四處去警戒。”

  另一個親兵立刻將燈籠遞給了譚綸,接着向碼頭兩旁的兵士喝令道:“撤到四周,遠處警戒!”

  碼頭兩旁執着火把拄着長槍的兵士立刻聽令轉身跑離了碼頭,在碼頭的四周分散站了。

  趙貞吉和譚綸各打着一盞燈籠,踏着石階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來。

  四個人在碼頭石階的中部碰面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

  今日趙貞吉的神態與往日顯然不同,目光中透着重重深憂,嘴角邊卻掛着無奈的笑容:“不必多禮了,有要緊事跟二位商談。靠水邊去說吧。”一邊說一邊還伸出另一隻手讓了讓,接着打着那隻燈籠率先向碼頭靠水面處走去。

  海瑞王用汲同時望向譚綸。

  譚綸知他們要問什麼,點了下頭:“下面去談吧。”

  三人共着一隻燈籠,跟着走了下去。

  趙貞吉:“坐,請坐。”招呼着自己先在水面前的石階上坐下了。

  “坐吧。”譚綸也坐下了。

  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們身後那級石階的兩側坐下了,望着二人的頭背,望着他們用手擱在膝上那兩盞燈籠發出的光。

  兩盞燈籠照着黑沉沉的水面映出不到一丈方圓的波光。

  “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趙貞吉的背影。

  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只盯着趙貞吉。

  趙貞吉:“鄭泌昌何茂才斬立決,家財悉數抄沒。”

  又是斷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說下去。

  趙貞吉:“趙貞吉譚綸海瑞王用汲一干欽案人員尚能實心辦差,查辦江南織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貪墨巨案,頗有勞績,着立刻將浙案具結呈報朝廷,內閣會同司禮監論功敘獎。”

  “什麼勞績?什麼功獎?”海瑞低沉的兩問,掠過黑沉沉的河面,蕩起一片回聲。

  王用汲低下了頭,譚綸也坐在那裏一動沒動。

  這一次趙貞吉也沉默着,好久才答道:“問得好。我已經寫好了請罪的奏疏,可你們不應受連累。剛纔跟譚子理商量了,我們倆另外還聯名上了一道奏疏,保舉海知縣出任曹州知州,王知縣出任台州知州。小人氣長,君子也不能氣消。”

  譚綸立刻接言了:“朝廷要是不準這道奏疏,我和趙中丞一起辭職。”

  “多謝趙中丞譚大人的保舉。”海瑞剛纔還近乎低吼的聲調現在顯出一片蒼涼,“但不知讓我們出任知州後還能爲朝廷爲百姓幹什麼?”

  趙貞吉:“當務之急是爲胡部堂前方抗倭籌集軍需。秋後了,再苦一苦百姓,將今年該收的稅賦,尤其是桑戶的蠶絲稅收上來。軍國大事,百姓也能諒解。”

  海瑞站起了:“那麼多贓款不去查抄,還要再苦一苦百姓……趙中丞,譚大人,這幾個月海瑞作爲你們的屬下多有不敬,屢添煩擾,今後再也不會了。曹州知州我是絕不會去做的,淳安知縣我今晚就寫辭呈。母老女幼,家裏那幾畝薄田也該回去種些稻子了。”說着便轉身撩袍向碼頭上走去。

  “剛峯兄!”譚綸倏地站起了。

  海瑞暫停了腳步。

  譚綸將燈籠遞給王用汲,一個人走了上去,面對着海瑞:“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鄢懋卿南下巡鹽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嗎?”

  海瑞一震,也望向了譚綸:“子理兄你以爲大明朝還有利劍嗎?再利的劍握在你們手裏也不過一把生鏽的刀。說話難聽,請多包涵。”拱了下手提袍又走。

  譚綸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嚴黨了?”

  海瑞慢慢又轉過頭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說話呀。想留我也行,你們奏請朝廷讓我到江西去,到嚴嵩的老家分宜去當知縣,你去江西當按察使,可否?”

  譚綸被他的話逼住了。

  海瑞輕輕拿開了他的手,聲音卻有意大了,爲讓下面的趙貞吉也聽到:“我的辭呈望趙中丞譚大人不要再壓!”

  說完這句海瑞再不回頭,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碼頭之上。

  譚綸慢慢轉過了頭,望向依然坐在那裏的趙貞吉。

  趙貞吉也慢慢站起了,王用汲跟着慢慢站起了。

  突然,趙貞吉將手裏的燈籠往河裏一扔:“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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