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
一位披着大氅、依然罩着斗篷、只露出兩眼的人被“日月興”一個小二在前面引着,兩個便服隨從在後面跟着,穿過紛紛攘攘的酒客,擠到一間包間門前站住了。那包間門方上赫然貼着一張紅色招貼,上面寫着“兵部”二字。
那小二:“稟這位大人,因兵部招呼打晚了些,這間包間還是費了好些口舌從貴州巡撫衙門早訂的人那裏調出來的,稍小了些,請大人見諒。”
“不打緊。你走吧。”披斗篷大氅那人開口了,聽聲音竟是張居正。
那小二當然不認識他,依然不走,半邊身子躬擋在包間門口,滿臉堆着笑:“這位大人,您老約的人早到了,我替您老先進去稟報一聲。”手一伸抓住了包間的門環卻不推開。
張居正知道他這是討小費了,眼中掠過一絲厭惡,向身後的隨從望去。
一個隨從從袖中掏出一顆碎銀,也已是滿臉的不悅:“記着,你這回拿的可是兵部的銀子。”
那小二居然毫不怯場,滿臉滑笑伸手便接過了那塊碎銀:“小人祝兵部各位老爺年年打勝仗,次次凱歌還。”這才推開了包間的一扇門。
居然還有一套一套的應對,張居正見他身子還擋在包間門口,來了怒氣:“你盼着兵部年年打仗嗎?”
那小二的笑容慢慢斂了,仍然不是太害怕:“小人伺候老爺升座。”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門的門環作欲推不推狀,顯然兩扇門要兩次小費。
“叫他滾!”張居正一掌推開了那小二抓住的另一扇門,已然走了進去。
那小二被推得差點跌倒,兀自站在門口,一副不解的樣子。
“還不滾,等着我們把你扔下去嗎!”兩個隨從早就忍他不得了,有了堂官這句話,一個隨從終於露出了兇相,伸手便去抓那小二的衣領。
其實許多人都知道,這座酒樓有羅龍文的份子,也有鄢懋卿的份子,因此連小二們都十分蠻橫。那小二平時喫外省的官員慣了,就連京師五府六部各司官員等閒也不放在眼裏,幾曾被人這般嚇過,這時也露出了橫相,舉手便也去抓那個隨從的手腕,突然看見那個隨從擡起的便服袖子裏露出了四品將官的繡花扣腕,這才猛然感到進去的人來頭大了,那隻手便不敢再伸過去,往後一退,躬腰轉身急忙要走,肩頭卻被那隨從的大手抓住了,動步不得。
這時又有好些客人在包間外陸續進出,那小二被那個隨從的大手硬生生掰了轉來。緊接着那隨從另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後頸,把他的頭也掰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聲惡語道:“爺們知道你這座酒樓有羅龍文鄢懋卿的份子。你這就可以立刻去稟告羅龍文和鄢懋卿,要撈銀子兵部還有些軍餉在那裏呢,乾脆把大明朝的軍餉都搬走如何?”
那小二這才怕了,又被他前揪着衣領,後掐着脖子,從嗓子裏擠出的話已十分不利索了:“小、小人怎敢……”
那隨從依然揪掐着他:“爺們還愁你不敢呢。離開這裏你最好去嚼舌頭,就說兵部的人砸招牌來了。這好不好?”
那小二:“當然不……好,小人知錯了……絕不敢多說半個字……”
“滾吧。”那隨從這才使暗勁將那小二一推,那小二差點撞了另外幾個客人,慌忙側着身子讓其他客人走過,一邊歪着被掐硬了的脖子向樓梯口走去。
一個便服隨從緊接着扯下了貼在門邊那張寫着“兵部”二字的紅字招貼,二人便一邊一個站定在包間的門外。
張居正在包間里約見的人竟是高翰文。此刻,高翰文將暖壺裏的酒給張居正斟了,一邊輕聲說道:“沒想到大人會在這裏約見卑職。”
張居正望着他:“你沒想到,他們便也想不到。坐吧,有話趕緊說了,此處畢竟不可久留。”
高翰文在他對面坐下了,壓低了聲音:“嚴家已經派人盯着卑職的家宅了。昨日羅龍文還派了人來打招呼,公然恐嚇卑職,要將芸娘和齊大柱的妻子立刻遣走,不然他們立刻叫御史上奏疏,參卑職‘納妓爲妻,暗通倭犯’。真正豈有此理!”說到這裏高翰文已然有些激憤,平息了一下情緒,才接着說道,“卑職今日是先去的翰林院,然後從翰林院直接到的這裏。”
張居正望着他:“你怎麼想?”
高翰文往椅背上一靠:“無非第二次進詔獄罷了。”
“能這樣想便什麼也不怕。”張居正端起了酒杯。
高翰文也端起了酒杯,二人飲了。
張居正:“我奉命向你傳一句話,是原話,你聽清楚了,‘高翰文是個有良知的人,皇上放了他,我們便要保他。’想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高翰文已經有些激動了,只望着張居正。
張居正:“告訴你,這是裕王爺親口講的話。我,還有高大人、徐閣老和裕王爺都不會讓你第二次進詔獄。”
高翰文慢慢站了起來,再去拿那隻酒壺時,手已經有些微微顫抖,便又加上了一隻手,雙手把着酒壺給張居正杯中又斟了酒,給自己也斟了酒,雙手捧起:“有裕王爺這句話,高某死而無憾。”說着一口將酒喝了。
張居正端起酒杯這次卻只抿了一小口:“沒人能置你死地。今天已是臘月二十二了,我們現在擔心的是那個齊大柱,鎮撫司會在臘月二十三殺人。這人要是被殺了,今後便是一樁說不清的案子。”
高翰文這才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刻從座旁彎腰提起了一隻包袱,那包袱四角棱棱,顯然裝着一隻盒子。
高翰文將那隻包袱雙手鄭重地放在桌子的一角:“我今日請見張大人本不是想說剛纔那些話,而是有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要交給張大人。”
張居正望了一眼那個包袱,神情依然平靜地問道:“什麼東西?”
高翰文:“是一件能扭轉乾坤的東西!”
張居正的目光帶着狐疑有些亮了,神情跟着也肅穆起來,直盯着那個包袱。
高翰文便去解包袱上的結,露出了一個銅鏽斑斑的盒子,接着鄭重地揭開了那個盒蓋。
張居正低聲問道:“不忙拿出來,先告訴我,是什麼?”
高翰文低聲回道:“血經!”
張居正:“什麼血經?誰的血經?”
高翰文已經十分激動地去拿盒子裏一本發黃的紙上寫着紅字的抄本,聲音壓得更低了:“張三丰張真人的血經!”
張居正倏地站起,撥開了高翰文的手,將盒蓋猛地蓋了!
張居正兩眼直閃着光:“是真是假?哪裏得到的?”
高翰文:“是芸娘和齊大柱的妻子從江南帶來的。來此之前卑職已經找了些張真人留下的手跡仔細比對,這確是張真人一百二十歲時寫的那兩部血經!”
張居正一把端過那個盒子緊緊地摟在懷裏:“我先走了!稍後你再離開這裏。”說完他一把取下衣架上的大氅也不披在身上而是緊緊地裹住那個盒子疾步向包間外走去。
大雪紛紛,到處白茫茫一片,北鎮撫司詔獄那兩扇黑漆大門便襯得更黑了。
嘉靖四十年北京的冬季真是個大雪年,從陰曆十一月初那場早雪後,又接連下了幾場雪。這天是臘月二十二,明天就是小年,也就是民間送竈神的日子。鎮撫司詔獄的規矩不同,奉恩旨,好些囚犯都讓在臘月二十三吃了小年飯處決,爲不讓竈神爺看見,因此每年都提前一天,在臘月二十二送竈神爺上天。
右邊那扇大門上的小門打開了,出來兩個錦衣衛,各人手裏拿着一掛好長的鞭炮,走到門邊點着了,噼噼啪啪火光四射炸響了起來。
突然兩個錦衣衛都睜大了眼,怔在那裏。
原來有一掛鞭炮被一個錦衣衛點着後,隨手扔在大門廊檐下一個雪堆上,鞭炮炸了一半,顯出了那個雪堆原來是一個人跪在那裏!
鞭炮在繼續炸響着,那個“雪人”仍然跪在那裏一動不動。
鞭炮燃完了,兩個錦衣衛都走了過去。
這纔看清,是一個女人,懷裏抱着一個食籃,由於是蹲在廊檐下,身上只蒙着一層薄薄的飄雪,因此沒有被凍僵,兩眼還睜着,望着二人。
“是齊大柱的女人。”一個錦衣衛認出了她,“晌午就來了,還在這裏。”
“沒見過這樣的媳婦。”另一個錦衣衛靠近了她,站在她面前,“都跟你說了,這是詔獄不許送東西。你就是跪到明年東西也送不進去。聽話,回去吧。”
“我要見七爺。”齊大柱的女人開口了,說話已經不太利索。
一個錦衣衛:“七爺都被你們家那口子的事害慘了,在萬歲爺那裏差點砍了頭,你還找七爺?”
齊大柱的女人眼中露出了深深的失望,只好撐着地站了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壺酒:“別的我都不送了,煩請二位軍爺把這壺酒帶給我丈夫。”
兩個錦衣衛沉默在那裏。
齊大柱的女人:“我丈夫也是爲朝廷打過仗立過功的人,明天他就要走了,二位軍爺替我送這壺酒去,他也知道我在陪着他。”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一個錦衣衛飛快地從她手裏接過了那壺酒:“回去吧。”說着,二人走進了那條小門,小門關上了。
齊大柱的女人站在那裏,望着那兩扇黑漆漆的大門,沒有走,抱着那個食籃又在大門前蹲下了,望着黃昏時滿天漸漸轉黑的雪花。
臘月的雪天轉眼就黑了,只有黑漆大門上方那兩盞映着“北鎮撫司”的燈籠亮在那裏,昏昏地照着雪花從黑空飄了下來,飄向坐在那裏的齊大柱女人。
這時竟傳來了馬蹄聲和車輪壓雪聲。一盞燈在大雪中發出昏黃的光向這邊飄過來了。
是一輛馬車,在詔獄門前停下了,趕車的撣了撣身上的雪,插了馬鞭,從轎廂前跳了下來,搬下他坐的那條矮凳放在車把邊,撩開了厚厚的車轎簾:“到了,夫人。”
一個女子從轎廂出現了,那車伕攙着她踏着矮凳走下了馬車。儘管馬車上那盞燈不甚明亮,那女子也穿着斗篷大氅,依然能看出,她是芸娘!
芸娘一眼就看見了蹲坐在門前的齊大柱女人,疾步走了過去:“沒見到七爺?”
齊大柱女人擡頭望着她,只點了點頭。
芸娘也蹲下了:“見不到七爺就回家吧,我們另想辦法。”
齊大柱女人搖了搖頭:“夫人,你回去吧。”
芸娘:“你蹲在這裏也救不了他,也見不着他。”
齊大柱女人:“雖見不着,我坐在這裏他就知道,我在陪他一起過最後這個小年。”
芸娘眼中閃出了淚花,握住了柱嫂的手:“只要還沒行刑,我們就總有辦法。”
柱嫂眼中閃過一道光:“夫人,誰能救他?”
芸娘:“回去,回去就知道,高大人正在想法子。”
“冷。”柱嫂又失望了,將手從芸孃的掌握中慢慢抽了出來,“夫人,你回家吧。”
芸娘有些生氣了:“要怎樣說你才肯跟我回家。”
柱嫂:“夫人,我知道你和高大人都是好人。高大人的職位救不了他。他是出不來了。我們人既不能見,變了鬼,我的魂總能見着他了。”
芸娘本就是性情中人,見這個柱嫂比自己還死心,這時既震驚又感動,貼到她的耳邊低聲地說道:“他一定能出來。這裏不好說話,回家,你就會知道,我們另有辦法。”
柱嫂眼睛又亮了一下,接着又暗了:“夫人的心我知道,沒有辦法的。”
芸娘:“我要是騙你,你再坐到這裏來。好不好?先跟我回家。”說着便費力拉起柱嫂。
柱嫂將信將疑地站起了。
“走吧。”芸娘拉着柱嫂的手走向馬車。
芸娘先上了車,拉住柱嫂的手,柱嫂依然在車下站着,兩眼望着那道黑門。
芸娘急了,對那車伕吩咐道:“把她抱上來。”
那車伕也顧不了許多了,從背後抱起柱嫂送上了車,芸娘將她一拉,拉進了轎廂。
車伕將車簾放好了,又將那條矮凳放了上去,抽出鞭杆,舉起來剛要甩,立刻又停在空中,望了一眼詔獄的大門,將鞭杆在馬臀上輕輕一拍,低聲喝道:“駕!”
那馬拉着車在雪地上慢慢走去。
燈火照耀下,高翰文交給張居正的那個盒子這時已擺在裕王的書案上!
裕王疑惑地望向身邊的張居正:“什麼東西?”
張居正:“天物!王爺打開來看就知道了。”
裕王更疑惑了,手伸到盒子蓋突然有些怕了,停了下來:“什麼天物,裝神弄鬼的,告訴我。”
張居正微笑裏帶着肅穆:“這樣東西當初成祖爺就曾經派好多人找過,一直沒有找着。老天有眼,今天讓我們得到了。明天讓王妃和世子帶進宮去獻給皇上,皇上一定龍顏大喜。”裕王漸漸興奮了,在那裏想着,突然向寢宮那邊喊道:“李妃!”
李妃顯然早在裏面等着了,這時正裝走了出來:“張大人來了?”
張居正深深一揖:“參見王妃。”
裕王:“張師傅帶來個罕見的東西,說是能讓你明天呈給父皇的,一起來看看。”
“是。”李妃走了過去,靠在裕王身邊。
裕王對張居正說道:“打開吧。”
張居正先揭開了盒子上的銅釦,兩手掀開了盒蓋。
裕王和李妃的目光同時望了過去,盒子裏竟是兩本已經發黃的抄本!
裕王目光疑惑了,李妃目光也疑惑了,同時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輕輕地拿起上面那本薄的抄本,又小心地掀開了第一頁。
——抄頁上第一行標題“老子太上道君道德真經”幾個大字赫然醒目,那字不是墨寫的,呈暗紅色。底下便是一行行《道德經》的正文!
裕王和李妃仍然不解,在等着張居正解答。
張居正:“一百多年前那個張三丰張真人,王爺和王妃應該知道。”
裕王立刻悟了:“這是張真人的手跡!”
張居正:“豈止手跡,這本《道德經》,還有那本《南華經》都是張真人在一百二十歲的時候發大願心用手指的血寫出來的。”
裕王的眼睛亮了,李妃的眼睛也亮了。
張居正:“當時成祖爺知道了有這兩本神物,便派了許多人去找張真人,想得到它!可幾路人找了二十多年,張真人也不知道哪裏去了,這兩本神物自然沒了蹤跡。”
“張師傅怎麼得到的?”李妃連忙問道。
張居正嚴肅了:“上天佑我大明!是兩個女人送來的。”
一聽到女人,李妃更好奇了:“什麼女人?”
張居正:“兩個貞烈的奇女子,她們的丈夫王爺王妃都知道,她們的事也都牽着我們的事,牽着我大明的事。”
裕王急得有些不耐煩了:“不要起題承題了,快直說了吧。”
“是。”張居正立刻簡要地說了起來,“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高翰文的妻子,一個是明天鎮撫司可能要殺的那個齊大柱的妻子。”
裕王和李妃立刻對視了一眼。
張居正:“王爺王妃都知道,嚴氏父子抓齊大柱,爲的是打海瑞,打海瑞就是想打王爺。皇上現在雖不再追究下去,可殺了這個人,往後我們追究嚴世蕃便少了一個天大的罪證。”
裕王和李妃都望着他,等着他說下去。
張居正:“浙江那個倭首井上十四郎明顯是鄭泌昌何茂才買通了對付高翰文和海瑞的,爲了他們賤買淳安建德的土地。現在殺了齊大柱便變成了我們的人通倭;不殺齊大柱,這個賬將來總要算到嚴世蕃頭上。齊大柱的女人住在高翰文家,高翰文的妻子是江南的書香世家,這兩本神物就是她獻出來的。她們想拜求王爺王妃,在王妃明天帶世子朝拜皇上的時候將神物獻上去,向皇上求情,留下齊大柱的命。”
裕王一聽到這裏眉頭便鎖起了,猶豫了一陣子,搖着頭:“這件事父皇已經給我傳了口諭了,我們不能再去說。”
“王爺。”李妃望着裕王,“讓我先見見這兩個女人。”
裕王:“見她們幹什麼?”
李妃:“張師傅已經說得很透徹了。殺了這個齊大柱,這件事總是落在王爺頭上。留下這個齊大柱,將來或許是倒嚴的鐵證。我見見她們,把事情問明白了,明日見父皇的時候,有了張真人這個神物,還有臣妾給父皇繡的道袍,父皇高興了,我就將這件事婉轉提醒父皇。要是不能說,我就不說,絕不會讓父皇不高興。”
裕王有些動心了,望向張居正:“茲事體大,是不是請徐師傅和高師傅來商量一下。”
張居正:“回王爺,這件事要麼不做,要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說徐閣老自上回受了皇上的訓斥,這一向都是閉門不出。還是不要叫他們的好。不管明天說不說這事,今晚都不妨讓王妃見見那兩個女子。”
裕王又想了想,好像下了好大的決心:“那就見吧。注意分寸,不要弄些犯忌諱的話傳出去。”
李妃:“臣妾知道。”
裕王對張居正說道:“我們去書房吧。”
李妃連忙去開門:“取王爺和張師傅披風。”
兩個婢女進來了,取下裕王和張居正的斗篷披風,替他們穿上。
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外面在紛紛揚揚飄着大雪,立刻有太監提着兩盞燈籠從院子那頭奔過來了,照着裕王和張居正走了出去。
臘月二十三雪突然停了,而且晴空萬里,太陽白得耀眼,西苑禁城滿殿脊滿牆脊和滿地厚厚的雪把太陽光又反射過來,這天氣竟亮得人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
玉熙宮大殿的臺階前到大殿對方那條進宮院的門,中間這條陛道上的雪早被鏟掃得乾乾淨淨,陛道兩邊三步一個,站滿了太監宮女,有些舉着長條形的幡旗,有些舉着串在一起的宮燈,鴉雀無聲。
“我的世子爺,總算來了!”呂芳在殿門外笑着走下石階。
陛道那端,一乘四人擡的暖轎立刻向這邊加快了步伐。
暖轎在殿門外石階下停了,兩個宮女掀開了轎簾,李妃抱着世子出來了。
呂芳跪下了:“奴才叩見王妃,叩見世子爺!”
李妃慌忙笑道:“呂公公快請起。”
呂芳還是磕了個頭,這才笑着站起,望向世子:“世子爺真是龍種,一歲倒像三歲的人。帶得這麼好,王妃娘娘您有功啊!”
李妃笑對世子道:“記得這個公公嗎,滿月的時候陪皇爺爺來看過你。他就是馮大伴的爹。”
世子本被日光雪光映得眼睛有些睜不開,聽了這話睜大了眼,望向呂芳,見呂芳那一臉笑容,便也笑了。
李妃:“世子乖,讓馮大伴的爹抱着,母妃要拿進獻給皇爺爺的禮物。”
呂芳兩手輕輕一拍,伸了過來,世子猶豫了一下竟然讓他抱過去了。
李妃:“將貢物請出來。”
兩個宮女連忙從轎子裏捧出那個銅鏽斑斑的盒子,還有一個紅木盒子,呈給李妃。
李妃捧着兩個盒子,呂芳抱着世子在一側引着,登上了石階,走進了殿門。
大殿裏破例用檀香木燒了四大盆明火,精舍裏也添了兩個香鼎,裏面也用檀香燒着明火,而且窗戶都關了。滿殿飄香,溫暖如春。呂芳在皇上身邊這麼多年了,從沒見有人享受過嘉靖的這種恩遇。
隔着精舍和大殿的條門開了兩扇,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攙着李妃,呂芳抱着世子走了進去。
嘉靖今日在絲綢長衫外套了一件明黃色的袍子,坐在蒲團上,臉上少有的微笑。
李妃進門後就跪下了,呂芳放下了世子,在家裏不知讓馮保教了多少遍,世子這時緊挨着李妃也跪下了。
李妃將手裏那兩個盒子放在身邊,磕下頭去:“裕王側妃臣妾李氏率世子朱翊鈞叩見皇爺爺,敬祝皇爺爺萬歲!萬歲!萬萬歲!”
世子兩隻小手撐着地居然也磕下頭去跟着說道:“皇爺爺萬歲!”
嘉靖笑了:“平身吧。”
“是。”李妃答着卻沒有去扶世子,而是捧着那兩隻木盒站起了。
嘉靖臉上立刻陰了一下,呂芳連忙跪下一條腿扶起世子。
“你母親不管你,到皇爺爺這裏來。”嘉靖望着世子,一個這樣的細節他便立刻發出了警示。
世子還是有些心怯,得虧馮保無數次的教練,這時還是一步步走向了嘉靖,嘉靖伸出手就把他抱到了膝上。
李妃何等聰明的人,這樣做其實就是爲了引起嘉靖的關注,這時離近了,並沒有在嘉靖身側的繡墩上坐下,而是又跪了下來,舉起那兩隻木盒:“裕王臣妾受裕王敬託,有貢物進獻父皇。”
嘉靖的語氣沒有剛纔溫和了,冷冷地問道:“什麼貢物,居然比朕的孫子還要緊?”
“父皇恕罪。”李妃十分肅穆,“有一件貢物是兒臣妾繡給父皇的道袍,上面有太上道君的五千言真經。”
嘉靖一聽,臉色立刻緩和了不少,向呂芳望了一眼。
呂芳會意,便去接那盒子,李妃連忙說道:“是下面那隻。”
呂芳便捧着下面那隻大些的盒子,李妃騰出了手依然抱着上面那隻小些的盒子,呂芳抽出大木盒走到御案前打開了,然後提起那件道袍,走到嘉靖面前,拎着兩肩,展給他看。
嘉靖注目望去。
《道德經》在他已是倒背如流,無論從中間哪一句都能看出前後,這時見那件道袍上用金線一線一線繡出的工楷的字,不禁心中溫暖:“都是你繡的?”
李妃:“回父皇,字是裕王寫的,兒臣妾的針線活。”
嘉靖:“你們有這個心倒是難得。呂芳,收好了,朕敬天的時候穿。”
“是呢。”呂芳捧着那件道袍走到了一個衣架前,將道袍套在已經掛着一件長衫的那個衣架上。
嘉靖不禁又向衣架上的道袍望去,掛好後看得更清楚了,字字行行從領口到衣袖再到前襟橫斜皆是一線,可見花了大工夫。
“那隻盒子裏又是什麼寶物?”嘉靖這時已然溫笑了。
李妃高舉着那隻銅盒:“兒臣妾有言,先要請父皇恕罪。”
嘉靖:“有什麼都說,沒有罪。”
李妃:“這隻銅盒中裝的是天物,要請父皇親自下座來接。”
嘉靖一聽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驚訝,疑惑地盯向那隻盒子。
呂芳也有些緊張了,望了一眼那隻盒子,又望向嘉靖。
嘉靖猶豫了片刻,有了下座的意思,呂芳連忙趨過去,雙手抱過了世子。
嘉靖走下蒲團,走到盒子面前,並沒有立刻去接:“什麼天物?”
李妃低着頭答道:“回父皇,是張三丰張真人血寫的兩部真經!”
嘉靖的眼睛睜大了:“是成祖文皇帝當年派人去找的那兩部真經?”
李妃:“回父皇,正是。”
嘉靖倏地捧過那隻銅盒疾步走到御案前將木盒放下,又倏地揭開了盒蓋,眼睛立刻直了!
上面發黃的抄本封面上赫然寫着暗紅色的兩行字:“太上道君道德真經”!
嘉靖的手有些抖了,雙手伸進去捧起那個抄本,顫抖着翻開了第一頁。
——血寫的真經正文撲面而來!
嘉靖懾在那裏。
呂芳手扶着世子立刻跪了下去,大聲祝道:“天降神經,佑我大明,佑我皇上!奴才給皇上恭賀天喜!”
嘉靖這才緩過神來,那笑好像是從天靈蓋裏面傳出來的,笑得人頭皮發麻!
“怎麼得到的!”嘉靖眼睛還盯在抄本上。
李妃移動着跪姿,面向嘉靖:“回父皇,兒臣妾不敢說。”
嘉靖的目光慢慢移望向了她。
呂芳立刻警惕了,向伺候在兩邊的宮女和門外的太監:“你們都出去!”
“是。”宮女和太監都輕輕退了出去。
嘉靖也覺出了這件事來路極大,便將抄本放回盒內,走回到蒲團上坐下:“只管說,不管怎麼得到的,都是天大的功勞。”
李妃鼓起了勇氣:“父皇,這函神經是齊大柱的媳婦送到府裏來的。”
“什麼,誰的媳婦?”嘉靖一時沒有聽清。
李妃:“回父皇,就是關在鎮撫司詔獄浙江那個齊大柱的媳婦昨晚送到府裏來的。”
這下聽明白了,嘉靖的神情好奇怪,臉一下子變得陰晴不定了。
世子害怕了,往後一縮,呂芳連忙蹲下去摟住了他。
嘉靖覺到自己失態了,盡力緩和着語氣:“說下去。”
李妃:“是。昨晚戌時,門差來報裕王,說是有個女人有天降的神物要呈現父皇。裕王和兒臣妾便見了她。她呈上了這函神經。”
“她怎麼有這個東西……這函神經?”嘉靖急問之下把神經說成了東西,自己連忙改了。
李妃:“回父皇,裕王和兒臣妾都問了。這個女子是個貞烈的人,自從她丈夫關進詔獄,一個月來便天天守在詔獄門口,大風大雪從未間斷,說是丈夫在裏面受難,她也要在外面陪着。昨天天黑時,她還守在那裏,只等她丈夫受了刑,便在詔獄外殉節。這時候她說突然來了一個道人……”
“什麼道人?什麼樣子?”嘉靖打斷了她,急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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