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

作者:劉和平
李妃:“她說天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見這道人的頭髮鬍子比雪還白,身上穿的道袍也十分的髒,望着她便笑。”

  “張真人!”嘉靖脫口輕呼。

  李妃停下了。

  “說,說下去。”嘉靖催道。

  李妃:“是。那女人說,那道人對她言道,明君在位,上應天命,上天便派了好些人來輔佐明君,她丈夫也是其中一個,不會死。說着就送給了她這隻銅盒,叫她連夜到府裏來,說第二日兒臣妾和世子會進宮,呈給皇上,皇上什麼就都明白了。”

  幾十年修道,不說走火入魔,嘉靖在骨子裏都是信的,這時聽到李妃這番敘述,不禁心血如潮,坐在那裏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精舍裏好安靜,連世子都屏住了呼吸。

  “呂芳。”嘉靖兩眼茫然望着遠方,這一聲也像是從遠方傳出來的。

  呂芳本就蹲在世子身邊,順勢跪下:“萬歲爺,奴才在這裏。”

  嘉靖:“張真人降世了,多派些人去找。”

  呂芳也聽得有些毛骨悚然了,顫聲答道:“是。”

  “現在幾時了?”嘉靖又問道,聲音從法身回到了肉身。

  呂芳:“回主子,快午時了。”

  嘉靖的目光倏地收了回來:“立刻去詔獄,刀下留人!”

  李妃表面上一片平靜,一直提在嗓子眼上的那顆心終於慢慢放回了腔子裏——齊大柱的一條命總算是留下來了。

  按朝廷禮儀,每年正月初一,在京羣臣都應該到太和殿外朝拜天子。但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宮中發生了宮女集體謀弒皇帝的事件,嘉靖便搬出了紫禁城,住進了西苑。此後初一在太和殿朝拜天子的禮儀也廢了。這一天反倒成了嘉靖在西苑設壇拜醮的日子。

  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月初一,拜醮的儀式更加隆重。平時偶爾用作內閣和司禮監合議國是的玉熙宮大殿,今天改作了道場。朝天觀職位在四品以上的大道士奉“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一陽真人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徵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萬壽帝君”嘉靖皇帝詔命,帶着鐘鼓法器在卯時便來到了這裏,位列兩班,要做一場慶賀張真人降世,嘉靖帝喜得真人血經的羅天大醮!

  神壇上方赫然掛着明黃錦緞鑲玄色綢邊的橫幅,上面繡着“九天感應通微顯化真人降世顯身贈萬世太平真經羅天大醮”一行大字;神壇前方偌大的宣德紫銅香爐香菸氤氳;只是北牆的神壇上現在還空着,既無牌位也無真像。

  兩班道士肅穆盤腿坐在大殿兩側的法器前,敬候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嘉靖皇帝登壇主持拜醮。

  大殿的大門開着,幡羅旗蓋從殿門分作兩行沿着蹕道一直排到遠方的宮門。

  嘉靖頭梳道髻,又戴上了香草冠,身穿李妃敬獻的那件繡着老子五千言經的道袍,正在偌大的御案前揮毫敬繪張真人真像。

  御案的左邊站着呂芳,這時頭上也戴着香草冠,手捧一個好大的鉢盂,鉢盂裏還剩下半盂香墨。

  御案的右邊站着朝天觀觀主藍道行,臂抱拂塵,手拈法指,微閉雙目在那裏唸唸有詞。

  嘉靖那支筆完成了最後一勾!

  御案那張偌大的宣紙上,一個頭戴破笠,身穿破衲,背披蓑衣的人像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這就是從宋朝經歷元朝一直流傳到明朝被明英宗封爲“通微顯化真人”,被民間稱爲張邋遢,嘉靖想象中一衲一蓑肉身成仙的張真人張三丰!

  “真人降世了!”呂芳捧着鉢盂就跪了下去。

  藍道行也停止了唸咒,注目望去:“恭迎真人降世!”也跪了下去。

  嘉靖擱下了筆,雙手一合豎起法指,站在那裏低下頭去。

  “請神牌!朕要給張真人敬上封號!”嘉靖兩眼炯炯閃光!

  藍道行向嘉靖長揖,踱到精舍的神壇前,雙手捧過一塊神主牌,又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來,高擎牌位。

  呂芳連忙放下鉢盂,在銀盆的清水裏淨了手,從神壇上捧起另一盂硃砂,走到嘉靖面前也跪了下來。

  嘉靖從戴着香草冠的道髻上抽出了一根金簪,伸出左手中指,用金簪在中指上一刺——鮮血滲了出來,指尖的鮮血滴入到硃砂盂中。

  嘉靖插上金簪,猛地拿起了御案上的硃砂筆,蘸飽了硃砂,在藍道行手中的神主牌上寫了起來。

  ——神主牌上逐個顯出“清虛元妙真君”幾個鮮紅的楷書大字。張三丰又多了一個封號!

  藍道行手捧牌號站了起來,大聲呼道:“奏仙樂!恭迎清虛元妙真君!”

  大殿那邊鐘鼓齊鳴,仙樂縹緲!

  藍道行捧着牌號走在前頭,呂芳雙手提起那幅半乾未乾的真人畫像緊隨其後,向外面大殿踱去。

  嘉靖獨自走到了精舍的神壇前,向着供在香火前的張三丰那函真經又拜了下去。三拜畢,雙手捧起了經盒,站了起來,向大殿外走去。

  這邊早就準備妥貼,兩個道士幫着呂芳已經將那幅張三丰的畫像貼在了大殿橫幅之下紫檀神壇之上的正牆壁上。

  藍道行三跪拜,也已將牌號供在了張真人畫像腳下的神壇上。

  這個時候,嘉靖捧着經盒出來了,藍道行、呂芳在神壇兩側跪下了。

  嘉靖走到了神壇的拜墊前,供上了經盒,也跪拜下去。

  鐘鼓聲,誦咒聲大作!

  嘉靖拜畢,站起來,轉身在神壇下方的蒲團上盤腿坐下了。

  鐘鼓聲誦咒聲戛然而止。

  嘉靖微閉雙目,從丹田中提起那縷真氣,從腦門中發出聲來,誦唸張三丰的《道情歌》:“未煉還丹先煉性,未修大藥且修心。心修自然丹信至,性情自然藥材生!”

  鐘鼓聲誦咒聲又大作!

  呂芳爬了起來,走到殿門外大聲傳旨:“上羣臣賀表!”

  遠遠的蹕道那頭一行太監手捧托盤,上面都擺着羣臣的賀表,魚貫向玉熙宮大殿走來。

  《明史》載:嘉靖帝朱厚熜晚年“求長生益急,遍訪方士方書”。嘉靖四十年臘月二十三裕王妃突然獻上了謊稱張真人降世親贈的血經,使嘉靖深信真人降世了,赦免了嚴黨用以打擊政敵的齊大柱,並令羣臣上表祝賀。這一與國事看來毫無關聯的舉動,微妙地加速了清流與嚴黨的最後決戰!

  鐘鼓聲誦咒聲中,兩個太監將一條紫檀矮几跪擺到嘉靖的蒲團前。呂芳將一份份賀表轉呈到嘉靖眼前。賀表太多,嘉靖只看每份賀表的姓名,看一份往矮几上放一份。

  矮几上的賀表越堆越高,呂芳轉呈的賀表只剩下了最後一份。

  嘉靖沒有再接,厲聲問道:“誰的?”

  藍道行在一旁察言觀色,拂塵一擺,兩班道士立刻停止了奏樂誦咒。大殿裏一片沉寂。

  呂芳奏道:“啓奏飛元真君忠孝帝君萬壽帝君主子陛下。最後一道賀表是都察院御史鄒應龍的。”

  嘉靖的臉立刻露出了怪異的神色:“嚴嵩嚴世蕃父子,還有一半的官員都沒有賀表?”

  呂芳低眉應道:“回主子,賀表都在這裏了。”

  嘉靖的目光向洞開的殿門外上空射去,像是確有天人感應,剛纔還在雲層中的太陽這時脫雲而出,一片光線恰從殿門正中也向嘉靖的臉上射來。太陽光照着嘉靖的兩眼,反射出兩點精光!

  從嚴嵩掌樞內閣擔任首輔那一年起,由於羣臣無須到太和殿去朝拜,每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嚴黨在京的一批覈心大臣便都到這裏來給嚴嵩拜年。二十年煙雲過目,早年能得此榮寵者有些外放了封疆,或是去了南京六部九卿任職,有些則因眷寵已衰被排擠出了核心,每年來此的人都有變換。年年初一年年拜,你方拜罷我登場。今年有資格能到這裏來拜年的應該還有十來位,但好些人今天都被嚴世蕃婉辭了,只帶來了通政使司的通政使羅龍文、總理天下鹽政兼刑部侍郎鄢懋卿,刑部侍郎葉鏜、大理寺卿萬寀。這幾個人的職位都掌着生殺之權。

  吉日良辰,這一天嚴嵩身穿大紅吉服,沒有坐平時常坐的那把躺椅,而是坐在一把真正的太師圈椅上,適逢太陽光這時也正從書房前大院的上空透過戶牅照在身上,使他比平時顯得精神許多。仔細看去,他今天的精神裏還透着一股平時從未顯露的威煞之氣,讓人立刻聯想到這時在玉熙宮正被陽光照射的嘉靖!

  來拜年的也不像拜年,嚴世蕃在前,羅龍文鄢懋卿葉鏜萬寀在後,五人十分肅穆地在嚴嵩的坐椅前拜了三拜,又十分肅穆地站了起來。

  嚴世蕃坐到了嚴嵩身側的椅子上,那四個人分坐在左邊的兩把椅子上和右邊的兩把椅子上。

  “今天正月初一,老夫八十二了。你們可正在壯年。”嚴嵩一開口便露出了風蕭水寒之氣,“爲什麼也不向皇上進獻賀表?”

  “上賀表是死,不上賀表或可一生!”嚴世蕃哪裏還顧得上今天初一,出口便是死生!

  “小閣老說得對。”羅龍文接言了,“他們弄出張真人降世的鬼話,要是皇上真信了,我們一個個便死無葬身之地。閣老放心,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員,凡是我們的人都打了招呼,都沒有上賀表。”

  嚴嵩這時精神格外矍爍,眼睛也不昏花了,有神地一一望了一遍身前的這五個人,說道:“世間事有可以忍者,有萬不能忍者。老夫臨淵履薄凡二十餘年,刀槍劍戟都替皇上擋了。這一次皇上如果真要棄老臣如敝履,之後只怕就沒有人替皇上遮風擋雨了。悠悠我心,皇天可鑑!他徐階高拱張居正想奪這個位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真要殺了我,殺了你們。我們都沒了,他們能替皇上遮風擋雨嗎?”

  嚴世蕃倏地站了起來:“還不准誰殺誰呢!景修葉鏜萬寀。”

  鄢懋卿葉鏜和萬寀同時站了起來:“閣老,小閣老,卑職們在。”

  嚴世蕃:“稟告閣老,張三丰那函真經的來歷都查清了嗎?”

  鄢懋卿望向葉鏜:“你回話。”

  葉鏜:“回閣老,這幾天卑職們派了好些人在查,那函真經的來歷已經查出眉目了。”

  嚴嵩:“什麼眉目?”

  葉鏜:“那函真經壓根就不是什麼張真人送給齊大柱老婆的,而是來自高翰文娶的那個妓女之手。”

  嚴嵩:“那個妓女是何來歷,她怎麼會有這函真經?”

  萬寀答道:“閣老,杭州死了的那個織造商沈一石閣老還記得嗎?”“那妓女與沈一石有關?”嚴嵩一震。

  萬寀:“正是。那妓女本是沈一石買下來送給楊金水的,其實就是沈一石的側室小妾。”

  “好!”嚴嵩拍了一下圈椅的扶手,“不上賀表就對了!你們立刻徹查。還有,嚴密看守高翰文和那個妓女,不要讓他們走了或是死了。”

  嚴世蕃:“放心吧,早看好了。高翰文那座宅子裏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嚴嵩望向了嚴世蕃:“陳洪陳公公那裏你見面了嗎?”

  嚴世蕃:“還沒有。”

  嚴嵩:“就在這幾天一定要見着陳公公。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只有他和呂芳能見着皇上。這件事要讓他想法子把風聲透給皇上。告訴他,查出了那個妓女就查出了沈一石,事關沈一石就牽出了楊金水。徹查下去,呂芳那個位子就是他的。”

  “老爹這步棋高!”嚴世蕃誇了父親一句,“呂芳這個老狐狸早就靠不住了。聽宮裏的眼線說,裕王府那個馮保就經常找他,他是把寶都押到後兩代人了。年前我見過陳公公,陳公公在楊金水那件事上已經得罪了他,正擔心呂芳整他呢。這件事呂芳一定有牽連,捅出來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位子就是陳公公的。衝着這一點,這一回他也一定會跟我們聯手。今天我就去找他。”

  “叫他不要太早把底細露了。”嚴嵩交底了,“正月十五以前,債主不討債,衙門不拿人。這半個月皇上閉關清修,我算了一下,正好陳公公是逢單日伺候皇上。你告訴他,最好在正月十五皇上出關的時候把真經的來歷透露給皇上。正月十六的子時自然會見分曉。”

  嚴世蕃:“知道了。”

  嚴嵩:“好些人還提着心在那裏不安呢。你們也不要在這裏守着我了,去轉告那些沒有上賀表的諸位,不要怕,也不要說什麼,過好這個年。”

  嚴世蕃和那四個人都站了起來。

  這裏正月初一的拜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裕王是儲君,徐階高拱張居正必先行君臣跪拜大禮。可徐高張同時又是裕王的師傅,在他們行了君臣之禮後,裕王也向他們行了半禮。一行坐下,卻並無節慶該有的喜興,個個都神情肅穆。

  徐階高拱張居正互望了一眼,默契之下,讓徐階進言。

  徐階:“今日分宜父子還有在京一半的官員都沒有給皇上進獻賀表。裕王知道否?”

  “我也是剛從宮裏聽到的消息。”裕王說這話時顯然是已經經歷了一番緊張,可這時依然顯着緊張。

  徐階:“二十多年了,凡皇上敬天拜醮,嚴分宜和嚴世蕃他們沒有一次不是爭上賀表工撰青詞。這一次他們是向皇上攤牌了。”

  高拱:“有消息,從去年臘月二十三一直到年三十,嚴黨的人便在四處偵查張真人真經的來歷。看樣子他們手裏有了牌纔敢這樣。”

  “他們知道了真經的來歷!”裕王緊張得站了起來。

  “是。”張居正接言了,“菸袋斜街高翰文的宅邸外這幾天就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好些人換了便服在輪班看守。”

  “要是讓父皇知道了真經的來歷,我和李妃就只好去請罪了。”裕王臉色灰敗,說話時也顯得氣促了。

  “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真經的來歷!”張居正大聲接言,“我已經設法告訴了高翰文,死也不能露這個底。”

  “讓他們死?”裕王失神地望着張居正,接着搖了搖頭,“不能夠這樣子做。有悖天理,也有悖人情,況且更有殺人滅口之嫌。”

  “臣等絕無讓高翰文他們死的意思。”張居正連忙解釋,“只是說叫他們有所防範,萬一落入他們手中,先要扛住。”

  “這是下策。”高拱接言了,“高翰文和他那個女人萬萬不能落到嚴世蕃他們手裏。”

  “有什麼法子?”裕王急問。

  高拱:“他們派人,我們也派人。第一在正月十五散節前不能讓他們把人暗地抓走。第二要搶在十五散節後各部衙門開堂理事之前,把高翰文他們送出京去。”

  裕王:“什麼理由?怎麼送?”

  高拱和徐階張居正又交換了一下眼神。

  高拱:“只有讓高翰文委屈了。我們商議了一下,讓御史上一道參高翰文的奏疏,罪名是‘納妓爲妻,干犯《大明會典》條例’。犯此條例,在職官員應該立刻罷爲庶民,永不敘用。這樣就能夠用我們的人把他遣送回原籍。”

  裕王沉默了少頃,望向徐階:“徐師傅,你老意下如何?”

  徐階沒有立刻回答,想了想,十分嚴肅地說道:“這一步棋當然該走。先由御史上疏參劾,我可以擬票,但還得呂公公批紅。現在,最要緊的是呂公公!”

  大家又都沉默了。

  裕王似乎下了最後的決心:“呂公公那裏我寫信,叫馮保送去。他是幫我,還是幫嚴氏父子,聽天由命吧。”

  轉眼又是一個正月十五了。嘉靖自搬到西苑以來,每年正月的初一到十五都要閉關清修。嘉靖四十年打死了欽天監的監正周雲逸以後,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他閉關清修了半個月,祈來了那場大雪。今年除了初一設了那一罈羅天大醮,從初二纔開始閉關。今天申時該是他出關的時候了。

  正如嚴嵩所料,往年逢單日是呂芳在精舍裏伺候他,逢雙日是陳洪在精舍裏伺候他。今年由於除掉了初一那天拜醮,初二是呂芳當值,初三是陳洪當值,輪下來到了初十五又是陳洪當值了。這一天也就是最要緊的一天。出關後嘉靖的第一道旨意便成了決定無數人命運的關鍵。

  陳洪守在精舍的那一副條門外,便顯得格外的緊張也透着十分的興奮。他面前一個紫銅鼎內檀香木在燃着明火,火上坐着一把偌大的紫銅水壺。只待裏面銅磬聲響,他便要提着熱水,去給萬歲爺溫開手腳,熨熱顏面。

  “當”的一聲,銅磬響了!

  陳洪激靈了一下,連忙提起了那把紫銅壺,感覺到自己有些慌亂,又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這才高聲祝道:“奴才恭祝主子萬歲爺出關!”祝罷,輕推開那扇門,拎着銅壺走了進去。

  紫銅壺裏的熱水倒進了架上的金盆裏,陳洪比呂芳年壯些,幹這些活就顯得更爲麻利。只見他拿起一塊純白的淞江棉布面巾攤開浸到熱水中,提起輕輕一擰,拎到面巾裏的水恰好不滴下的程度,雙手握着疾步趨到蒲團上的嘉靖面前,展開面巾包住了嘉靖那雙乾柴般的手,半鬆半緊地握着,這名之曰溫手。如是這般,陳洪往來奔走,一共用了七塊面巾將嘉靖拈了十四天法指的手終於溫得鬆軟了。

  他又提起了銅壺裏的水倒進了另外一個金盆,拿起另外一塊更大的純白淞江棉布面巾浸到水中,輕輕一擰,走到嘉靖面前雙手奉了過去。

  嘉靖接過面巾,自己攤開了,蒙上了面部。此名之曰開面。

  少頃,嘉靖將面巾遞給了他。陳洪接了,放回金盆中。把紫銅壺裏剩下的熱水倒入一個銀盆,端到嘉靖蒲團前的地上,接着替他脫了襪,捧起他的腳放入熱水裏。

  “正月初一,那麼多人不給朕上賀表的事有說法了嗎?”嘉靖雙腳泡在熱水裏,金口開了。

  “是。”陳洪從袖中掏出一折約二指寬的條陳,奉了上去。

  “誰的條陳?”嘉靖手裏拿着條陳,先問陳洪。

  陳洪低下了頭:“回主子萬歲爺,嚴閣老嚴嵩的奏陳。”

  嘉靖又深望了他一眼,急忙打開了折着的條陳看了起來。

  陳洪站在那裏,渾身的骨架都開始收緊了。

  果然,嘉靖將那個條陳狠狠地摔在地上:“好哇!欺天了!”

  陳洪撲地跪倒:“主子萬歲爺千萬不要動了真氣,傷了仙體。”

  嘉靖緊盯着他:“現在幾時?”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現在申時末酉時不到。”

  嘉靖:“那離正月十六的子時也就三個時辰了。去,調集提刑司鎮撫司的人,分作三路,過了正月十五散節,立刻拿人!”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有些顫抖,緊接着他又試探地問道,“啓奏主子萬歲爺,都拿哪些人?”

  嘉靖目光一閃:“子時再說。”

  陳洪:“是。奴才再啓奏主子萬歲爺,這件事奴才是否應該稟告呂公公。”

  嘉靖沉默少頃,眯着眼望向陳洪:“這件事還要讓呂芳知道嗎?”

  “是!”陳洪這一聲答得好是洪亮。接着他磕了個響頭,退到門邊,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嘉靖望着他精力彌散的背影,眼中的光慢慢收了。

  京諺雲:“正月十五雪打燈,八月十五雲遮月。”

  因嘉靖四十年臘月的雪下過了頭,嘉靖四十一年除了初七初八下了兩場小雪,此後一直到正月十五都罕見地沒有下雪。天上的雲也薄了,時或還能看見月亮。這就使得京城多處的燈市比哪一年都紅火。菸袋斜街是北京城少有的斜街之一,不遠處什剎海便是京城最繁華的燈市,這裏雖被拐彎處擋着,見不着燈火,但擡頭便能看見被燈火照得通明的天空,和飛上天空五顏六色散落的焰花。

  戌牌時分,多數人都觀燈去了,斜街的街面上只有少數婦人老人帶着孩童在處處掛着大紅燈籠的門前燃鞭炮、放“起火”、點“二踢腳”。地上點燃的“起火”在冒着焰花,不遠處天空也在繽紛地落下焰花,間雜着砰的一聲“二踢腳”呼嘯着竄到街面的空中再響一聲,怎一個樂字了得!大人小孩都明白,瘋了這一晚,明日就要“收放心”了。

  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街面上放焰火爆竹的大人小孩還沒緩過神來,便看見從街的兩頭拐彎處同時出現的兩隊官兵。

  “進去!都進屋去!”

  “官府有公幹!所有人都回避了!”

  畢竟沒有散節,兩頭領兵的隊官還算客氣,只是大聲吆喝。

  那些婦人老人嚇得連忙抱的抱拉的拉把自己的孩子帶進門去,一條條門都關上了。

  兩隊官兵幾步一個,把條菸袋斜街封鎖了起來。接着一個隊官帶着一羣兵奔向門口掛着“高宅”燈籠的宅門口站定了。

  接着,一羣官兵護着一頂八擡大轎從東面奔來了。

  那頂轎在高府宅門口停住了,轎杆一傾,走出來的竟然是嚴世蕃!

  半個時辰前他接到了陳洪的消息,知道子時要抓人,爲防萬一,他親自出馬帶着刑部的官兵來捉拿高翰文和芸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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