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2
裕王已經明白了陳洪這套把戲,便容他當着面抽了那三個太監有十幾鞭子,這才說道:“罷了!”
陳洪:“王爺有命,罷了!”
鞭子停住了。
裕王裝出溫顏望向陳洪:“陳公公若是宮裏沒有急差,便請到裏面坐坐?”
陳洪:“奴才謝過王爺了。宮裏確實有急差,徐閣老他們都等着奴才向萬歲爺奏陳昨夜王爺的功勞呢。”
裕王一笑:“我有什麼功勞。那陳公公就趕快回宮吧。”
陳洪又跪了下來,隨從太監都跪了下來,向裕王磕下頭去:“奴才叩別王爺!”
目送陳洪走出去,裕王這才把眼睛望向馮保,目光中竟多了一絲關切。
“去面見世子吧。”
裕王的話音未落,李妃已抱着世子來到院中。世子朝馮保揚着手,歡快地叫着:“大伴!大伴!”
馮保朝李妃和世子跪了下去。
馮保的臥房裏燒起了一大盆火,這時他已脫下了衣服趴在炕上,光着的後背上露出到處都是淤青的傷痕。
裕王沒有來,李妃抱着世子站在炕邊,望着這般模樣的馮保,把銀牙咬緊了。
世子卻哭喊了起來:“大伴!誰打了你!大伴……”
李妃想起來了,轉頭問站了一屋子的太監:“李太醫呢?還不請李太醫來!”
管事那太監慌忙答道:“是!奴才這就去找!”
好燦爛的陽光!
七九河開,通惠河兩岸的柳樹都吐出了豆粒般大的綠芽。在這裏候了一冬的漕船今天都準備好啓航南下了。
這一天的啓航主管河運的衙門有嚴密的安排,按照前幾天各部送來的兵部勘合比照着哪一部的差使最急,哪一部派出去的官員級別最高,按先後順序,陸續發船。
最先發的那條大船就靠在碼頭的船塢邊,大船的前後兩根大桅杆上飄着兩片幡旗,前面一個幡旗上繡着“戶部”兩個大字,後面一片幡旗上繡着“工部”兩個大字。碼頭上一直從石階排下來站着好些步軍統領衙門和河道衙門的官兵,以致其他船上的人都望着這條船,望着從碼頭上徐徐而來的兩輛馬車和幾頂轎子。
馬車停下了,轎子也停下了。第一頂轎子和第二頂轎子的轎簾幾乎同時掀開了。第一頂轎子中走出來的是兵部侍郎併兼着裕王爺和世子日侍講官的張居正,第二頂轎子走出來的是當今首輔徐閣老的大公子工部侍郎徐璠。——那些目光明白了,這來頭當然夠大。
可從第三頂轎子中出來的人便沒有誰認識了,那人穿着棉袍長衫,美髯飄胸,誰知他是當年那個高翰文。
第二輛馬車的車簾也掀開了,跳下來一個穿着騎都尉官服的後生,官爵不高,也沒有多少人認識他,那個人向走過來的張居正、徐璠和高翰文迎去。
張居正、徐璠、高翰文對他卻也甚是客氣,都笑着點着頭,一行四人一齊向第一輛馬車前走去,然後恭敬地站在那裏。
第一輛馬車的轎篷裏竟坐着李妃和芸娘。
李妃伸過手又拉起了芸孃的手:“不用擔心,幫着你丈夫好好替朝廷幹事,也替當地百姓幹些實事。我答應你的事總有一天會替你做到。”
芸娘在車轎裏便又要跪下,李妃拉住了她,轉頭對車外喚了一聲:“李奇在嗎?”
“姐,臣弟在呢。”轎簾從外面掀開了一線,露出了那個穿着騎都尉官服的後生,原來他就是李妃的弟弟。
李妃在裏面望着弟弟:“這位芸娘,你姐已把她當自己的妹妹看了,你也要把她當姐姐尊禮。還有高先生,一肚子的才學,跟着人家好好學,磨練出個人樣來,替咱們李家也爭口氣。”
李奇在轎簾邊答道:“大姐放心,臣弟都記住了。”
李妃又轉頭對芸娘說道:“我這個弟弟就託付給你們夫妻了。”
芸娘眼中有了淚花:“娘娘放心,且不說李爵爺是我大明的國舅,衝着娘娘的恩典,我們也會盡十分的心力。”
李妃:“這我就放心了。我不好下車露面,你們登船吧。”芸娘含着淚牽着李妃的手慢慢移到轎簾邊,那個李奇果然乖巧,竟不惜降尊伸出手來攙住芸孃的手臂:“大姐慢慢下。”把她攙下了馬車。
馬車下,張居正、徐璠、高翰文加上剛剛下車站定的芸娘和李奇一齊向馬車內的李妃長揖下去。
李妃在車窗邊掀開了一角望向他們:“登船吧。”
衆人長揖畢,由張居正和徐璠陪着高翰文、芸娘、李奇向碼頭下的大官船走去。
碼頭石階兩旁的官兵們一齊行禮!
其他船上岸上的人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這一行走下碼頭的人。
碼頭上的一棵柳樹下,也站着兩個穿便服的人,其中一個就是在朝天觀鞭打馮保又在裕王府捱了打的太監。那目光陰陰地望着張居正、徐璠把三人送上了船,又陰陰地望向停在碼頭上第一輛馬車。
捱打的那個太監對另一個太監說道:“馬車裏一準是李妃,她弟弟也跟着去了。走,稟報陳公公去。”兩個人溜着河邊的柳樹慢慢走了。
張居正和徐璠從官船上又走回了岸上。
船板抽過去了,船帆拉起了,大櫓一搖,那條船慢慢離開了碼頭。
河道衙門的官員遠遠地看着張居正、徐璠走上了碼頭,遠遠地看着馬車轎子離開了碼頭,這才跑到了碼頭邊高聲喊道:“第二條兵部的船靠過來!”
又一條官船這才靠向了碼頭船塢的泊位。
後面還排着大大小小好些船隻。
離高翰文他們那條船的不遠處,泊着一條小船。裏面坐着的竟是李時珍、海母、海妻和海瑞。
幾個人坐在船艙裏竟相對無語,只聽見外面遠遠近近的吆喝聲搖槳聲。
還是李時珍打破了沉默:“剛峯兄,不是說未時戶部還要議事?你就不要在這裏等了,差使要緊。”
海母也望向了兒子:“不過兩個月你也就到南京任職了。我和你媳婦有李先生一路照看,你還擔什麼心?去衙門辦事吧。”
海瑞:“兒子再陪陪母親。”說這句話時喉頭一下子哽住了。
李時珍連忙將頭望向船艙外,眼中已經溼了。
海母每在這個時候都是寬兒子的心:“也不是頭一回頭兩回了。既然出來當官,調來調去都是常事。這一次可比前幾次好多了,你怎麼反而像孩童了。”
海瑞強忍着賠出一絲笑:“這次阿母也比往常更老了……再說媳婦也有了身孕。”
海母也動了情,望向兒媳:“可見你丈夫還是牽掛你的,也過去跟他說幾句話吧。”
海瑞連忙主動走向妻子,彎腰扶住了她,讓她不要起身,然*住了她的手:“有了身孕,自己要知道保重。你是個賢德的人,侍奉婆婆是孝順,保住我海門的香火也是大孝。我的話你要記住了。”
海妻猛地握緊了丈夫的手:“官人放心,我會對得起海門。官人一個人在京裏要保重。我和婆母在南京等着你。”
李時珍猛地將頭從窗外轉過來了,不知何時揩乾了眼,站了起來:“你該走了,我們的船馬上也要啓航了!”說時兩眼深深地望着海瑞。
海瑞當然知道他是怕自己一時失態引起母親懷疑便走不成了,便鬆開了妻子的手,走到母親面前雙腿跪下:“母親,兒子不孝,您老自己要保重了!”說着重重地在船板上磕了三個響頭,站起後立刻轉身走出船艙。
海母望着他飛快消失的背影,眼中莫名地浮出了一陣不安:“汝賢!”
海妻也感到了一陣不安,走過來扶起婆母。
船艙外已經沒有海瑞的迴音。
李時珍大步走出船艙喊道:“可以啓船了!”
船身一晃,那船啓動了。海母和海妻被搖着坐了下去。
這時,海瑞正踏着斜坡向碼頭上方走去,一任滿臉的淚水淌向衣襟。
再登一步便是碼頭上那條車路了,海瑞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但見載着母親妻子的那條船的船頭上站着李時珍,正遠遠地望着他。
海瑞遠遠地面對李時珍,長揖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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