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1
徐階的案前右側堆滿了青詞,左側堆着上百份出京當差回來後那些官員補寫的賀表。
徐階望了一眼所有的大臣:“御駕喬遷,欽天監擇的時辰是子時正。現在已經戌時。各部再清點一遍,是不是每個官員的賀表都收齊了。”
幾乎所有的官員:“回閣老,都收齊了。”
徐階還是發現有一個人沒有回話,便望向他:“孟靜,你沒有回話。”
趙貞吉站起了:“回閣老,戶部還差一個人的賀表,弟子已經派人去催領了。”
“怎麼搞的?”徐階不高興了,“這麼長的時間,就你們戶部還差一份賀表。誰的賀表?”
趙貞吉:“回閣老,就是那個主事海瑞。弟子也不知催了多少次,他總是回答到時候會交。可到現在還沒有交上來。”
徐階站起了:“你親自去,現在就去。這一次所有在京的官員不能少一份賀表。何況是這個海瑞。”
趙貞吉:“弟子這就去。”答着連忙走出了內閣值房。
徐階站起身來:“只有半個時辰了,都到玉熙宮外候駕吧。”
內閣閣員和六部九卿的堂官都跟着站起了。
御駕第二次遷居新宮的時辰定在嘉靖四十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子時正。欽天監擇的吉時這一回總算上合了天象:這一夜穹隆星光燦爛,殿坪裏一百零八盞燈籠便明亮輝煌,交相輝映,呈現出一派吉象。更可喜的是,人事也被內閣調鼐好了——高翰文帶來的棉商們預交的銀票補發了所有官員的欠俸,在京一千多官員都向皇上上了賀表。只等着趙貞吉將海瑞的賀表送來,這一次龍駕騰遷便功德圓滿普天同慶了!
和上一回的儀式相同:一百零八盞燈籠光的照耀下,大殿石階前正中蹕道上擺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擡龍輿,三十二名擡輿太監單腿跪候在各自的轎杆下。
龍輿的左側,列着手執法器的朝天觀觀主和一應道衆。
龍輿的右側,列着手執法器的玄都觀觀主和一應道衆。
徐階率領的閣員中除了趙貞吉都跪候在大殿石階的第一排,六部九卿堂官則跪候在大殿石階的第二排,所有的目光又都靜靜地望向了洞開的玉熙宮殿門。
玉熙宮大殿內依然燈火通明,大殿的正中依然擺着那座好大的銅壺滴漏。
大銅壺的滴漏聲依然清晰可聞。
李時珍給嘉靖開的四十九劑藥都喫完了,春也開了,天也暖了,羣臣的忠心將嘉靖心中的氣都撫平了,今天的嘉靖氣色便格外的好,穿着那身繡着五千言《道德經》的道袍,早早地把香冠也戴在了頭上,把那根新的磬杵也擱在了盤腿的膝上。但等吉時一到,便敲響銅磬,住到他想了好幾年的萬壽宮永壽宮去。
黃錦今日也喜氣洋洋,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紅禮服,頭上也戴上了嘉靖賞他的香草冠,專注地看着精舍那座銅壺滴漏的木刻,一邊報道:“主子還差三刻呢。咱們不急。”
“誰急了?囉唆。”嘉靖責他的時候總是這種調侃的語氣。
陳洪也穿着一件簇新的大紅禮服,也戴着嘉靖賞他的香草冠,雙手捧着內閣剛呈上來的賀表和青詞滿臉笑容走了進來:“啓奏主子,青詞賀表都呈上來了。”
嘉靖望向了他:“都呈上來了?”那個“都”字說得特別的重。
陳洪稍愣了一下,只好回道:“什麼事都瞞不過主子的法眼。確實還差一份賀表,聽說是那個官今天才當差回京,現在正在趕寫,趙貞吉親自去取了,馬上就會送來。”
嘉靖聽了臉上並無不悅之色:“趙貞吉當差還是稱職的。”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這一次從裕王爺開始,內閣和六部九卿當差都是稱職的。”
“都稱職就好。”嘉靖漫聲說道。越是這個時候,嘉靖越是心細如髮,一份一份地看着那些賀表上的名字,看完了最後一份,望向陳洪:“你剛纔跟朕說只有一個今天當差回京的官員在趕寫賀表。海瑞去哪裏當差了?”
陳洪一怔:“主、主子,奴才也是聽內閣的人講的,並不知道是什麼海瑞沒有呈上賀表。”
嘉靖的目光刺向了他:“六必居題字那個差使不是司禮監派人在盯嗎?海瑞是誰你不知道?”
陳洪跪下了,在自己臉上賞了一掌:“奴才失職!奴才立刻去查,立刻去催。”說着慌忙爬起退了出去。
殿內銅壺的滴漏聲似乎更響了!
跪在石階上的徐階已經露出了焦容,他身旁的李春芳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只有高拱還是那副石頭般的面孔,沒有表情。
陳洪從精舍那邊向殿門走過來了,又跨出了殿門,直望徐階:“閣老,怎麼回事?怎麼會是那個海瑞沒有上賀表?趙貞吉的差使是怎麼當的?吉時前他那份賀表沒有來,你我就等着挨賞吧!”
徐階知他急了,自己也急,並不吭聲。
高拱卻擡起了頭:“陳公公,海瑞的賀表趙貞吉已經去催了。你似乎不應該這樣子同閣老說話!”
陳洪跺了一下腳:“這時候我不跟你擡槓!要真是今天還起不了駕,就不是我怎樣說話了。”
“來了!”殿坪那頭傳來了一個太監又驚又喜的呼聲!
陳洪倏地望去。
徐階等人也都回頭望去。
趙貞吉捧着海瑞那道“賀表”氣喘吁吁地奔來了!
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到齊了!”陳洪笑着奔進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團前雙手高舉着那份賀表,“主子,普天同慶,海瑞的這份賀表也呈上來了!”
“無量壽佛!”一直看着銅壺木刻的黃錦高誦了一聲,“離吉時還差半刻鐘呢。”
嘉靖接過那份賀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着,陳洪站了起來準備接回那份賀表放到御案那一堆賀表上去。
嘉靖卻沒有給他,刷地撕開了封口,抽出了裏面厚厚的那疊紙注目看了過去。
“治安疏”三個標題大字刷地扎進了他的眼中——“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爲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誰也沒有看到,誰也不會想到,海瑞上的並不是什麼賀表,而是被後世稱爲“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無古人直斥君非的諫疏!
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嘉靖的臉色陡地變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筆一畫已經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錐子從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臟六腑:“……自陛下登基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嘉靖,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嘉靖已然面色鐵青,兩眼充血,卻咬着牙接着往下看去。終於,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後世史書寫他的那句話在他生前出現了:“——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海瑞將這個自以爲帝身道身已修煉合一的嘉靖帝一下子拉下了神壇,提前寫進了歷史!
他的腦袋“轟”的一聲響了,滿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響的聲音:“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反了!”嘉靖終於發出了一聲尖叫!臉色由青轉白,目露絕望的兇光,拿着那疊奏疏的手在劇烈顫抖!
陳洪嚇得跳了起來!
黃錦也嚇得把頭扭過來便僵在那裏。
跪在石階上的徐階等人早已聽到了嘉靖那一聲尖叫,之後便沒有了聲音,也不見陳洪出來,一個個全驚愕在那裏,望着深深的大殿,都預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頃刻!
陳洪和黃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哆嗦地望着他渾身顫抖的身子。
“主子!您怎麼了?主子……”黃錦帶着哭聲呼喚道。
嘉靖似乎醒了過來,但見他好像將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裏海瑞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陳洪!”
“奴、奴才在!”陳洪顫抖地應道。
嘉靖瘋了一般吼道:“抓、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
徐階、李春芳都是嘉靖朝的老人了,前十年的“大禮議”之爭,二十一年的“壬寅宮變”,三十一年以後的殺“越中四諫”、“紹興七子”,四十年至四十四年的嚴黨倒臺嚴世蕃等人伏誅,多少驚心動魄,也從未聽見皇上像今天這樣獅子般吼叫,瘋子般狂怒!何況高拱以及比高拱年歲更輕閱歷更淺的那些大臣,直覺得玉熙宮都要垮下來了!
“陳公公!”大殿的精舍裏又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是黃錦的聲音。
陳洪已經邁到精舍門邊的腿被黃錦這一聲喊得倏地停住了,回頭怒望着黃錦。
依然在氣得發抖的嘉靖也被黃錦這一聲尖叫僵住了,發直的眼冒着光慢慢刺向了他。
黃錦撲通一聲在嘉靖面前跪下了,聲調激動得發顫:“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過主子今天龍駕喬遷!主子今日再不遷居新宮,便會天下震動。一個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會跑。奴才求主子了,御駕騰遷吧!”
嘉靖已經說不出話來,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黃錦。
陳洪立刻喝問:“你怎麼知道那個海瑞跑不了,不會跑!”
“我知道!”黃錦回了他一聲,又擡着頭直望着嘉靖,“主子,戶部那個海瑞在幾天前就送走了家人,還買好了棺材。他這是死諫!”
“你怎麼知道的!”嘉靖的驚疑帶着殺氣吼了出來。
“主子!”陳洪不容黃錦回話立刻轉身跪倒了,大聲說道,“有預謀!有人指使!”說到這裏他直盯着黃錦:“回萬歲爺的話,戶部的事你怎麼知道的!知道了爲什麼不陳奏!”
以徐階爲首,跪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這時驚懼已經變成了恐慌,尤其是趙貞吉,他是戶部尚書,海瑞是他的屬下,有預謀首先就要查他,這時雙手撐着地強跪在那裏,臉都青了!
嘉靖被陳洪一番提醒,反倒沒有剛纔狂怒了,深吸了一口長氣,告訴自己:“有預謀,有人指使,要查出來,查出來……”很快他變成了一副笑臉,好陰森的笑臉,輕輕地問黃錦:“告訴朕,是誰指使的海瑞,現在告訴朕也不遲……”
黃錦硬起了脖頸把那顆頭擡得高高的:“回主子,沒有人指使海瑞,奴才不知道有任何人指使海瑞。”
嘉靖的聲音更柔和了,也更瘮人了:“朕不會追究你,你犯不着替別人擋着,告訴朕。”
黃錦:“奴才替誰擋着了?奴才有什麼怕主子追究的?奴才只知道那個海瑞遣散了家人,買了一具棺材,今天才明白他是爲了死諫。”
“你怎麼知道他遣散了家人,知道他買了棺材?倒不知道他今天死諫?回話!”陳洪倒咆哮了。
黃錦不看他,依然硬着脖子擡望着嘉靖:“主子的規矩,列祖列宗的規矩,提刑司鎮撫司歸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管,奴才現在就當着此職。日有日報,月有月報,京官們的事奴才那裏都有呈報。那一天的呈報就寫着好幾十京官的情狀,其中也寫了海瑞送走家人買了棺材的事。奴才蠢笨,只以爲那個海瑞是擔心自己惹了重病,故此準備了棺材,萬沒想到他會是爲幹這個蠢事在做準備。這是奴才的失職,奴才的罪過,主子剮了奴才奴才都沒有怨言。只望主子不要讓海瑞這樣蠢直的人傷了仙體,誤了喬遷。天下臣民都在等着這一刻呀……”說完便不停地把頭在磚地上磕得砰砰直響。
殿門洞開着,對着玉熙宮的格窗也洞開着,黃錦的話一字字一句句都清楚地傳了出來,跪滿了殿階的那些官員一個個都在驚懼恐慌中露出了從心底發出的感動,目光裏似乎也等待着那一線或可挽回的希望。嘉靖這時兩眼已經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見了,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朕知道了,天下的臣民等了好些年了,就等着有這麼一個人出來罵朕,接着逼朕退位……上下一心,內外勾結,朕居然被你們蒙在了鼓裏。黃錦!”
黃錦本在不停地磕頭,這時也僵住了,擡起紅腫的頭,懵懵地望着嘉靖。
陳洪更是兩眼閃着精光,狠狠地盯着黃錦。
嘉靖:“呂芳走的時候都跟你交代什麼了?叫你跟外邊哪些人商量了?背後的主謀是誰?告訴朕,朕恕你無罪。”
黃錦完全懵了,哪裏知道怎麼回話。
“回話!回話!”陳洪厲聲咆哮。
大殿精舍裏嘉靖那一支支利箭不停地射了出來,全射在一直驚懼惶恐跪在石階上的大臣們的心上!所有的人在這一刻都絕望了,背後是無底的深淵,沒有了退路反而沒有了驚懼,高拱率先挺直了身子站了起來,接着其他的大臣們跟着他都挺直了身子,站了起來,徐階最後一個慢慢站了起來。衆多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徐階也一一望向他們,一道一道目光在交流中醞釀着如何同赴大難!
素性猜忌多疑的嘉靖其實心中早有預感,這個被他視作“乾下”的海瑞遲早會跟自己這個“乾上”卦爻相交。但怎麼也想不到會是在這一刻會在羣臣皆上賀表的時候他竟然會以一道這樣的奏疏,將自己幾十年的作爲批得體無完膚!震驚,狂怒,不敢置信!很快便聯想到了這是一場集體預謀的逼宮,斷言是背後有人“上下一心,內外勾結”逼他退位!把矛頭指向了早已離京的呂芳和內閣,甚至指向了裕王!一場禍及大明根本的政潮眼看要變起肘腋之間!
一輪目光交流下來,徐階看出了衆人都準備拼死一諫的神態。身爲首輔,他不能讓局面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憂患如潮全從懇求的目光中涌了出來。他不能再遲疑,雙手拱在胸前,向那些同僚繞了半圈,竭力止住了大家的激動,接着倏地轉過了身子,提起了袍裾向大殿的殿門走去。
“啓奏皇上!”趙貞吉這時突然在徐階背後一聲大呼,緊接着大步過去擋住了徐階,又向裏面大聲說道,“臣戶部尚書趙貞吉有本陳奏!”
這倒大出衆人意料,所有的目光全都望向了趙貞吉。
徐階也被他這意外的舉動震住了,深深地望着他。
趙貞吉回頭也深深地望了望自己的恩師,向他深深一揖,然後一人轉身挺立邁進了大殿。
“好!好!”嘉靖目光不再看黃錦,望向了精舍門外,“總算有人願意認賬了。陳洪。”
“奴才在。”陳洪大聲應道。
嘉靖:“叫他進來。”
“是。”陳洪轉身對着門外,“趙貞吉進來!”
趙貞吉的身影很快出現在精舍門外,跪了下來。
嘉靖緊望着他:“‘四德亨利元’。內閣四個人,朕就知道不能漏掉了一個‘貞’字。趙貞吉,朕沒有看錯你,進來,把該說的話向朕說了。”
“是。”趙貞吉在門外磕了個頭,站起來走進了精舍,在離嘉靖三尺開外的地上跪下了。
嘉靖:“說吧。”
趙貞吉擡起了頭:“臣斗膽乞求陛下,能否將海瑞寫的那個賀表先讓臣看看。”
嘉靖剛纔還滿含懷柔的目光這時倏地倒了過來,趙貞吉跪在他面前的身影這時也隨着他的目光倒了過來,剛纔還十分柔和的聲音這時也立刻又變成了像深洞裏刮出來的風:“‘賀表’?你現在還說海瑞寫的是賀表?”
嘉靖這樣的目光趙貞吉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聲音也是第一次聽到,他彷彿被一下子扔進了一個沒有底的深淵,只覺得那顆心一直在往下沉。終於,他想起了自己進來時“置之死地而後生”與君王這局千古一賭!咬着牙定下了神,不看嘉靖,而是將目光望向了扔在自己身邊到處散落的那些奏疏,乾脆將恐懼全然拋掉,大聲奏道:“臣再次斗膽乞求陛下,將海瑞寫的東西給臣看看。”
嘉靖見他居然沒有被自己這屢屢能使所有魔怪降伏的目光和聲音降住,反倒有些意外,那目光也便又順了過來,盯着趙貞吉:“你是想說,海瑞寫的這個東西你事先一點不知道?”
趙貞吉:“臣回奏陛下,臣確實不知道。”
嘉靖望着陳洪笑了,是那種尋找默契的陰森的笑:“看見了吧?一個比一個厲害,先把自己洗刷乾淨了,再來跟朕鬥法。趙貞吉,你豈不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趙貞吉深低着頭:“臣愚鈍,不知聖上所指,請聖上明示。”
嘉靖:“好!那朕就明示,你是戶部尚書,海瑞是哪個部的主事?”
趙貞吉:“回奏陛下,海瑞是臣主管的戶部主事。”
嘉靖:“海瑞的這個東西是誰拿來的?”
趙貞吉:“回奏陛下,是臣親自去他家裏拿來的。”
嘉靖:“誰叫你去拿的?”
趙貞吉被這一問怔住了,沒有立刻回話。
嘉靖:“啞住了?不敢說出你背後的人了?”
趙貞吉:“回奏陛下,是徐閣老叫臣去催拿賀表的。就是在大殿之外,當着衆人叫臣去拿賀表的。”
“好一張利嘴,還說是賀表。”嘉靖又望向陳洪冷笑。
陳洪接言了:“趙貞吉,是英雄,是好漢,就敢作敢認。你屬下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都知道把棺材備好了,你這個堂官反而連他也不如?”
趙貞吉倏地望向了陳洪,陳洪正陰陰地緊盯着他,他也毫不示弱緊盯着陳洪。
嘉靖冷眼望着陳洪和趙貞吉那兩雙互相逼視的眼,知道今天這一仗已經上得滿弓滿弦,怒氣慢慢壓住,鬥志更被激起,冷冷地說道:“趙貞吉,你被陳洪問住了?”
趙貞吉倏地轉望向嘉靖:“回奏聖上,臣不是被陳公公問住,臣是不屑回答陳公公這樣大逆不道之言。”
“主子!”陳洪差一點跳起來,“海瑞就是這個趙貞吉指使的,至於趙貞吉背後是誰,主子將他交給奴才,奴才有辦法讓他開口。”
這便是要拿人了!只待嘉靖答一句,大獄立刻興起。
殿門外,大臣們依然全都硬硬地站在那裏,卻都閉上了眼。
陳洪憋足了勁在等着嘉靖一聲旨下,嘉靖這時偏又沉默着,只是盯着趴跪在面前的趙貞吉。
趙貞吉這時竟顯出了難得的定力,雙手撐地,一動不動。
嘉靖越是這個時候越是陰沉,望了一眼陳洪:“你不想聽他如何反說你是大逆不道嗎?”
“是。”陳洪嚥了一口唾沫,轉對趙貞吉喝道,“說!”
趙貞吉又擡起了頭,深深地望着嘉靖:“是!海瑞是臣的屬下,他欺君,等同於臣欺君,此臣罪一。海瑞寫的這個東西是臣親自拿來呈奏聖上的,呈奏者與書寫者同罪,此臣罪二。海瑞呈奏上來的是何等狂悖犯上之言,臣知與不知,有此二罪都已經難逃其咎。海瑞既然備下了棺材願意伏誅,臣也無非備下一口棺材願意伏誅罷了。陳公公問臣是不是英雄好漢,臣這就回陳公公的話,海瑞既然狂悖犯上,陳公公何以稱他英雄好漢?海瑞既不是英雄好漢,陳公公何以把臣也叫做英雄好漢?陳公公這話本就是大逆不道之言。臣懇請陛下命陳公公收回此言!臣方可有下言陳奏。”
一直低頭趴在那裏的黃錦這時猛地擡起了頭,毫不掩飾讚賞的目光望向了趙貞吉。
嘉靖倏地望向了黃錦:“佩服了?心裏在想這才叫真正的英雄好漢是嗎?”說完這句他又轉望向陳洪,“陳洪,你有眼力,那個海瑞是英雄好漢,這個趙貞吉也是英雄好漢。你這話不但沒有說錯,而且說得極對。極對!極對!極對!”
趙貞吉從進來到這時眼中才慢慢閃出了絕望,但依然望着嘉靖,一動不動。
嘉靖這也才又望向他:“你不知道吧,朕一生就喜歡英雄好漢!包括你的什麼恩師,你的什麼靠山,你的什麼同黨,是英雄是好漢都站出來。朕都喜歡!”
“臣不是英雄好漢!更不是誰的同黨!”趙貞吉知道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還有更大更多的人的身家性命都懸於自己現在回話的這一線之中,咬着牙挺直了身子,“臣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是天子門生,要說恩師陛下就是臣的恩師!二十四年前臣從翰林院任檢點,之後升侍讀,升巡撫,升戶部尚書,一直到兩月前升列臺閣,每一步都是陛下的拔擢,要說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要說同黨,臣也只是陛下的臣黨!君不密則失臣,陛下適才所言,非君論臣之道。臣懇請陛下收回!”
這一番話趙貞吉是拼着命說出來的,以至於朗朗之聲在精舍在大殿久久迴旋!
這聲音也灌滿了嘉靖的耳朵,他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片空白。今天是怎麼了?他怔怔地坐在蒲團上,兩眼望着精舍對面窗口外被殿坪無數盞燈籠照得通明的燈火發愣。而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顯然也都被趙貞吉今天殿內的抗言震服了,所有的目光都閃出了激動,就連一向不甚看好趙貞吉的高拱也被大殿裏傳來的聲音激動得熱血沸騰!
徐階又已然老淚盈眶,畢竟年事已高,聽完了趙貞吉這一番激烈的奏對,身子便覺着軟了,站在身邊的高拱一把扶住了他,徐階雖被他扶着,已然又帶頭跪了下去。
站在石階上的大臣們都又跟着跪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都帶着希望仍然望向並望不見的精舍,所有的耳朵都豎在那裏聽着下面的趙貞吉能不能奏對出起死回生之語。
嘉靖慢慢收回瞭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從來沒有這樣茫然,從來沒有這樣孤立無助,又慢慢移望向趴在面前的趙貞吉,然後轉望向陳洪:“陳洪。”
陳洪:“回主子,奴才在。”
嘉靖:“這個趙貞吉一定要你收回那句話,而且要朕收回那句話。你收不收回?”
陳洪:“回主子,奴才絕不收回!今天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從太祖高皇帝以來所未有,歷朝歷代亦前所未有。這個趙貞吉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懇請主子切勿被他欺瞞了,更不要被他背後的人欺瞞了。那個海瑞得立刻抓起來,這個趙貞吉也得立刻抓起來!平時同那個海瑞有往來的人都要抓起來!要徹查,徹查到底!”
嘉靖深深地望着陳洪:“誰來查?都查誰?”
陳洪:“奴才來查,牽涉到誰便查誰!”
嘉靖不看他了,又轉盯向趙貞吉:“趙貞吉,陳洪這句話該不是大逆不道吧?”
趙貞吉:“聖上既然聽信了陳公公之言,臣現在就去詔獄。”
“朕誰的話也不聽!”嘉靖又莫名其妙地吼了起來,“你想去詔獄現在也還早了!你剛纔不說是朕的門生嗎?是朕的臣黨嗎?是與不是,朕現在不會認你也不會否你,朕就認你是英雄好漢,這句話朕也絕不收回!讓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說到這裏他一下子覺得氣短了,腦子裏也覺得有好些影子在晃動,嘴裏兀自喃喃唸叨:“英雄去查英雄……好漢去查好漢……陳洪……”
陳洪有些發怔,這句話便應得有些踟躕:“奴才在。”
嘉靖:“你一個,趙貞吉一個,刑部一個,都察院一個,大理寺一個,提刑司一個,鎮撫司一個……”說着他眼睛發直在那裏想着:“朝天觀一個……玄都觀一個……去查那個海瑞,去查他的同黨……”
朝天觀和玄都觀都說上了,這豈不是瘋話?這次不只是陳洪,連趙貞吉和黃錦都看出了嘉靖的異樣,三雙眼睛也都跟着他直了。
“啓、啓奏主子萬歲爺。”陳洪說話也不利索了,“奴才們從誰查起?先抓哪些人?”
嘉靖的眼睛一直還直在那裏,像是在答陳洪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從誰查起……抓哪些人……呂芳。”突然他望向了黃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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