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

作者:劉和平
張居正好像事先就知道有這個東西,先和高翰文會意地交流了一個眼神,接着徐徐走到了銅缸邊。

  還有資格過去看的便是馮保,也走近了銅缸邊。

  馮保看見那隻龜也覺驚奇,張居正的臉色卻立刻興奮肅穆起來。

  那隻金甲大龜背上的字顯然是許多年前有人鐫刻上去的,字隨龜長,有方寸大小,仔細辨認,是“漢後元初年戊寅”七個隸書大字!

  張居正出神地望着銅缸裏的神龜,陷入了沉思。

  他不說話,世子都只好等着。這就有些饞煞那些站在院子裏的太監宮女和職事人等,不知裏面是何物。便都望着張居正,等他說出裏面的“大學問”。

  這件事譚綸和高翰文已在幾天前派急遞告訴了張居正。張居正立刻敏銳到一件埋藏在心底多時的謀劃有了一個最好的契機,漢文帝無爲而治,史稱賢君,嘉靖二十多年不上朝,常常況比文帝以*。這時讓裕王將這隻祥瑞敬獻上去,對裕王繼位後推行大政將起到未雨綢繆的妙用。

  “難得!確是祥瑞。”張居正終於開口了,但深層的意思眼下都不能說,只好轉對世子簡單說道,“這隻神龜是漢文帝在位時放生的。漢文帝是賢君,皇爺爺也是賢君,世子將這個祥瑞獻上去皇爺爺一定歡喜。”

  世子:“師傅,那這隻龜有多大了?”

  張居正:“看龜甲上的字就知道。後元是漢文帝七年立的年號,戊寅是後元初年。這隻龜距今……”張居正略想了想,接着說道,“已經有一千七百三十年了!”

  “活這麼長了!”世子驚歎道。

  “虧得國舅爺高老爺你們。”馮保跟着嘆道,“哪兒得來的?”

  李奇:“天降的祥瑞,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就我們動身前十天有人從太湖裏網到了它,不敢私留,送到了巡撫衙門,譚綸譚大人知我們進京,說好了獻給世子爺,讓世子爺再敬獻給皇上。”

  如何讓皇爺爺歡喜,這是從一小就天天灌輸的教程,世子當即嚷道:“我立刻給皇爺爺送去!”

  張居正:“還得給王爺和娘娘看呢。”說到這裏轉對李奇和高翰文芸娘夫婦說道:“早就在裏面等了。墨卿隨我去見王爺,馮公公陪着國舅和高夫人去見娘娘吧。”

  張居正在前,馮保側着身子引着,李奇依然抱着世子和高翰文跟在後面向內院走去。

  四個力工立刻擡起那隻銅缸往後院送去,好些太監宮女一窩蜂擁到了銅缸邊擠着去看那隻金龜。

  接着府門外又有好些人扛着擡着好些小籠大箱送進來了。

  “虧得你。”裕王毫不掩飾賞識和感激的神情,望着剛坐下又要站起的高翰文,“坐下,先喝茶。”

  高翰文剛欠起的身子又坐下了,端起了茶碗,卻沒有喝,注目望着裕王。

  裕王感慨地說道:“這麼短時間給朝廷弄來了十萬匹棉布,遼東這次和議談成,化干戈爲玉帛,能使多少生靈免受塗炭。”

  裕王的激賞並沒使高翰文興奮,反而憂鬱地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天下事從來兩難。干戈一息,北邊的生靈自然免受了塗炭,可玉帛卻是江南百姓的身家換來的。”

  裕王一怔:“這話怎麼講?”

  張居正嘆了一聲:“‘剜卻心頭肉,醫得眼前瘡’!墨卿,你把那邊的事給王爺詳細稟告吧。”

  高翰文把棉布的產出情況大致地向裕王說了一遍。當裕王瞭解到棉布收入六成歸田主和棉商,三成歸朝廷,才一成給百姓的分配方案時,一下站了起來。

  張居正與高翰文都看着裕王。

  “什麼六、三、一!”裕王突然生氣了,“這樣做和嚴嵩嚴世蕃他們當年在浙江改稻爲桑有什麼兩樣!張師傅,這就給我把徐閣老叫來。”

  “王爺!”高翰文立刻急了,“這件事與徐閣老無關。王爺就是把徐閣老叫來,他無非也就去封信將家裏人訓斥一頓。徐家撂了挑子不幹了,淞江一帶的棉紡業就再也沒人敢幹,朝廷要想憑靠擴種棉田充實國庫的大計立刻便會付之東流。”

  裕王:“兼併小民的土地,田主還不要給朝廷納稅,棉布產得再多也歸不了國庫,反而苦了百姓,這樣的大計不施也罷!高翰文,你是科甲出身,不要學沈一石!”

  裕王嫉惡豪強兼併斂財,反對眼下淞江一帶以徐家爲主的豪紳提出的“六、三、一”的分財方案,這原在張居正高翰文的意料之中,但他的最後一句話使高翰文既感動也委屈。想到國家,也關心替國家做事的人,這便是裕王和當今皇上最大的不同之處。可裕王將自己比做沈一石,分明已有了猜惡之嫌,這可是高翰文不得不辯白之處。

  高翰文:“王爺聖明。當年朝廷在浙江改稻爲桑,‘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就是我提出的,本意就爲了兼顧朝廷也兼顧了百姓。正因爲嚴黨和織造局利用沈一石一半想着宮裏,一半想着自己,一分也不想朝廷,半分也不想百姓,誤國害民,才使當時那個方略功敗垂成。嚴黨敗了,楊公公瘋了,沈一石一把火燒死了自己,這都是我親歷親見的。我現在已經是個庶人,一杯酒,一卷書,一張琴便可度日。出而經商,就爲了要親自試一試,我那個兼顧朝廷也兼顧百姓的方略是否切實可行。王爺指責的對,我高翰文是在學沈一石,學的就是前車之鑑。”

  高翰文突然如此慷慨激昂,說出這番振聾發聵的話,這倒是裕王沒有想到的,一時竟愣在那裏。

  張居正立刻接言了:“有件事本不想告訴王爺,跟蒙古俺答議和的十萬匹棉布這麼快能夠湊齊,有一半就是墨卿他們夫婦從自己家拿出來的,王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墨卿早已經革了職,一介布衣,大可不必爲朝廷這樣做。”裕王這才明白了,慢慢又轉望向高翰文,滿眼歉疚:“我錯怪你了。可你也確實大可不必這樣做。百萬畝棉田,歸本付息,純利便有二十萬匹,徐家和那些官紳爲什麼只願意出五萬匹?譚綸這個應天巡撫是怎麼當的,就沒有法子管管他們?”

  “難也就難在這裏。”張居正接道,“官紳家田地免稅是祖制。他們的田裏種稻麥也好種棉花也好,這一關就已經無稅可收了。織成棉布,自己也不販運,等着棉商到家裏去收購,官府也就只能在釐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稅,十成抽一,二十萬匹棉布朝廷也就只能收到兩萬匹的稅賦。要不是應天巡撫衙門出面,又是李娘娘的弟弟兼着收稅的差使,在淞江的棉產地一邊購買一邊就地收稅,這一次連五萬匹也收不到。王爺對‘六、三、一’的分成方略不滿,殊不知能給朝廷爭到三成,牽涉到徐閣老家裏,還有那麼多官紳,譚綸也已經是扯下面子在幹了。”

  說到祖制,說到徐階,裕王的眼中立刻沒了神:“那就拿他們沒辦法了?”

  張居正:“有辦法,可眼下還做不到。”

  裕王:“什麼辦法?”

  “改制!”張居正這兩個字雖壓低了聲調卻依然像一聲悶雷。

  裕王一驚,目光立刻望向了門外:“慎言。”

  張居正:“我知道。王爺,有些話不是眼下當說的,可藩王不納稅,官紳也不納稅,朝廷的賦稅全壓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負,就只能將田土賣給藩王或者官紳,如此兼併下去,總有一天國庫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貧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換代了!”

  裕王:“慎言!慎言!張居正,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張居正壓低了聲音,卻仍然堅持說道:“有些話現在必須要說了。王爺,不能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謀一時有時候就爲了謀萬世。聽李太醫說,皇上的病已經沉痾難起,天崩地裂也就幾個月的事。王爺,您當下必須要有所謀劃了。”

  裕王神情立刻肅穆起來:“眼下該做的就是叫李時珍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治好皇上的病!身爲兒臣,我不能謀劃任何覬覦接位的事。張師傅,你們都不能有這樣的想法。”

  張居正的神情也肅穆起來,比裕王更加肅穆:“王爺,和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和大明朝的天下蒼生比,孰與輕重!”

  裕王慢慢望向了他:“你到底要說什麼?”

  張居正:“比方說跟蒙古俺答的和議,他們身處荒漠要的就是我大明的棉布。今年的和議靠着高翰文他們送來的十萬匹棉布總算談成了。可明年的十萬匹棉布在哪裏?後年的,再後年的在哪裏?明年沒有,戰事又起;年年沒有,戰事便永無寧日。我剛纔說的改制還需假以時日,可江南棉田賦稅的改制已刻不容緩。王爺,這能夠不謀劃嗎?”

  裕王聽進去了,可也更黯然了:“可現在也不能跟皇上說。我更不能寄望於早日接位來推行這些方略。”

  張居正:“臣沒有叫王爺有這些想法,臣只提醒王爺爲推行這些方略做好準備。”

  裕王:“什麼準備?怎麼準備?”

  張居正:“臣只說一件。王爺眼下可做的,就是力勸皇上留住一個人的性命,將來到江南改制,非此人不可。”

  裕王也是心裏明白的人,立刻想到了:“你是說海瑞?”

  張居正:“王爺聖明。將來要在淞江一帶繼續擴種棉田,讓那些官紳大戶一體納稅,最要緊的一條便是要官紳將兼併的田土退還百姓。以一人敵萬人,大明朝只有一個海瑞!”

  謀國之深如此,裕王終於體會了張居正的苦心,可立刻又起了疑惑:“秋決皇上不是已經赦免了海瑞嗎?”

  “王爺。”張居正一定要讓他明白,“皇上現在是病人,而且病症多因丹藥而起,喜怒無常,雨露雷霆往往在一瞬之間。今日皇上可以不殺海瑞,明日皇上就可能突然殺了海瑞。王爺必須要讓皇上明白,留下海瑞,就是爲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留下了國之利器。”

  裕王更在深想了,望向張居正:“你剛纔說將來到江南去改制非海瑞不可,可改制第一個傷及的便是徐閣老一家。徐閣老爲救海瑞也是費盡了苦心,真讓海瑞去了,如何面對閣老?”

  張居正:“王爺想得深。江南改制既然勢在必行,傷及徐家便在所難免。徐閣老有大功勞於社稷,有大德望於朝野,任何人去要麼是無法推行新政,要麼是置閣老於絕境。只有海瑞去了,才能既推行新政,又能妥善關顧閣老。王爺,爲了徐閣老,也必須保住海瑞!”

  裕王終於心血潮涌了:“替我擬一個奏本,我明天就去見父皇。受呵斥,被罷黜,我也認了。”

  張居正和高翰文交流了一個眼神,接着轉對裕王說道:“臣等已經替王爺做了準備,王爺此去絕不會引起皇上不快。墨卿,將你們帶來的那個東西稟告王爺吧。”

  裕王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也是天意。就在我們動身來京師前,有人在太湖撈上來一隻漢文帝時期放生的神龜,甲背上還刻着漢文帝的年號。我們這次給王爺帶來了。王爺明天只要以敬獻祥瑞的名義,帶上世子去見皇上,一切事情便都好陳奏。”

  “真有這樣的東西?”裕王聽到這裏不勝驚疑,“那該有多少年了?弄虛作假裝神弄鬼的東西我可絕不會呈獻給皇上。”

  高翰文答道:“千真萬確!這隻神龜是漢文帝后元初年放生的,距今已一千七百三十年。現就供在王爺府寢宮的後院,王爺可以親自去驗看。”

  “帶我去看!”

  裕王立刻向書房門口走去,眼裏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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