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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作者:刘和平
明朝的水陆两驿都十分通达,但水有水路,陆有陆路。车马走的都是陆驿,舟船才走水驿。可锦衣卫那四骑马,却是沿着新安江岸边的河堤向這裡驰来。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骄阳晒穗的时候,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恰好是一处江流的拐弯处,又有几株大树遮掩,从這裡已经能望到远处的码头。锦衣卫的头勒住了马,另外三個锦衣卫也勒住了马。四顶尖顶斗笠下,四双鹰一样的眼立刻望向了码头的江面。

  沈一石那几十船粮食留在這裡已有几天了,這时依然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桅杆上“织造局”的灯笼和“赈灾”的招贴也還挂在那裡。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粮仍然满满地装在船上。护船的兵却沒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懒懒地守在那裡。

  四個人有些诧异,对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原来站在沿岸一线省裡派来护粮的兵也不见了,却摆了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前像是都竖着一块牌子,每张桌子后都坐着一個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着伞,一手挥着扇,蔫蔫的,忒沒精神。

  四個人又向岸边的田野望去。

  荒废的田野裡几天之间搭起了无数的窝棚。到处是灾民,有些在窝棚裡,有些在窝棚外,有些静静地坐着,有些静静地躺着。离窝棚不远,约十丈一处,還搭有十几座粥棚,每座粥棚裡都有一只忒大的千人锅。一些孩童正拿着碗在那些粥棚间追跑。一些衙役挥着鞭子在那裡吆喝着。

  “不是說那個姓沈的把粮都赈了嗎?怎么粮食都還在船上?”一個锦衣卫說道。

  “是有些怪。”另一個锦衣卫說道。

  “难怪把万岁爷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样子,浙江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個锦衣卫跟着說道。

  正在這时码头那边响起了钟声,窝棚裡的人都涌出来了,分别向那些粥棚跑去。

  锦衣卫那头:“你们几個在這裡放马吃些水草。我先過去问问。记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

  另外三個锦衣卫:“明白。”

  四個人都下了马。锦衣卫那头下了堤,从田野的水草间徒步向那些窝棚走去。

  灾民都拿着碗排队去领粥了,窝棚裡都空着,只偶尔有些老病還躺在那裡,大约是有家人帮他们去领粥。

  锦衣卫那头带着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脚下蹬的又是草鞋,凭借奔忙领粥的人群挡着,一路走到了窝棚间,也就沒人在意。穿過一些窝棚,两只眼在斗笠下睃巡着,他看到一個老者坐在一处窝棚前正闭着眼在那裡似笑非笑,便走了過去。

  “老丈,放粥了你老還不去领?”锦衣卫那头挨着老丈蹲了下去。

  那老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睁开了眼,却不望他,目光中满是警觉:“你是谁?你不是本地人?”

  锦衣卫那头一诧,仔细端详着那老丈,這才发现老人是個睁眼瞎,连忙赔着笑說道:“我是做丝绸的客商,从北边来,听說贵地遭了灾,生丝便宜,想来买些。”

  那老丈听他這一番介绍反而更加警觉,大声說道:“我不管你說从哪裡来,你要是倭寇趁早赶快走了,這裡可到处是官兵。”

  锦衣卫那头:“你老误会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這裡离海那么远,又到处有兵,我跑来找死嗎?”

  那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着两眼,一副要叫人的样子。

  锦衣卫那头接着說道:“要不你老叫当兵的過来,让他们盘查我。”

  那老丈這才有些信了,脸色也好看了些:“你要不是倭寇也趁早走。前不久就有倭寇假扮客商到我們這裡卖粮换丝绸,把我們好几十個人都拖累了,现在還关在牢裡。這一向凡是有外乡人来买丝绸,见一個抓一個。”

  “有這样的事?”锦衣卫那头露出诧异的样子,“那官府也要问清楚,总不成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好人。”

  那老丈:“什么年头,還分青红皂白?我們被抓的那些人就都是老实巴交的桑户,也不问口供,也不過堂,省裡一句话,第二天就要杀头。”

  “你老刚才不是說关在牢裡嗎?”锦衣卫那头故意问道。

  那老丈听他這样一问立刻来了精神:“也是老天有眼,来了個海老爷到我們淳安新任知县。那天是他老第一天上任,省裡就叫他来监斩。来的时候還穿着便衣,几百個兵跟着,也不說话,也不答理人,一来就在大堂上坐着。拖到午时三刻突然要看案卷口供。省裡的人拿不出口供和案卷,海老爷发了威,拿着一本《大明律》,愣是不肯杀人,把這些人从鬼门关拖回来了。”

  锦衣卫那头:“一個知县敢這样和省裡顶着干?”

  那老丈犹自兴奋:“你们外乡人不知道,這個海老爷是太子派来的人。”

  “哦。”锦衣卫那头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副赞赏的声调,“你老眼睛看不见,却什么事都知道。”

  那老丈有些得色:“看不见還不会听?”

  锦衣卫那头:“這倒也是。看不见的人心裡更明白些。江上這么多粮船又是怎么回事?”

  那老丈感慨起来:“皇上還是好的,太子爷也是好的。這才派了個海老爷来给我們做主。江南织造局一定是奉了皇上和太子的密旨,叫他们帮海老爷的忙,這才给我們送来了粮,借给我們度灾荒。”

  锦衣卫那头听他如此胡乱琢磨真忍不住笑了。

  那老丈:“你不相信?”

  锦衣卫那头立刻答道:“不是。我是說织造局既然把粮运来了,为什么還装在船裡,不借给你们?”

  那老丈:“不是不借,是我們现在不愿借。”

  锦衣卫那头:“你们不是等着粮救命嗎?怎么又不愿借了?”

  那老丈:“官府說了,借了粮以后要把田都改种桑苗,大家伙儿便不愿借。”

  锦衣卫那头:“听說种桑产丝比种粮卖的钱還多,为什么改种桑苗你们反倒不愿借?”

  那老丈:“都六月半了,现在种桑苗,今年也收不了多少丝。到时候官府叫我們還粮,還不起,把我們的田收了去怎么办?”

  锦衣卫那头:“這粮不是皇上借你们的嗎?皇上不催你们還,谁敢催你们還?”

  那老丈:“說是皇上借的,其实是那個大老板沈一石和省裡的人抵不過我們海老爷,這才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借的。皇上离得這么远,到时候海老爷要是升官调走了,谁给我們做主。”

  锦衣卫那头:“总不成你们跟官府就這样耗着?”

  那老丈:“只要官府不逼我們改种桑苗我們便借。借了粮赶插秧苗,到十月收了稻,還一半還有一半,這個灾年便過去了。几十船粮都在江上,一日两顿,到时候便有粥喝,总不成還有谁敢把皇上运来的粮又都运回去。”

  “我明白了。”锦衣卫那头站了起来。转身走了。

  “你明白什么呀?”锦衣卫都走远了,那老丈還在兀自问着。

  這几天最苦的要数田有禄了。一场惊吓刚刚過去,蒋千户徐千户走了,這么多灾民又来了。沒有粮吃闹事,有了粮借给他们又不要。海知县偏叫自己在這裡守着,一日两顿地施粥,下面什么结果也不知道。酷暑当头,忧急攻心,這时已然病了,一把大伞罩着,躺在竹椅上,眼是青的,脸是黑的。

  那边正发着粥,一個衙头過来了,手裡拿着一张赈粮的单子:“二老爷,這是今天下晌一顿粥的粮数,你老签個字吧。”

  田有禄:“一共吃了多少粮了?”

  那衙头:“几天下来,已经吃了一船半了。”

  “总這样吃下去,哪是個头!”田有禄十分焦躁起来,“拿粮买他们的田闹事,借粮给他们种桑也闹事。哪有這样的刁民!他们天天這样吃粮,吃空了罪名還不是我来担?从今天下午开始,這個字我不批了。要批,你们找海老爷批去。”

  那衙头见他不肯签字,也不着急:“那我就拿给海老爷去批。他老问起来,我是不是說是你老要他批的?”

  田有禄又气又急:“上面是恶官,下面是刁民,连你们這些当差的都来挤对我了!”

  那衙头:“二老爷,时运不好也不是你老一個人走背字。连你老都不担担子了,我們這些人怎么当差?”

  田有禄沒话回了:“把单子拿来吧。”

  那衙头捧着单子垫在手掌上,伸了過去。田有禄从衣襟裡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沒有现成的印泥,便把那颗章面伸到嘴裡哈了一口大气,在单子上盖了個浅浅的印。

  那衙头捧着单子看了看,兀自唠叨着:“這印可不太清楚……”

  田有禄两眼一瞪:“你愣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那衙头:“我也沒有說什么。”這才揣着单子慢慢走开了。

  衙头走了,一個衙役又提着一個食篮来了,走到了田有禄的伞下:“二老爷,夫人给你老炖了一只鸡,說叫你老赶紧吃了,补补身子。”

  田有禄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当着這么多灾民叫我吃炖鸡?”

  那衙役:“要么你老到船舱裡去吃?”

  田有禄不耐烦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给老太爷吃吧。对了,老太爷接到府裡去了嗎?”

  那衙役:“沒有呢,夫人還是不愿意接老太爷過来住。”

  田有禄倏地坐了起来:“她是想叫我死還是怎么?海老爷都点着名骂我不孝了,先前那么多烂事還得過关,回去跟她說,再不把老太爷接過来,就叫她回娘家去!”

  那衙役:“二老爷,這個话小的怎么敢去說……”

  “這個贱人哪!”田有禄一声长叹,“扶我起来,我去接老太爷。”

  那衙役却沒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声說道:“你老现在最好不要到城裡去。”

  田有禄:“怎么了?”

  那衙役低声地說道:“按察使何大人来了,带了好些兵,在牢裡找不到那些人犯,這时正在衙门裡跟海老爷打擂台呢。”

  田有禄一惊:“何大人来了!从哪條路来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衙役:“见你老正烦着怕你老听了又要着急。何大人是中午来的,好像是从五狮山那边进的城。”

  田有禄急得汗又出来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這时灾棚那边又起了喧闹声,又一個衙役跑過来了。

  那衙役抹着汗对田有禄說道:“二老爷,又有几個灾民发瘟了!”

  田有禄又躺到了竹椅上:“干脆,都死了算了……”

  那衙役:“海老爷打了招呼,不能饿死一個人,也不能病死一個人……”

  田有禄:“那還问我?抬到城裡去呀!”

  有规制,县衙从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几丈见方,這时都站满了省裡的兵,由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全挎着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阶上,望着大堂裡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随时都要进去抓人的架势。

  “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裡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使劲一拍,“你說!”

  海瑞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既不接言,也不动气。

  何茂才更气了,惊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签筒朝地上一摔!

  有规矩,各级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個竹筒,筒裡照例都装着十根竹签,堂官抽出竹签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签打十杖,十根竹签便是一百杖。现在何茂才把整個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签便撒了一地。那個签筒居然沒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滚去。

  蒋千户徐千户立刻带着几個兵闯进来了,望着一地的竹签。

  蒋千户向那些兵大声喝道:“准备动刑!”

  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

  大明朝的规矩,只要是现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诏命,上级才能动刑。何茂才是因为暴躁,摔了签筒,哪能真打海瑞?

  蒋千户徐千户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這时便一门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气头来消心头之恨。蒋千户便大声撺掇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现在私匿倭寇,杀也杀得,动几下刑错不到哪儿去!”

  徐千户也火上浇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签都撒下了,总不成還捡回去!”

  何茂才被他们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气憋在那裡,狠狠地盯着海瑞。

  海瑞慢慢站起来了,对着蒋千户和徐千户:“這裡是淳安县大堂,我是现任官。我沒叫你们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蒋徐在海瑞身上已经受够了气,這时仗着何茂才撑腰,哪還买他的账,立刻横了起来。

  蒋千户:“大人您老都看见了,這個姓海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发话,到后堂歇着去,我們来收拾他!”

  徐千户:“他私匿倭寇,我們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說法。”

  何茂才本是個官场裡的黑棍子,事情逼到绝路,脑子便也有些发昏了,对着海瑞吼道:“你都听到了!再不交出倭犯,打死你,這個罪我還担得起!”

  海瑞却不理他,依然望着蒋徐二人:“我叫你们下去,你们听到沒有?”

  蒋徐二人几乎暴跳起来,望着何茂才:“大人,我們动手吧!”

  “来人!”海瑞一声大吼。

  总督署四個亲兵挎着刀立刻从大堂的屏风后面奔了出来,一边两個,站在海瑞身边。

  总督署的亲兵穿戴都是特制的弁服,一眼便能认出。见他们突然现身,首先是何茂才一怔,接着蒋徐二人也懵在那裡。

  海瑞:“给我将這两個人赶出堂去!”

  四個亲兵立刻逼近蒋千户和徐千户:“下去!”

  堂下一些蒋千户徐千户亲信的兵,這时见状都跑了进来。

  四個亲兵倏地拔出了刀,两人对付一個,刀都架在脖子上,将蒋千户和徐千户逼在那裡。

  何茂才终于有些清醒了,大声喝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一個总督署的亲兵答道:“我們奉胡部堂的命令听海知县的调遣。”

  何茂才气得脸都白了,向涌进大堂的兵们吼道:“下去!都给老子滚下去!”

  他的那些兵开始退了出去。

  何茂才又对着总督衙门那四個兵:“好,好。胡部堂那裡总得给我一個說法。還不把刀放下。”

  那四個亲兵慢慢把刀移开了,却依然紧盯着蒋徐二人。

  海瑞:“叫他们下去。”

  四個亲兵又都对向蒋千户和徐千户:“請吧。”

  蒋徐二人被四把刀对着恨恨地向堂外走去。四個亲兵一直跟到堂口,在那裡站住了,挎刀而立。

  堂上只剩下了何茂才和海瑞。刚才還剑拔弩张,這时一片沉寂。

  何茂才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喘了好一阵子气:“海……瑞,你這样做,到底要干什么?”

  這一個回合過去,海瑞答话了:“大人要是以公事相问,卑职這就给大人回话。十天前卑职曾给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按察使衙门上了呈报,齐大柱他们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請上司衙门共同审案。时至今日上司衙门依然未来审案。现在大人却要把人犯带走,依照《大明律》于审案程序不合。”

  何茂才:“要审也要到省裡去审,总不成把胡部堂郑中丞都叫到你這個小小的县衙来审!”

  海瑞:“卑职的呈报是上给三级衙门的,那就叫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共同出具公文把人犯带走。”

  “海瑞!”何茂才被他左一個《大明律》右一個司法程序逼得无话可說了,气得直瞪着眼前這個怪人,“你一個举人出身,又四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当了個知县,到官场這样到处结仇,到底图個什么!”

  海瑞:“大人說我到处结仇,我跟谁有仇了?”

  一句话又把何茂才顶在那裡,那只手又气得发抖了,眼睛便又往公案上望去,一方印,一個笔架,一块惊堂木摆在那裡,他不知摔什么东西好了。

  海瑞走了過去,将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大人想摔东西,那就将我這顶纱帽摔了。”說着将纱帽往何茂才面前的公案上一放,又折了回去,光着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举人出身,四十多岁,好不容易当個知县,大人這话问得好,我现在就回答你。我是個举人出身,也有四十多岁了,本来在福建南平当一個小小的教谕,在任還有一年,我就可以辞职回家奉养老母了。可朝廷偏在這個时候要我到淳安来当這個知县,說是有几十万百姓遭了灾难要一個人来替他们做主。同时也明白告诉過我,這個知县当得不好就要掉脑袋。我也犹豫,也不想来,不是怕死,是因为高堂白发无人奉养。上面又答应了我,我要是殉了职,他们替我奉养老母。忠孝既能两全,我就来了。大人问我图的什么,我什么也不图。人活百年终是一死,能這样把這颗脑袋留在淳安便是我之所图。這样回答,大人满意否?”

  从一开始在巡抚衙门大堂议事,到后来擅停斩刑,何茂才等人对這個海瑞就一直不能理喻,现在听他一番告白,终于有些明白了,這個世上還真有這样认死理不要命的人。到了這一刻,他的气一下子全泄了,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眼前這個人发懵。

  海瑞這时知道,现在可以跟眼前這個又贪又黑骨子裡却怕死的人谈條件了,便缓缓說道:“大人,读书做官无非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但凡两端都能兼顾,我海瑞也不是一定要跟上司为难。”

  “說什么?你說什么?”何茂才缓過神来,還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紧紧地盯着海瑞。

  海瑞:“大人管着一省的刑名,出了倭寇,理应交给大人处置。但是淳安现在正值大灾,几十万百姓弄得不好就会激出民变。齐大柱那些百姓在倭寇手裡买粮究竟是何缘由,真审起来恐怕谁也說不清楚,捅到朝廷便是通天大案。我想大人也不想把這個案子弄成那样。”何茂才:“你想怎样?”

  海瑞:“井上十四郎是真正的倭寇,我可以交给大人带回省裡。齐大柱他们本不知他是倭寇,上了当才从他手裡买粮。据《大明律》,此属不知者不罪。這样定案,不知大人能否认同?”

  何茂才此来本就怕井上十四郎泄露了他们通倭的情事,目的就是要将此人带走,然后杀了灭口以绝后患。担心的也是海瑞背后有人利用井上十四郎要他们的命,现在听海瑞竟然同意将這個人交给他,一时倒有些不相信起来。

  海瑞這时从怀裡掏出了一纸结案文书:“這是我這几天详问口供写下的结案文书。齐大柱一干百姓为了买粮度荒,并不知卖粮的人就是倭寇,因此并无通倭情事。但既与倭寇交往,不知也有過失,按律应鞭笞二十,然后释放。大人如果认可,便請在结案文书上批個字。卑职也好立刻去安抚本县灾民,叫他们赶插桑苗,施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說完将文书双手递了過去。

  何茂才望着他又犹豫了片刻才接過了那纸文书,飞快看了,接着又望向海瑞:“那個井上十四郎现在哪裡?”

  海瑞:“由总督署的亲兵看押。大人批了字卑职立刻交人。”

  何茂才将文书摊到了桌上,一只手拿起了笔架上的笔,往砚台裡探了探墨,又停了片刻,终于飞快地在文书上签了字,搁下笔拿起了那纸文书。

  海瑞望着他,何茂才也望着海瑞。

  何茂才:“海知县,我比你多当了几年官。送你一句话,在官场要和光同尘。”

  海瑞:“多谢大人教诲。”

  那纸文书慢慢从何茂才的手裡递向海瑞手裡。

  齐大柱等人跟着海瑞走到码头岸边,灾民们都轰动起来,男妇老幼挤人头一片。

  十几张桌子是现成的,海瑞把齐大柱他们带到了這裡,都站好了。

  海瑞望了望齐大柱,又望向那十几個人:“该說的我都說了,该做的我也做了。我的意思你们都明白了沒有?”

  齐大柱:“大人什么都不用說了,我們,還有淳安几十万百姓都是大人救的。下面的事我們来做。”

  海瑞点了下头:“那你们就受刑吧。”

  齐大柱望了一眼另外十几個人:“上去吧。”說着率先跳上了中间一张桌子。

  那十几個人都各自爬上了桌子,背对人群跪了下来,各自都开始脱下上衣,露出光着的上身。

  十几個衙役拿着皮鞭走過去了。

  人头攒攒的百姓一下子安静了。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

  就在茫茫的人群裡,有四双鹰一样的眼睛也望向了桌子上那些人——锦衣卫那四個人就杂在人群之中!

  突然,锦衣卫那头眼睛一亮!

  另外三個锦衣卫眼睛也是一亮!

  ——他们同时看见了一副虎臂蜂腰的上身,两肩两臂還有背部肌隆如铁,黑亮如油!這人便是齐大柱。

  “好身板!”一個锦衣卫不禁低声喝彩起来。

  锦衣卫那头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那個锦衣卫立刻闭了嘴。

  就在這时鞭声响了,他们便又望去。

  十几根皮鞭都向上朝那些人的背部抽去。

  各种神色的目光开始都還是静静地望着,可很快便有些灾民带头喊了起来:“七!八!九!”

  接着更多的灾民喊了起来:“十!十一!十二……”

  海瑞的脸立刻严峻了,两道眉也耸了起来。

  田有禄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海瑞的身边,這时拿着一把扇给他扇着。

  “二十!”如雷般一声呼喊,人群喧闹了起来。

  齐大柱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其他受刑的人也都穿好了上衣,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海瑞向齐大柱那张桌子走去。

  齐大柱连忙跪下了一條腿,伸出两臂穿在海瑞的两腋下往上一举,将海瑞举上了桌面。

  四個锦衣卫眼睛又是一亮,互望了一眼,同时又望了過去。

  见知县大老爷上了桌子,人群慢慢又安静了。

  海瑞看了看眼下那一片攒攒的人头,大声地开口了:“刚才,這些人在受刑,底下好些人在喝彩。我现在想知道,喝彩的都是谁!喝了彩的站出来!”

  那么多人,在那么大的太阳照耀下,居然一点声音都沒有了。

  海瑞:“知道這些人为什么受刑嗎?为了给你们买粮,为了你们的田不被大户贱买了。就为了這些,他们還差一点被烧死,被吊死,你们就不知道!”

  人群更安静了。

  锦衣卫那四双眼這时都紧紧地盯着海瑞。

  海瑞:“遭了這么大灾,几十万人要么就会饿死,要么就要把田都卖了。有几個人能像他们一样出来为乡亲做点事!這些都不說了。我现在要說的是,皇上给你们运粮来了,借给你们,也不要你们付什么利息。只有一点,让你们有饭吃,然后改种桑田。可几天来,居然沒有一個人愿意借粮改桑。你们怎么想的我知道,无非想的是粮食能吃,生丝不能吃。就沒有人去想,生丝卖了钱能买更多的粮!前任知府马宁远,前任知县常伯熙为什么不愿意让你们自己改种桑田,就是因为皇上下了旨,种桑三年免税,种桑比种粮收成更大。多少大户想买了田去改种桑苗,为什么现在有粮借给你们,你们反倒不愿自己种桑!今天我站在這裡,几十船粮食就在江上。還有,胡部堂从应天也借了几十船粮,一两日高府台就会把粮运到。我现在只有一句话,凡是愿意改种桑苗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粮给你,包本县百姓今年每人都有粮度荒。凡是不愿改种桑苗的,我一粒粮不借!我不愿我管的百姓饿死,我也要向朝廷交差!凡不能让我交差的人,那是你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样的百姓,我海瑞也救不了你!”

  人群立刻起了骚动,无数人都在议论起来。

  四個锦衣卫也都互相望着,以目会意。

  海瑞這时望了一眼齐大柱,齐大柱点了下头。

  “都听了!”齐大柱嗓门宏大,站在高处一声大喊,人群又安静了下来。

  齐大柱大声說道:“老天有眼,给我們淳安派来個青天大老爷!救了我齐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海老爷刚才都說了,想活命的就听他的话,借粮种桑!凡跟海老爷過不去的,不用官府管你,我齐大柱和我的弟兄们也不放過你!有不愿借粮种桑的,现在你们自己就走!愿意借粮种桑的,各乡的乡约就到海老爷這裡来签写借据把粮领了!”

  “我們愿意!”有一处人群起了响应。

  “我們也愿意!”同时有几处人群大声响应。

  一時間,四处都响起了“愿意”的呼声!

  齐大柱激动地向海瑞望去。海瑞的面容這时反而沒有了任何表情,两眼也茫然地不知在望着何处。

  人群中,锦衣卫那头在吼闹的人声中向另外三個锦衣卫低声說道:“我們走!”

  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已经圆了,把后堂庭院几丛水竹照洒在砖石地面上,如凉水浮影,可见前任知县還是有些雅致。可這份雅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立刻打乱了。海瑞满脸的汗,疾步从前院奔了进来。

  一瓢水从后堂的砖地泼了過来,溅起了一片水珠。

  海瑞的目光中透出了罕见的激动,他望见了高挽裤腿的一双赤脚,望见了正俯着身又从桶裡舀出一瓢水泼向地面的谭纶。

  其实早就听到了脚步声,谭纶泼了這一瓢水抬起了头,笑望向海瑞:“脱了鞋再进来。”

  海瑞嘴角也浮出了一丝笑容,本是浅口布鞋,脚一甩就脱掉了,眼睛却一直望着谭纶:“给我一瓢水。”

  谭纶舀起了一瓢水走到门边,海瑞伸手去接,谭纶手一缩:“提起袍子我来替你淋。”

  海瑞挽起袍子掖在腰带上,然后双手提起了裤腿,向一旁翘起一只赤脚。谭纶将那瓢水向他的脚淋去。這只脚洗完了,海瑞跨进了门槛,又把那只赤脚伸向门槛外。谭纶又舀起一瓢水,淋向他那只脚。

  海瑞赤着两脚踏进了屋裡:“神出鬼沒的,将总督署的兵交给高府台带来,自己躲了,你以为现在偷偷跑来给我洗了地,我就能這么轻易饶過你。”

  谭纶乜了他一眼,继续泼水:“一個淳安知县,你当你是多大的官。我谭纶怎么說也是裕王派到浙江来的参军,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我会一到這裡就给你洗地?”

  听到這话,海瑞立刻一警,目光望向了另一桶水和浮在水面上的另一只瓢,更有些明白了:“你不是将家母接来了吧?”

  谭纶却不再看他,又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先什么也别问,洗地要紧。我們一起洗,边洗边谈。”

  海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立时急了:“你把家母接来了!”

  谭纶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海瑞:“老夫人、嫂夫人還有小侄女随粮船明天一早就到。”

  “谭子理!”海瑞一把抢過谭纶手裡的水瓢,“灾民都還沒有安抚好,這裡又正闹瘟疫,你把家母接来干什么!”

  谭纶被他抢去了水瓢,干脆在椅子上坐下了:“你责备的是。不過我也要问你几句。现在都六月中了,淳安几十万亩田還要不要赶插秧苗?”

  海瑞:“赶插秧苗和将家母接来有什么关系?”

  谭纶:“你认为沒关系,淳安的百姓可认为有关系。借粮给他们度荒,還不要利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借?改插桑苗有那么多好处,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改?就一個担心,怕你這個青天大老爷說来就来說走就走,到时候沒人替他们做主。”

  海瑞沒有接言,只盯着他。

  谭纶:“现在淳安的百姓都信服你,你得让他们把心安到肚子裡去。现任官不带家眷,谁会相信你在這裡能待下去?”

  海瑞被他這么一问有些词穷了:“那你就不能再晚几天把她们接来?”

  谭纶:“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不要看灾民今天都开始签字借粮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住他们的心,老百姓說变就变。”

  海瑞不吭声了,慢慢挽起了裤腿,走到另一只水桶边拿起水瓢舀起一瓢水向地上泼去。

  谭纶這才又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那只桶边也舀起水一同泼了起来。

  两只水瓢在向砖地上泼水,二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

  “王用汲的家眷今天也到建德了。”谭纶泼着水打破了沉默,“他那裡比你好办些,只有小半個县改种桑苗,高翰文也去了那裡,最多半個月就能赶着把桑苗都插下去。”說到這裡,他的语气郑重起来:“這一次你干的事不久就会简在帝心,行百裡路半九十,赶紧把桑苗插了。有了這番政绩,好好干下去,今后封疆入阁都不是沒有可能。”

  “不要拿官场政绩那一套来激我!”沒想到海瑞听了這话反而变了脸,“你们当时写信叫我来淳安是這样說的嗎?什么‘公之母即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为天下人之女’,墨迹未干,危机四伏,下面情形如何還在未定之中,你们就巴巴地把她们也送来了。你想封疆入阁,我海瑞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到淳安来的!”

  谭纶被他這一番发作懵在那裡,好久才慢慢說道:“這句话是我說错了,可你這样說也沒有良心。把你請到淳安来的是我。你在這裡豁出命干,真要获罪了朝廷,追究起来,连坐的人裡第一個就是我谭纶!那时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說后怕的话,从你动身那一天,我就跟家裡人說好了,为老夫人准备了住宅。你丢了命我坐了牢,就让我的家人将老夫人和尊夫人令爱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爷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說话的机会,别的不敢說,替你讨個追谥,替老夫人請個诰命,請朝廷拿出一份俸禄给你养家還是能做到的。這些心裡话你不会不信吧?”

  听他這般分說,海瑞气平了些:“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该不跟我商量就把她们接来。”說着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泼去。

  谭纶泼着水走近他的身边,低声道:“我接她们来其实也是为了给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听?”

  “不听。”海瑞继续泼水。

  谭纶:“這可是能让老夫人最欢喜的事,你不能不听。”

  海瑞的手這才又停在那裡,望着谭纶,见他一脸的肃穆,事关母亲当然要问:“什么事能让家母欢喜?”

  谭纶:“我有办法让她老人家生個孙子。這件事她会不会欢喜?”

  海瑞始而一怔,接着脸色立刻又难看了:“谭纶,相交十几年你应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喜歡开這样的玩笑。怪力乱神,尤其不要跟我說。”

  谭纶却十分认真:“你不信神也不信医?鼎鼎大名的李时珍李太医這個人你总听說過吧。”

  听到這個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肃穆起来:“在宫裡反对皇上信方术的那個李时珍?”

  谭纶:“对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乱神吧?”

  海瑞:“你能把他請来?”

  谭纶:“是胡部堂請的。本意是請他来救這裡患了瘟疫的灾民。在苏州我跟他谈起了你,他答应了,愿意给你和嫂夫人开几個方子,十成的把握沒有,七成能替你海门点燃一支香火。這件事我可是实心为你做的。”

  海瑞的脸色慢慢舒缓了,心裡领情,嘴上却避开這個话题:“有他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

  谭纶:“和我一起从陆路来的,已经到了。”

  海瑞:“在哪裡?”

  谭纶:“进县衙看见你那些患病的灾民就留在了那裡,這时大约正在察看疫情。”

  “搞什么名堂!”海瑞将瓢往桶裡一扔,“快带我去见他。”

  县衙的规制,除了大堂二堂,在两侧都有县丞主簿和钱粮刑名书吏当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时就能供好几十号人办公吃住。现在這些地方都腾空了,房舍裡住着灾疫重病的灾民,发病轻一点的灾民便躺在院子裡的凉棚的席子上。這时一片月光,几盏灯笼照着,更添了几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亏有两口好大的铁锅也架在院子裡,锅下正燃着熊熊大火在熬着药,才使這所院子有些生气。

  李时珍束着发,只穿着一件长衫,也不带从人,便一個人在院子裡一座座凉棚的病人之间慢慢走着,时而停下来看看地上的病人。沒人认识他,也沒人想认识他,他慢慢走到了那两口熬药的锅边。

  大锅旁边摆着几只大竹筐,每個筐裡都装着药材。李时珍伸手从一只筐裡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又从另一只筐裡拿起一把药材看了看,接着对正坐在锅边管熬药的那人问道:“郎中在哪裡?”

  那人竟是王牢头。因牢裡這时也沒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讨了這份管熬药的差使,为的将功赎罪。大热天,又是大火边,守着好几百病人,几天下来已是苦不堪言,這时正扇着一头大汗满心烦躁,便乜向李时珍:“一边待着,等着吃药就是,几百人生病哪来的郎中一個個看。”

  李时珍:“我问你郎中在哪裡?”

  王牢头望了望他,沒心思跟他生气,便吩咐熬药的差役:“给他一碗药,让他走。”

  熬药的差役便从旁边拿起一只碗,用竹勺筒从大锅裡舀出汤药倒在碗裡一递:“拿去吧。”

  李时珍接過那一碗药,顺手往地上一泼:“這药不能吃,叫你们郎中来。”

  “哪裡来的混账东西,竟敢泼衙门裡施的药!”王牢头倏地站了起来。

  李时珍:“哪本医书上說過,衙门裡的药就不许泼?”

  “来闹事!”王牢头平时那股凶气又冒出来了,对熬药那差役命令道,“拉出去,交给外面的弟兄,问清楚是谁叫他来闹事的。”

  那差役:“六老爷,海大老爷說了,這個时候不要跟這些灾民计较,不理他就是。”

  “越让越上脸。有事我担着。拉出去!”王牢头喝着,一把抢過那差役手中的竹勺筒往锅裡一扔,沒料想被扔的竹筒溅起的热汤水迸了一脸,烫得跳了起来,又疼又恼,便自己一把揪住了李时珍的衣领,“走,跟老子出去!”揪着他就往外面走。

  侧院的院门外海瑞和谭纶走进来了。

  “老爷来了!”

  “老爷!”

  “大老爷!”

  月光和灯笼光下,院子裡那些病人看见海瑞和谭纶走了进来,纷纷坐起,向海瑞致意。

  “躺下,都躺下。”海瑞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偕着谭纶从凉棚间穿行過去。

  王牢头正揪着李时珍的衣领往這边走来,谭纶对面望见便是一惊,正要向前呵斥那差役,对面的李时珍用目光止住了他。

  王牢头看见海瑞,便屈下一边身子行了個礼,那只手依然揪住李时珍:“太尊来得正好,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

  海瑞问王牢头:“什么事?”

  王牢头:“太尊說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太尊对這些人越好,他们便一发不知好歹了。就這個人,竟敢把太尊施的药泼了。太尊說如何发落吧?”

  海瑞听王牢头這一番混說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可当他望向李时珍时,立刻一震,对王牢头:“把手放了。”

  王牢头兀自不肯放手:“他泼了药還不打紧,還說你老用的药错了。這分明是在煽动灾民闹事。太尊,這可饶不得他!”

  海瑞喝道:“放手!”

  王牢头這才松了手,兀自恨恨地望着李时珍。

  海瑞将两手在胸前一揖:“敢问先生可是李太医?”

  王牢头见海瑞竟向這個人行礼立时一惊,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直望着李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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