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
又一個锦衣卫:“正愁抓不到人呢。就凭他欺咱宫裡的人,搅乱皇差,我們就可以先抓了他。”
另两個锦衣卫都望着自己的头:“抓吧!”
锦衣卫那头沉吟了片刻:“毕竟是一省的巡抚,他现在既沒有买田的事我們便還不能抓他。可他要打量着就這样把我們都玩了,那可是黄连树上偷果子,自讨苦吃。這样,我們先会会他去。”說着,对那随行太监:“劳驾,前面引路。”
随行太监:“大人们請。”
四個锦衣卫跟着那太监大步走出卧房,来到客厅。只见郑泌昌這时一脸的坚毅,直挺挺地躺在砖地上,两眼望着屋顶。
那四個挨了鸳鸯板子的太监這时在边上守候着他。
胖太监手裡端着一個碗,高太监手裡也端着一個碗。
胖太监:“郑大人,天大的事,身子要紧。参汤、姜汤,总得喝一点。”
郑泌昌两眼只望着屋顶,丝毫不答理他们。
胖太监:“您老這样躺着也不是個完,這么大一個浙江還得靠您管着呢。”
郑泌昌两眼慢慢望向了站在左边的胖太监:“叫杨金水来。”
胖太监:“都在气头上,何必呢?”
郑泌昌便又不再看他,两眼移望向屋顶。
“怎么,起不来了?”随行太监走进来了。四個太监连忙站好,垂手侍立。
随行太监走到郑泌昌头边蹲下了:“中丞大人,杨公公叫我给您带句话来。”
“說。”郑泌昌两眼還是望着屋顶。
随行太监:“杨公公說,這一次他服栽了。可你老還不放過他,真追究起来,他砍了头一家子不饿。你老可是有十几個儿子要养呢。”
郑泌昌那张脸又涨紫了:“岂有此理!到现在反說我放不過他……你告诉他,打量着這样叫我走,再把罪名都加到我头上,不如现在就派人把我一家子都砍了头吧!”
随行太监:“你老是封疆大吏,沒有皇上的诏命,谁敢动你?不過现在有几個人想会会您。见了他们,您老便知道该怎么着了。”說到這裡,站了起来:“几位大哥,郑大人說正想会会你们呢。”
郑泌昌一怔,目光不禁向门槛望去,只见几双穿着亚麻布草鞋腿肌如铁的脚,从门口蹬蹬蹬地踏进来了。接着,那几條铁柱般的腿在他身子两边站定了。
郑泌昌有些惊异了,目光慢慢移望上去,看到了平膝长的黑袍,看到了束腰的蓝色腰带,突然,他的目光露出了惊惶。
一條腰带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
另外三條腰带上也都挂着牌子,上面赫然刻着“北镇抚司”!
郑泌昌惊惶的眼倏地望了上去,见那几個人肩架高耸,十指微张,就像几头鹰微张着翅膀正准备弹地而起抓捕猎物,几双眼更像鹰目,都冷冷地盯着他。
郑泌昌颤抖着用手撑着地便想爬起。
“别价。”锦衣卫那头阴冷的声音响起了,“地上凉快,多躺躺。”
郑泌昌手一抖,又坐在那裡。
锦衣卫那头:“郑大人不是要找杨公公讨個說法嗎?我們几個就是从北京赶来讨說法的。您是贪凉快坐在這儿說,還是起来到巡抚衙门去說?”
郑泌昌眼睛又有些发黑了,一阵晕眩,立刻又闭上了眼,坐在那裡竭力调匀心气,好一阵子才慢慢把眼睁开了,望向站在一边的几個太监:“劳驾,扶我一把……”
那随行太监:“這就是了。来,给郑大人帮把手。”
“是嘞!”胖太监和瘦太监走了過去,一边一個便去扶他。
郑泌昌在他们把自己扶到一半的时候便跪了下去:“臣浙江巡抚郑泌昌恭請圣安!”
锦衣卫那头挺立在那儿:“圣躬安。”
郑泌昌磕了個头,這才在两個太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請几位钦差到巡抚衙门,下官一一回话。”
锦衣卫那头略略想了想,点点头。
四把椅子并排摆在靠南的窗下,四個锦衣卫背对着窗坐在那裡。郑泌昌面对锦衣卫坐在屋子中间。這样一来,窗外的光正好照在郑泌昌脸上,须眉毕现。四個锦衣卫的脸却暗暗的,郑泌昌看不清他们的脸色。
捡着一些可以洗刷自己,又不至于让人认为是为自己摆好的东西說了一通后,郑泌昌停下来,望向了锦衣卫。
四個锦衣卫的表情依旧淹沒在昏暗中分辨不清。
“该說的下官都說了。”郑泌昌咽了口唾沫,“几位上差可以去问杨公公,下官在浙江当差這么多年,只要是宫裡的事,哪一次沒有尽心尽力。這一次实在是有些人在作祟,用意就是要违抗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請几位上差转告杨公公,千万不要误会。”
“這些话你自己說去。”锦衣卫那头开口了,“我现在问你几句,你要如实回答。”
郑泌昌:“上差請问。”
锦衣卫那头:“沈一石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押粮船走,你和何茂才知不知道他是去买田還是去赈灾?”
郑泌昌又紧张了,想了好一阵答道:“下官确实不知。”
锦衣卫那头:“你也沒问?”
郑泌昌:“织造局归宫裡管,沈一石归杨公公管,下官确实不好问。”
锦衣卫那头:“你的意思,要是买了田,這個罪该杨公公担?”
“不是這個意思。”郑泌昌慌忙答道,“杨公公那时并不在杭州,有罪也应该是沈一石担。”
锦衣卫那头:“现在沈一石把粮都赈了灾,他沒有罪了。可当时打的是买田的幌子,這件事怎么說?”
郑泌昌站了起来:“這些下官都不知情,上差们去问沈一石便什么都知道了。”
锦衣卫那头冷笑了一声:“沈一石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們去管!我們奉诏命是来抓当官的。现在听郑大人這样說,你是一点過错也沒有啊。那我們只好抓杨公公回去交差了?”
“上差!”郑泌昌急了,“杨公公当时不在杭州,他并无過错。”
锦衣卫那头:“先是买田,后是赈灾,八百裡加急递到宫裡,把万岁爷都气得不行。现在你說自己沒有過错,杨公公也沒有過错,只是一個商人把我大明朝从上到下都给涮了。你们不要脸,朝廷丢得起這個脸嗎!”
郑泌昌這时明白了,自己不請罪,无论如何也過不了這一关,咬咬牙說道:“上差既然這样說,下官现在就写請罪的奏疏。”
锦衣卫那头:“你不是沒有罪嗎?這個奏疏怎么写?”
郑泌昌:“我是浙江巡抚,杨公公不在,浙江出了這么個事,怎么說我也有失察之罪。不知這样写行不行?”
锦衣卫那头這才站了起来,另外三個锦衣卫也都站了起来。
锦衣卫那头:“那就按你說的先写出来看吧。记住,這個案子是我們在办,所有的奏疏文案都得先交给我們,要递也得由我們递上去。”
郑泌昌:“记住了。我今天晚上就写。”
锦衣卫那头這才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搁在他肩上,郑泌昌打了個激灵。
锦衣卫那头:“我說两句话,你要记住了。”
郑泌昌:“上差請說。”
锦衣卫那头:“第一句,我們来浙江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郑泌昌:“下官不敢。”
锦衣卫那头:“第二句,做官要精,可也不要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
郑泌昌:“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真明白就好。”锦衣卫那头把手一收,“我們走。”
郑泌昌一個人愣在那儿,像是在仔细咂摸锦衣卫的话。
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从头门到二门再到卧房這個院子的廊檐下,到处都挂满了红纱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映着“织造局”三個大字,把個织造局后宅照得红光映天。
杨金水的那個随行太监在前,领着沈一石从后宅头门一路走了過来。
一盏盏“织造局”的灯笼在他们头上闪過。
随行太监一改平时侧身引路的姿态,和沈一石平行走着,不时還瞟一眼他的反应。
沈一石依然穿着那套六品的官服,稳步走着,脸上虽风尘犹在,却平和依旧,看不出任何不安。
到卧房院门了,那随行太监突然停了下来。沈一石也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随行太监:“沈老板請稍候,我先去通报。”
沈一石:“应当的。”
随行太监慢悠悠地走到卧房门口,低声說了几句,卧房门便从裡面打开了,屋子裡也是一片红光。
沈一石静静地望着那洞开的门,看见正对着门口一道透明的蝉翼纱帘垂在那裡,纱帘后坐着芸娘,面前摆着一把古琴,接着是“叮咚”两声。沈一石知道,《广陵散》在裡面等着他了!
那随行太监這才又慢悠悠地踅回来了,打量着他:“正等着呢,請吧。”
沈一石微笑了笑,迎着《广陵散》的乐曲,走进了卧房门,沈一石有意不去看琴声方向,而是望向坐在那张圆桌边的杨金水。
杨金水却不看他,侧着耳朵,手指在桌面上点着节拍,一副醉心琴声的感觉。
沈一石静静地站着,目光只是望着杨金水那個方向。
圆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三副银制的杯筷,還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第一段乐曲弹完了,杨金水還是沒看沈一石,却将手招了一下。沈一石慢慢走了過去。杨金水依然不看他,将手向旁边的凳子一指,沈一石又坐了下去。
等沈一石一坐下,杨金水拿起面前的一支银筷,在银杯上敲了一下。
琴声戛然而止。
杨金水目光還是不看沈一石,却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沈一石面前的杯子倒酒。
沈一石站了起来。
杨金水一边慢慢倒酒,一边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倒完了酒他才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也望着杨金水:“公公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不回来都容易。”杨金水望着他,“你這次能回来倒是真不容易。押着几十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再到建德,杀了個三进三出,竟然沒有醉卧沙场,好本事!来,先喝了這杯。”
沈一石双手端起了杯子,却沒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杨金水。“放心,沒有毒。”杨金水也端起了杯子,“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给我送了四只。用银杯是让你放心,這酒裡沒毒。”說完自己先一口饮了,将杯底一照,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還是沒喝,满眼的真诚:“公公,容我先把话說完再喝可不可以?”
“可以呀。”杨金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可以。美人计,拖刀计,釜底抽薪,瞒天過海,三十六计哪一计都可以。”
沈一石:“公公,是不是請芸娘先回避一下。”
杨金水慢慢又望向了他,接着摇了摇头:“用不着玩這些虚的了。我呢,本是個太监,你送個芸娘给我,从一开始就是虚的。什么人头上都可以长绿毛,只有我們這些人头上长不了绿毛。背着我你们做的事当着她都可以說。”
沈一石低下了头,想了想又抬起了头:“我对不起公公,也对得起公公。”
杨金水:“你看,又来了不是。刚說的不要玩虚的,真金白银打了半辈子交道,来点硬的行不行?”
沈一石:“那我就从头說起。”
“這就对了。”杨金水不再看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沈一石:“公公,這件事我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們?”杨金水把“我們”這两個字說得好重,接着又望向了沈一石,“你說的這個‘我們’裡有我嗎?”
沈一石:“都有。改稻为桑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公公沒有看出,我也沒有看出。”
“有点意思了。說下去。”杨金水专注地望着他。
沈一石:“其实,在当初胡部堂不愿意按内阁的意思去改稻为桑我就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一想,這是有旨意的,总不成皇上說的话還要收回去,因此便实心实意筹粮等着买田。可等到這一次公公去了北京,突然来了個杭州知府高翰文,又来了個淳安知县海瑞和建德知县王用汲,我才发现我們已经卷到漩涡裡去了。”
杨金水:“不是我們,是你。你们卷了個漩涡,把我也想卷进去。”
每一句都顶了回来,這個时候分辩就是对抗。沈一石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公公知道,按市价,丰年应该是四十石稻谷到五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就是灾县也不能少于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可我們出不了那么多。因为买了田产了丝织成绸一多半要用来补国库的亏空,剩下的利润郑大人何大人他们還要分成。因此我們最多只能用十石一亩买田,這样也才能不赚不赔。這样的事要我們去干,对外還不能說。真要能按十石一亩买田改桑,我們辛苦一场,能每年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也就认了。可那個高翰文,還有那個海瑞和王用汲来到浙江以后,不知道這些内情,咬定要按市价买田。公公,先不說我們赔不赔得起,一下子叫我拿出那么多现钱多买几百船粮也做不到。”
這一番话杨金水显然接受了,态度也就和缓了些:“這倒是实情。坐下說。”
“谢公公。”沈一石這才坐了下去,又望了一眼纱帘后的芸娘,再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略想了想,转望向纱帘后的芸娘:“弹你的琴,一曲接一曲地弹。”
芸娘在纱帘后却慢慢站起了:“我出去。”
“别价。”杨金水拉长了声调,“你弹你的,就当沒有我們這两個人。”
芸娘只好又坐下,弹了起来。
琴声一起,說话声便只有杨金水和沈一石二人能听到了。杨金水這时才又转望向沈一石,目光中透着沉痛:“几年了,我怎么待你的你心裡比谁都明白。朝廷的事,官场的事,都沒有跟你少說。這一回你怎么就会伙同郑泌昌何茂才瞒着我,拿芸娘去施美人计?還敢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假装买田把粮都赈了?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该是你沈一石做的。做了一件,你都是在找死。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几個晚上沒睡着觉,一直等着你今天扛着脑袋回来說清楚。你說,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
沈一石:“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們能全身而退。”
杨金水紧紧地望着他。
沈一石:“公公当时不在杭州,情形起了变化。来了個高翰文,是小阁老派的人,又来了個海瑞,還有個王用汲,是裕王向吏部举荐的人。這就很明显,是裕王和阁老小阁老在改稻为桑這件事上较上劲了。如果那個高翰文来了后压着海瑞和王用汲按原来的方略办,那也就是他们上边自己跟自己争,我們织造局买田产丝绸就是。沒想到在巡抚衙门议事的时候,高翰文也不同意用十石的田价去买田。這就摆明了,裕王他们不愿失去民意,想用這件事来倒严。严阁老和小阁老也都看到了這一点,不愿担這個恶名,這才派来個搞理学的高翰文,又要补国库的亏空,還不愿让裕王那边的人抓到辫子,便算计着把恶名栽给我們织造局来担。打量着牵涉到宫裡,牵涉到皇上,朝野也就沒有人敢說個不字。”
杨金水点了点头:“是這個理。郑泌昌何茂才呢?他们可是从一开始就卷进来了,他们就不担一点担子?”
沈一石:“這两個人更不用提了,就是两個官场的*!开始想讨朝廷的好,自己又能在中间捞好处,便踏青苗、毁堤淹田什么事都敢做。等到发现情形复杂了,又慌了神,便一门心思既把小阁老派来的人和裕王派来的人推到前面,更是想把咱们织造局推在前面,他们躲在后面。打量着哪一日天塌下来了也砸不着他们。”
杨金水:“于是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计,逼高翰文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高翰文既然被你们摆平了,改稻为桑为什么還搞不下去?”
沈一石:“因为裕王他们更厉害。”
杨金水:“怎么說?”
沈一石:“也不知他们从哪裡找来了這個海瑞,一来就是玩命的架势,在大堂上突然帮高翰文抱不平,還翻出了淹田的事,刀刀见血,把郑泌昌何茂才都逼得沒了办法。”
杨金水:“他们就又弄個通倭的事逼着那個海瑞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然后叫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把织造局推到前面去干?”
沈一石:“是。”
杨金水:“你也就都依了他们,瞒着我去干?”
沈一石想了想,還是答道:“是。”
杨金水一怔,直勾勾地审视着沈一石。
沈一石:“在下做的就是要让朝廷将来知道,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公公干的。”
杨金水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說下去。”
沈一石:“公公仔细想想。为了改稻为桑,先是毁堤淹田,后来又搞了個通倭大案,闹到這种地步,严阁老小阁老和裕王徐高张他们,迟早在朝廷要决一死战。那個时候,谁明白的越多谁越脱不了干系。谁越是被瞒着,谁越沒有干系。”
杨金水两只眼翻了上去,在那裡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沈一石:“你是說一开始你打着织造局的灯笼假装去买田,有意不让我知道,让我向朝廷奏一本,然后把粮借了,朝廷更会相信這個事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
沈一石:“這样做是会给公公惹点麻烦,但大不了挨几句训斥。可最后,老祖宗和皇上心裡都明白,這一切都与公公无关。”
杨金水這一下心裡什么都明白了,望着沈一石的目光便有些百感交集起来。接着,他望向了還在弹琴的芸娘:“甭弹了。你先出去。”
琴声停了,芸娘慢慢站了起来,也不看二人,缓缓走了出去。
杨金水双手捧起了沈一石面前那杯酒,递了過去:“我們這些人从小就沒了家。做了這号人,讲的就是两個字,对上面要忠,交朋友要义。老沈,我沒有交错你這個朋友。喝了它,再說。”
沈一石双手接過酒杯,慢慢饮完,放下酒杯时,眼睛有些湿了。
杨金水神色也有些伤感了,叹了口气:“這几年跟着我,你也不容易。宫裡的生意是大,也不要缴税,外面都打量着你赚了多少钱。可你赔进去的比赚的不少。为了给我装面子,把芸娘也送了我。你赔了多少小心,担了多少干系,我今天全领会了。赏你点什么东西吧你也不缺。這样吧,今天你就把芸娘领回去。”
“公公。”沈一石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芸娘我是绝不会再领回去了。公公在杭州一天她就伺候公公一天,公公回了宫,愿意带她走就带她走。不愿意带她走,我就准备一份嫁妆,让她挑個人嫁了。”
杨金水盯着他:“怎么?嫌她跟了我几年掉价了?”
沈一石立刻站了起来:“公公這样說,我沈一石更是无地自容了。”
杨金水:“你和我什么缘分?說高一点,你认我做干爹;說低一点,我认你做兄弟。告诉你吧,我這次一回来就让芸娘搬到外面屋子去住了。名分也给她定了,做我的干女儿。借這杯酒我們也把名分定了,你就做我的干女婿吧。”
沈一石原就湿了的眼睛這时盈出了泪水:“公公真不嫌弃,我這就拜了干爹吧。”說着撩起长衫跪了下去,磕了個头。
杨金水望着他:“你嫌弃她了?”
沈一石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干爹领会错了,是她嫌弃我。”
杨金水:“不会吧?”
沈一石:“她怎么想我心裡比公公明白。她是看上那個高翰文了。”
“怎么会?”杨金水一怔,“你们几年的交情,你還养着她一家子,就這回她见了那個什么高翰文一面,就看上别人了?”
沈一石:“芸娘本是個心高的人,跟着我,她心裡憋屈。”
杨金水:“什么心高?秦淮河尽出這样的*!她要敢住着南京又想着北京,我第一個饶不了她。”
沈一石:“公公!這几年她肯为了我伺候公公也不容易。念在這一点,您就真把她当女儿看吧。”
杨金水望着他,叹了口气:“你這個人哪,吃亏。面带权谋,心肝肠子都是软的。”
沈一石拿起水晶瓶给杨金水倒上了酒,双手递给杨金水,又给自己杯裡倒上了酒,端了起来:“這么多年過来我也看空了。說句让干爹见怪的话,哪一天要是可以,我也愿意断了自己這條子孙根,随公公到宫裡当差去。”
杨金水一愕:“怎么可以這样想!江南织造局這摊子事朝廷還得靠你。听干爹的,咱们過了這一坎,我向老祖宗說,给你請個正经的功名,管個盐厂铜矿,好好干下去,光宗耀祖。”
沈一石:“但愿能有那一天。”
杨金水:“怎么沒有那一天?我今天就给老祖宗上個本,把這件事从头到尾說清楚。谁有功,谁有過,老祖宗心裡明白,皇上心裡也明白。咱们把粮赈了,全为给万岁爷挽回面子。可改稻为桑還得搞,怎么搞,這团乱麻就让他们扯去。我给你露個风,锦衣卫的人已经来了,事情会一件一件去查。改稻为桑要是被他们搅黄了,郑泌昌何茂才這两個畜生,還有那個什么高翰文海瑞和王用汲,一個也跑不了!”
沈一石只是默默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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